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尼隊伍裡那名因爲死光了部下而精神恍惚的前十夫長跟着大家停下,呆了一會兒,木然擡起頭,望見遠方飄動的旗幟,不自覺退後兩步,霍然轉身,邁步就向後跑,邊跑嘴裡還在大喊:“敵襲!敵……”
此人剩下的那個音節,被喬尼一腳踹回了喉嚨裡。
快步繞到那人身後,喬尼一把勾住了他的喉嚨,掐得他發不出聲音來。然後喬尼四下看看,發現除了身邊那八人,沒有士兵注意到剛纔的動靜,於是手上加了把力,惡狠狠地盯着那名前十夫長斜過來的眼睛。
“**的長腦子沒有?”喬尼面目猙獰,口吐粗話,“看到一面旗幟就要逃跑?還喊敵襲?真看到敵人了你是不是就要跪下來求饒了?”
就軍法而論,最重要的一點,是普通士兵不得擅報敵情。但喬尼不是軍法官,所以倒也不去深究。他所惱怒的,只是這個曾經意氣奮發,似乎要以氣勢秒殺一切敵人的十夫長,竟然只一戰便蛻變成了這麼一個膽小的廢物。
這反差過於強烈,簡直就要扭曲喬尼的人生觀了。
前十夫長在喬尼的大力禁錮下終於從恍惚中脫離出來。他緊緊抓住喬尼繞在在脖子上的手臂,用力向外拉,同時另一隻手不住地指着自己的脖子。
放開那個快要被掐死的手下,喬尼想想還是氣憤難耐,一腳將他踹向隊伍,然後回到隊伍前排,道一聲:“跟上。”便往新的木寨走去。
這時的喬尼,已經對自己的手下絕望了。
“或許威廉還可以依靠一下。”喬尼想着,“其他人怎麼看都是被嚇破了膽的樣子。”
他還記得,當自己邁步去追趕那名喊叫的士兵時,除了威廉,所有人都在那聲大喊中向後退了一步。
這還打個什麼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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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似乎不用打仗了。
野蠻人的談判代表是荒原狐狸阿邁尼,身邊帶着兩個扛旗的隨從。按照凱利斯的意思,隨從應該更多,而且一定要是烏蘇里斯族精挑細選的強悍之士,性格越魯莽越好,如果把那個曾經幾次因爲遠遠地看對方不順眼而專程跑去打架的親衛帶上就更好了。
當然,在聯盟會議上,凱利斯說的是:“奧賽丁人一向狡詐,阿邁尼長老就這麼過去恐怕會有不測,不如讓我族的精銳勇士與您同往,也好保護您的安全?”
所以說,凱利斯能有今天這番成就,並不是白來的。
但阿邁尼也不笨。雖然衆位酋長對於凱利斯的提議十分感動,但老人一眼就看透了隱藏在這份好心背後的陰謀。不過他也不說破,這是微笑着搖頭:“多謝烏蘇里斯族長您的好意了,我這把老骨頭能活到今天,那是阿祖格爾大神的恩典。若是被奧賽丁人扣下或是殺死,那也是爲了我們所有阿祖格爾大神的子民而死,不冤。談判要有誠意,我看帶上我自己的親衛就行了,您的勇士應該用在戰場上啊!”
凱利斯聽老人說起“談判要有誠意”,知道騙不過對方,不再強求。第二日,與衆位酋長並全體部落聯盟軍將士共同爲老人送行,場面熱烈。
熱烈的場面自然早早地便引起了瞭望員們的注意。敵人還未出營,他們自然不會大喊“敵襲!”之類。消息被低調地遞到了各營千夫長面前,又彙集到兩軍軍長桌前。當阿邁尼拄着柺杖帶領兩名親衛剛剛走出營門的時候,整個奧賽丁王國軍隊的指揮層都到了各自營寨的哨塔之上。
“來談判的嗎?”伊威達.海因裡希眯着眼睛眺望,口中自語,“果然啊,只要不觸及信仰,什麼都好說。
“要不怎麼坦尼亞斯的白袍子在哪兒都碰壁呢。”直屬千人隊的千夫長搭話道,“若不是史蒂芬先生的那封信,我們差點就成了另一羣白袍。”
“通知所有千夫長到我這裡集中,再去請主教大人過來。”伊威達收回視線,隨口吩咐,隨後回頭對身邊的千夫長說道,“我們不能顯得比野蠻人還沒有教養。”
來訪的野蠻人表現得非常得體。當阿邁尼出現在諸位長官面前時,他微微欠了欠身,既沒有像過去曾經出現過的野蠻人降兵一般卑躬屈膝,也沒有如普通的野蠻人首領那般不可一世。使者,僅僅是一個使者而已。
“強大的奧賽丁將軍。”老人說道,“阿祖格爾神的子民阿邁尼向您致以誠摯的問候。我將代表荒原北方部落與你們進行關於和平的談判。”
“你們能做出這樣的決定,我感到非常高興。”披掛整齊的伊威達站在衆人之前,“你剛纔說代表北方部落嗎?據我們所知,荒原南部的部落也在你們的部落聯盟之中。”
阿邁尼微微一笑:“事實上,來自南方的烏蘇里斯部族是聯盟的首領。關於他們,我們可以慢慢說。”
“你的通用語講的很好。”伊威達也是微笑,“請進來吧,我們慢慢說。”
野蠻人前來談判的消息幾乎沒有傳開,第一軍的正規士兵們都是嚴守軍紀的。之所以用了“幾乎”,是因爲在這片營寨之中,還有一個名叫志願軍的團體存在。
“長官,剛纔我們看到的,是野蠻人的投降隊伍?”尋到帳篷,收拾妥當,那名曾經和喬尼說過話的士兵湊上來問道,“我聽周圍人議論說,野蠻人打不動了,準備向我們投降?”
