這跪在眼前的,分明就是知府千金侯芳的表姐,柳弱雲。在她身後站着的,可不就是那日對她無禮的蓮芯。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那日她去侯府送蠟燭,侯小姐留她說了許多話;怪不得那日侯家人都故意刁難她;怪不得柳弱雲每次見她都是陰陽怪氣;怪不得蓮芯那日要找她茬。
金秀玉突然便想通了很多事,只是另外又有其他的疑惑生了出來。
這柳弱雲,既是侯芳的表姐,侯府何等尊貴,身爲侯府親戚,如何就淪落到做人侍妾的地步?
那侯芳既是柳弱雲的親戚,當日在侯府爲難她倒還合情,她出嫁前一日送來貴重賀禮,卻不合理了。她這舉動分明就是示好,只是這示好的目的何在?難不成是希望她金秀玉做了李府大少奶奶後,能對柳弱雲寬容相待?
她又想起李家那兩位極品親戚上官氏和柳氏來。柳氏當日口口聲聲她侄女兒,柳弱雲姓柳,李承之又只有這一個侍妾,自然她便是柳氏口裡那位琴棋書畫女紅廚藝無所不能,既美貌且賢惠的侄女兒了。
她腦子裡閃過無數念頭,看着柳弱雲的目光不由得便直愣愣的了。
真兒暗道這大少奶奶素來聰明的,怎麼這會兒出問題了。忙貼到後頭,拿手指扯着她的袖子。
金秀玉這纔回過神來,忙道:“起來罷。”
她只說了這 ,“妹妹”什麼的稱呼,實在說不出口。哪個要同跟自己搶丈夫的女人稱姐道妹!
蓮芯忙上前扶住柳弱雲,不滿地看了金秀玉一眼。柳弱雲在袖子底下暗暗捏住了她的手,慢慢地站起身來。
金秀玉這會兒才又想到,正房頭一回見妾室,也是得給個見面禮的,只是她兩手空空,什麼也拿不出來。
好在有真兒這個巧丫頭在,不等金秀玉爲難,便道:“春雲,還不快將大少奶奶給柳姑娘備下的見面禮賞下去。”
春雲先是茫然地看她一眼,接收到對方飛過來的一個眼刀,才猛然想起,早起那會兒,真兒是將一隻金簪子塞給她保管來着。
她忙忙地取出來,遞到金秀玉手上。
金秀玉這會兒也知道是這兩個丫頭機靈,暗鬆一口氣,將簪子遞給柳弱雲道:“頭次見面,我也沒甚好東西,這簪子便與你添個妝吧。”
她也不笑,也不板臉,只微微眯着眼睛,倒是將正房奶奶的威嚴,做了個似模似樣,
青玉在李老夫人身後瞧得真切,肚裡暗笑,這少奶奶的神情,分明與大少爺如出一轍。
李老夫人見這柳姑娘一跪,媳婦兒便看得眼睛都直了,莫非這女娃當真有如此美貌。她這麼想着,目光便往柳弱雲身上落去。
柳弱雲今日上身穿了折枝梅花的白色小衫,露出一抹鵝黃色的錦緞抹胸,繫了一條淺綠色的百褶羅裙,裙襬上也是點點梅花,腰上纏着五彩絲絛,正中間扎着如意結,兩枚小小的翡翠珠子掛在裙上,身體一動,便跟着搖曳生姿。
往臉上看去,只蛾眉淡掃,脣上淺淺地點了一抹胭脂。她眼角本就大,又是水汪汪,臉盤子又小,嘴巴也小。如今這麼個素容,下巴一收,眼睛一擡,那可真叫一個楚楚動人。
李老夫人立馬便皺了眉頭。
金秀玉這會兒也發現了,頭幾回見到柳弱雲,妝容都是較爲豔麗的,怎麼今兒個倒這般素面朝天起來?
柳弱雲接了金秀玉的簪子,又跪下磕頭謝禮。然後纔在蓮芯的攙扶下,走到金秀玉的側後方,低眉俯首,老老實實站定。
青玉這才說道:“大少奶奶,接下來見的是各位管事娘子。”
金秀玉一顆心提了上來,抿了嘴,對她點點頭。
青玉示意,又有小丫鬟出門而去。
不多時,兩排婦人低着頭,整整齊齊走進廳來,分三排站定,齊齊給李老夫人問了安,又齊齊給金秀玉行了禮。
金秀玉這會兒可是比昨日大姑娘上轎還緊張,只學着李老夫人的樣子擡了擡手,說聲:“媽媽們不必多禮。”
李老夫人擰着眉,從左到右將這羣管事娘子打量了遍,頓覺一個腦袋兩個大,屁股底下如紮了針一般坐不住。
“媳婦兒啊,往後這家裡的內務就交給你了,奶奶這腦袋實在有些疼,就不陪着你了,有什麼事兒,你叫青玉同你分說便是。我這便回長壽園去,阿平大約也醒了,我得瞧瞧去。”
她匆匆忙忙撂下話,提起腳來便走,一隻手還躲在袖子底下拼命招着。
秀秀眼尖,早看出她的意思,一擺手,呼啦啦一羣人都簇擁上來,圍着李老夫人,三步並作兩步地出了正廳。
這廳裡,如今便只有金秀玉坐着,身後是真兒和春雲,旁邊一個青玉,右手邊離着一臂遠處,站着柳弱雲和她那厲害丫鬟蓮芯。
其餘伺候茶水的小丫鬟們都遠遠站在角落裡,目不斜視。
金秀玉就這麼看着面前烏壓壓三排人頭,同管事娘子們大眼瞪小眼。