此時衆人都縮在大帳篷中,享受着戰爭間隙那安逸的時光。帳篷原先的主人是誰,喬尼也不知道。那些士兵的遺物早有專人前來分別回收,據說是要送回他們的家鄉。喬尼就坐在帳篷門口,感受着外邊滲入的冷風帶來的清醒的感覺。他擡起頭,看了看那名士兵,又掃了一眼手下。除了威廉,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連那名神志有些不清的傢伙也是如此。
“別聽他們胡說。”喬尼垂下眼簾,專心看着自己的指甲,“他們還說我是百人斬呢。”
喬尼實在是不想看這些人避戰畏戰的嘴臉——和平自然是好事,厭戰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僅僅是一場戰鬥便生出如此強烈的厭戰情緒,這讓喬尼心寒。
就這麼撥弄着指甲,喬尼緩緩說道:“野蠻人是什麼實力,我清楚,你們也清楚。他們遠遠沒有到必須過來投降的境地。最多也就是來談判,如果談不攏還得繼續打,直到打出一個結果爲止。投降?你們以爲是你們家裡小孩子打架嗎?比比誰個子高力氣大就像誰服輸?”
擡頭又掃了衆人一眼,喬尼長嘆一聲:“知足吧!和坦尼亞斯打的那場仗你們在家裡都聽說過吧?要是對面是那羣瘋子,你們就等着看吧,不流乾彼此最後一滴血,戰爭是不會結束的。”
說到這裡,喬尼想起了塔布裡城城主衛隊的那個一根筋的聖武士。叫什麼來着?喬尼記不得了,唯一能記起來的就是那種和許多小說裡描寫的別無二致的瘋狂。
他不由得又嘆了口氣。
帳篷裡一時有些沉默。素來多言的威廉看看周圍多少有些沮喪的同僚,再看看曾經被自己拿出來當作精神偶像的喬尼,也是不發一語。還能說什麼呢?他對於戰爭倒是沒有什麼畏懼,跟緊了喬尼就是。但這尊偶像此時就在這裡,這些人依然這般作態……
多說無益啊!
“威廉,你來代管一下。”喬尼實在受不了這般壓抑的氣氛,站起身道,“我出去轉轉。”
不等威廉有所反應,喬尼掀開帳篷的簾子就走了出去。
天氣已然轉暖,北風依舊凜冽。迎風而立,喬尼不禁打了個冷戰,頭腦倒是清醒不少。駐足在自家的帳篷門口,喬尼開始構想起戰爭之後的生活——至於那些手下,隨他們去吧。
“如果再上戰場,我覺得我們適當地衝的慢一點比較好。”
“對,野蠻人大概第一排都是那種精銳的士兵,衝的快死的也快。”
“要不還是在戰場上游走吧,看到哪裡人多就去哪裡,乘亂從背後給野蠻人來一下,這樣保險一點,後邊也不會看出我們的想法。”
各種各樣的聲音從喬尼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路,也堅定了他對這批新手下的厭惡。
“如果是讓我來重新訓練一批人的話,首先就要不怕死的。”喬尼惡狠狠地想,“怕死回家趴着去,拿着武器來戰場幹什麼?”
帳篷裡已經亂成一團,喬尼很難你分辨出那一堆嘈雜聲中誰說的是什麼。他搖搖頭,嘆口氣,剛剛邁開步子,便見門簾一掀,卻是威廉滿臉怒氣地出來了。
“你……”威廉顯然被喬尼的存在嚇到了,但很快便恢復了正常,“你都聽到了啊。”
“後面太吵,什麼都聽不清。”喬尼頗爲好奇,“你們後來說什麼了?你怎麼出來了?”
威廉脫下帽子,用力撓了撓自己的頭髮:“他們在商量上戰場之後怎麼避戰,我說你們不能那麼沒出息,然後就吵起來了。”
“你輸了?”
“沒有,我不高興吵了。”威廉戴上帽子,用力往地上淬了口唾沫,“那幫鳥人,就知道說什麼‘想立功想瘋了吧!’之類的。媽的,他們來這裡是爲了玩遊戲的嗎?既然選擇了這條路,無論如何都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這是我父親從小教育我的,他們真是缺家教!”
……傭兵團招人還要注意責任感和榮譽感,嗯。
這麼想着,喬尼開口安慰道:“別管他們,他們這輩子要麼種地要麼做工——別這麼看着我,我不歧視工匠。我是說,更加光明美好的未來是屬於我們的,而不是他們。”
說完,喬尼上下打量了一番威廉:“不過在你的武技提高之前,你的未來也不怎麼亮堂。”
說笑間,從邊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喬尼.史密斯?”
喬尼回頭,繼而微微擡頭。英俊的臉龐,高大的身軀,腰間猙獰的錘頭……
“奧芬巴赫.斯坦因納。”喬尼一字一句地念叨着,“印象深刻啊。”
奧芬巴赫也是保留了十夫長的職位,帶着九個他根本不認識的志願兵來到了新的營地。無獨有偶,那些新手下的精神面貌讓他非常惱火。
“按照我父親的脾氣,這些傢伙都應該被吊起來打。”奧芬巴赫惡狠狠地對喬尼吐苦水,“然後再一腳踢出軍營,附帶一張‘此人畏戰’的證明,最好能烙在他們臉上。”
喬尼驚愕地看着奧芬巴赫。
“當然了,我們不會這麼做。”奧芬巴赫突然變回了優雅而嚴肅的面容,用優雅而嚴肅的語調解釋道,“這是我的祖先還在故土時對待族中不爭氣的戰士的。作爲一個侯爵家族,我們也是嚴守奧丁關於自由的教導的。像給他們臉上烙字這種事情,我們是不會幹的,哈哈,哈哈。”
喬尼越發懷疑斯坦因納家族曾經做出過這種事情了。聯想到斯坦因納將軍治軍頗嚴,手下作戰勇猛……
奧芬巴赫被喬尼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急忙轉移話題:“你的手下呢?你應該也是十夫長吧?”
“一樣。”喬尼乾脆利落的回答,“全都被上一場戰鬥嚇破了膽。”
“我都還沒殺夠呢,他們就嚇破膽了。”奧芬巴赫抱怨道,“真不知道他們來這裡幹什麼。”
喬尼突然靈光一閃,回頭看了眼插不上話的威廉。威廉沒有接收到喬尼的靈光。所以他依舊用專注的表情傾聽二人的對話,然後擡頭茫然地對上喬尼的目光。
這個小弟還得培養啊!
喬尼默默吐槽,然後清清嗓子,開始對奧芬巴赫佈道:“說起來,我們雖然才認識不久,但是咱們聊的還是挺開心的吧?”
“這倒是。”奧芬巴赫矜持地點點頭,“我佩服能打的人。雖然你打不過我,但是你能殺死十個野蠻人,也算是普通人裡的強者了。”
……忍。
“史蒂芬.路德維希先生曾經給我講過王國的局勢。”喬尼緊了緊拳頭,不動聲色,繼續說道,“奧賽丁已經沒有仗要打了。”
這套理論喬尼打過一次腹稿,給伊威達說過一遍,又在私下醞釀過不少時間。此時拋出來,當真是天衣無縫——有縫也不是奧芬巴赫這個層面可以找到的。
“……所以說,和野蠻人的戰爭結束之後,奧賽丁王國必然將進入漫長的休整期,軍隊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所事事——更大的可能是,在歷次反侵略戰爭中形成的龐大軍隊將面臨大規模的裁撤,以爲奧賽丁廣袤的土地提供更多的勞動力。”
奧芬巴赫和威廉聽的一愣一愣的,最後奧芬巴赫忍不住提問道:“這麼說來,真的要沒有仗打了?我學了十幾年的武技就這麼爛在肚子裡?”
這就上鉤了。
“我也不甘心啊,所以,我打算回維爾薩,組織一個傭兵團。”喬尼一臉嚮往與認真,連帶着他周圍的兩人也被感染了,“在那裡,有很多戰爭。雖然對手弱了些,但畢竟有仗打。而且,奧芬巴赫,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幼子,沒有繼承權吧?”
“雖然沒有繼承權,但是……”奧芬巴赫想要爭辯幾句,卻猛然想起家族非正式繼承人的爵位都是從哪裡來的。
那連綿不絕的戰爭啊!
“戰爭吧?你如果要獲得爵位,必須要靠戰功吧?”喬尼一語中的,“在維爾薩,你講不定可以憑藉幫助那裡的貴族打仗,或者憑藉自己的實力,獲得爵位哦!”
說到這裡,喬尼想起此人在決鬥時竟然糾結於白手套,又憶起他一貫的,類似於塔布裡周圍那些貴族的作態,於是試探性地加碼:“有了自己的領地,有了一定的地位,你甚至可以重溫上一紀維爾薩貴族們的高貴生活!”
這個賭注下對了,喬尼覺得奧芬巴赫的眼睛裡彷彿真的在發光。
“不過這一切還得從一個普通傭兵做起。”喬尼趕緊潑冷水,以免這傢伙期望值過高導致難以滿足,“吶,大家都是奧賽丁人,一起幹吧!”
說完,緊緊盯住奧芬巴赫,等待着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