好在青玉及時發了話:“咱們家,往日裡雖是我管着事兒,不過是因爲老太太年紀大了,家裡沒個正經主子。如今既然大少奶奶進了門,少不得要請大少奶奶當家。你們都是府裡的老人,少奶奶初來家中安排,你們便將自個兒的姓名和所司職事一一報來。”
“是。”衆人異口同聲應了。
頭一個上來的是個青衣藍裙的婦人,衝金秀玉一福,口裡道:“奴婢是來順家的,管着府里布匹針織的用度。”
如此這般魚貫上來,說的都是一樣的言語。
金秀玉初時還能聽着,這一個接一個流水一般不停歇,她便懵了。
原先記着的,也給混錯了,心裡一急,越發糊塗起來,索性一個也不去記。
等着二十幾個管事娘子都報完了自家執事,靜靜地候着,等這位大少奶奶示下。
金秀玉也不說話,端起茶來,慢悠悠地撇了茶葉子,湊到嘴邊,微微抿了一口,眼睛卻透過杯蓋子,打量各人神色。
廳裡靜悄悄,人人都盯着自個兒腳下的影子。
金秀玉掃了一圈,倒是盼有個刺頭兒,好讓她學王熙鳳一般,打一個立立威。只是這李府原是在青玉手上的,青玉多麼厲害的一個人物,衆娘子都叫她管的服服帖帖,如今要換主子看臉色,先不說這新少奶奶脾性如何,單看青玉還在旁邊站着,便沒人敢表個不服出來。
這卻叫金秀玉爲難了,她本是平民出身,哪裡管過這許多人手,就是眼下開口該說些什麼,肚子裡也還沒打出個草稿來呢。
只得慢條斯理地又喝了一口茶。
這舉動落在衆管事娘子眼裡,反而覺着這大少奶奶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大家還是謹慎爲好,都是老老實實站着,沒一個出聲。
金秀玉總算是將茶杯給放下了,微微張嘴,人人都以爲她要說話,不想卻是拿了帕子將嘴角拭了一拭。
“這當家麼,向來是個討人嫌的活兒。”
這位大少奶奶頭一句話,便叫衆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覷。
金秀玉也不理會,只接着道:“我既然做了這府裡的大少奶奶,這當家的活兒麼,也只得接着。想必你們人人都知道,我是蠟燭匠的女兒出身。大約你們人人都比我更見過大世面。”
有機靈的夫人立刻便應道:“奴婢們不敢。”
金秀玉極爲滿意,點點頭道:“你們各人心裡頭的想法,那只有自個兒才知道,千萬可都捂住了,莫要讓我聽見。”
她拿手指,一個一個點着,被點到的人都越發將頭低了一寸。
“我如今是初初接手,這府裡的行事,哪裡有利哪裡有弊,還須細細觀瞧。你們各人行事,只管按照舊例來辦,我也只按着舊例來批。只是若有不合理處,我這邊改了規矩,便須得令行禁止,錯了半點兒,有家規放着,咱們按家規處治便是。”
她語帶機鋒,嚴肅且凌厲。衆管事娘子中,難免有當初小瞧了她的,如今夜不敢掉以輕心,只跟着其他人唯唯諾諾應了。
金秀玉滿意地點點頭,側着臉,看了青玉一眼。
青玉道:“大少奶奶的訓導都需謹記在心,行事須循規蹈矩,若有違抗主子、偷奸耍滑的,可不論誰有臉有沒臉,一律家規處治。”
衆人又應了一回,青玉這才讓她們退了出去。
金秀玉暗暗鬆一口氣,又拿手去捧拿茶杯。
春雲先一步捧了茶遞到她手上,不無欽佩地道:“往日奴婢只曉得少奶奶心疼下人,如今才曉得,少奶奶當起家來,那也是威風得很。”
金秀玉瞪眼道:“再有調笑主子的,按家規處治。”
春雲嚇了一跳,見對方目光促狹,才曉得是玩笑,撅嘴道:“少奶奶如今果然架子大了,奴婢往日循規蹈矩,再不敢多一句嘴。”
她委委屈屈地福了一福,遭金秀玉拍了一下腦門,重又笑嘻嘻,站起身來。
“少奶奶今兒倒是立了威,真正的當家事兒卻還在後頭呢。”
青玉微微笑着,卻是不辨喜怒。
金秀玉道:“飯要一口一口吃,這當家的事兒也得一件一件來,青玉姐姐是府裡的老人了,秀玉少不得要請教呢。”
青玉福了一福,也不答話,只說道:“老太太離不得我半日,奴婢這邊告退了。”
金秀玉擺擺手,由她去了。
回過身來,見柳弱雲低着頭還站在原地,一絲一毫不曾動過,那丫頭蓮芯倒是左顧右盼,不像個安分的主兒。
“柳姑娘,可有事兒要辦?”
柳弱雲答道:“奉了老太太的命,賤妾每日都要教導二小姐女紅,今兒也已到教習時辰了。”
“可是到長壽園去教導?”
“正是。”
金秀玉點點頭,道:“那你這便去罷。”
柳弱雲又深深福了一福,帶着蓮芯便去了。
看着她遠去的背影,春雲憤憤道:“少奶奶可得提防這柳姑娘,奴婢瞧着,她那雙眼睛,多情得很,怕不是個勾人的狐媚子。”
金秀玉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