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一身白衣,一副書生的溫潤面龐,連周身的氣質也和書生無異,看起來溫和而無害。
可閻羅知道,這個看起來毫無殺氣的青年,是個多麼厲害的角色,殺氣人來又是多麼地乾淨利落。這是他親手培養出來的殺手,這是他將畢生所學教授之的弟子,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究竟有多厲害。
起初的驚訝和慌張過後,閻羅恢復了冷然。其實這是他早就預見到的結果不是嗎,在他選擇背叛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終有一天會和自己這個當做親生孩子的弟子生死相搏。
即使是當做親生孩子的,但終究是比不過真正親生的孩子,在顧玉梅和閻寂之間,他早就選擇了顧玉梅。在對雲依出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和閻寂背道而馳,早就把自己置於閻寂敵對的那一方。
遠處有簫聲傳來,閻羅遠遠看去,只見潔白的月光之下,一身紅衣的妖豔男子立於枝頭,輕斂着眉眼,靜靜吹奏出孤寂的樂章。
閻羅收回目光,冷哼一聲,道:“若是沒有他,你可會站在師父這一邊?”
“沒有他,還有忠義在。師父,對閻寂情深意重的不僅僅是師父你,還有暗閣。沒有暗閣,就沒有如今的你我師徒二人。生死一線之時,是暗閣的主人救了我們,無處可去之時,是暗閣收留了我們。今時今日的所有,都是暗閣給我們的。”
閻寂看向閻羅的目光裡滿是沉痛:“師父,暗閣的主人是你發誓要生死相隨的兄弟,是你確確實實生死相依的好友,暗閣的少主是你看着長大的、是你認可萬分的人物,亦是徒兒的好友。師父,在背叛那一刻,你可曾想過,這番作爲,會傷透多少人的心,又會換來多少人的憤恨和追殺?”
“不必說了,不過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物,怎麼比得上梅兒貴重。那是我的親生女兒,是我的命,只有她纔是我要在意的,旁人,哼,與我何干!”
閻寂閉眼搖了搖頭,嘆息道:“幾十年的感情終究還是比不過那一層薄薄的血緣啊,只有女兒纔是你最爲在意的啊。”
“那是自然。”閻羅看向閻寂的眼裡滿是輕蔑,似是在嘲笑閻寂的看不清。
閻寂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師父,請如實告訴徒兒,你是不是早在主子幫蕭逸雲奪帝位之時,就已經開始背叛了?”
“是。”
“當日我去南疆之地追殺的那人,是不是師父安排的,將我引出去的?”
“是。你太過了解爲師,留下你,只會壞事。”
“那師父可知,當日在南疆,我被那人拖住,最後落入南疆的死亡聖地,差點死在那裡。若非白浪去了,或許我就回不來了。”
閻羅冰冷的面孔終於出現龜裂,可不過一瞬,閻羅便換上了冷漠的面孔,冷冷道:“若是你死在那裡,也是你學藝不精,怪不得旁人。”
閻寂低垂着眉眼,長長的睫毛在月光之下在閻寂的眼下落下道道陰影。閻寂聲音沉悶道:“恩,的確怪我學藝不精。好在老天憐惜,竟然讓我在九天陰陽陣裡學會了一位隱士高人留下的絕世武功,才得以逃脫。”
閻寂擡眼,眼裡滿含溫和笑意,可那笑意裡滿是哀傷:“這也算是因禍得福吧。”
簫聲越發淒涼,閻寂在那簫聲裡,似是被簫聲的哀轉悽絕包圍,看着他,無端讓人心疼得想哭。
閻寂走上前,突然跪落於地。閻羅微微一顫,冷哼一聲,側身不看閻寂。
“閻寂這條命是師父給的,閻寂謝師父救命之恩。”閻寂說完,重重磕到地上,虔誠地跪拜閻羅。落地沉悶的“砰”地一聲,讓閻羅忍不住緊握雙手,以免忍不住流淚。
“閻寂的功夫是師父教的,師父將視閻寂爲親子,將畢生所學全盤授之,閻寂謝師父再造之恩。”閻寂說完,又是重重一磕。
“閻寂不孝,今日大義滅親,枉師父莫怪。”“砰、砰、砰”,又是三記響頭。
閻羅閉上眼,心裡亦是疼痛一片。
簫聲驀地高昂起來,伴隨着濃濃的殺氣,簫聲亦是進入高*潮,哀婉中透着蒼勁堅毅,不達目的誓不回頭。
簫聲漸漸轉爲平靜,當閻羅倒下那一刻,閻寂上前抱住閻羅的身體,閻羅無力地倒在閻寂肩膀上,撐着閻寂的身體,不肯倒下。
“師父,對不起……”
“把我葬在、葬在胡楊林中,和她們母女一起……”
“好。”
“我們一家,終於、能、能團聚了呢。”
“是,團聚了。”閻寂的聲音裡染上了哭腔。
“真好,真好啊……”
恍惚間,閻羅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靜靜地抱臂環着自己的身軀坐於風雪中,明明早已凍得臉色蒼白,可擡眼那一刻,那眼神卻是如此地明亮,似是完全不把死亡看在眼裡,充滿了希望與生機。
就是那樣的眼神,讓一向冷漠的閻羅生了絲興趣,破天荒的,他竟然走了過去,救了一個即將被凍死的小男孩。
自此以後,無論多困難,他都帶着那個孩子,從未想過要拋棄,哪怕對於被人追殺的他而言,這孩子根本就是個累贅,可他還是一直將他帶在身邊。
孩子如今長大了呢,是個有主見的好孩子呢。
孩子啊,不要和我說對不起,不要求得我的原諒,真正對不起你的是我啊,是我背叛了暗閣,也背叛了你,給你帶來了無盡的苦痛。
孩子啊,要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啊……
眼前出現了一陣光亮,閻羅看到那個他心心念唸的女子,懷裡抱着他們的孩子,對着他笑着伸出了手。
閻羅也伸出了手,香兒、梅兒……她們來接他了啊,他們終於能團聚了啊。
閻羅的手無力地垂下,身體也無力地垂落,閻寂伸手攬着閻羅,讓他不至於倒下。
“師父,對不起,對不起……”
一身紅衣的男子走到閻寂身後,擡手想拍拍閻寂,給予他一些安慰,擡手那一刻,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十多天前,左靜回來後情緒不太對,之後便躲到左清那裡,呆了好久纔出來。
閻寂他們問左靜出了什麼事,左靜搖頭,只說感覺雲依似是有什麼事瞞着她,她心裡有些不安。
七日前,顧玉梅的死訊傳來,他們一羣人都大爲驚訝,不明白突然之間發生了什麼。閻寂即刻動身去找閻羅,可沒見到人。
也就在那一天,左清竟然醒了過來。短暫的迷濛過後,左清第一反應是問及雲依的下落,得知雲依沒事後,左清鬆了一口氣。
接下來,情況就反了過來。左清在衆人的追問之下,以着很奇怪的眼神看着閻寂,那一刻,閻寂突然升騰起不好的預感,似有什麼將要破土而出。
可那樣的感覺並不陌生,那是閻寂之前便一直極力壓下的感受,只是在左清那般看着他之時,心裡的不安瞬時被點燃。
閻寂想要逃離,可腳步卻挪不動分毫。他知道,有些事,不是逃避就沒事了的。事情總是在那裡,總有一天要面對。
“雖然很殘酷,可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事情就是你想的那樣,最糟糕的那樣,害我們的人,是閻羅。”
那一句話,讓閻寂如墜冰湖,那種冷一直浸透到骨子裡,無論閻寂怎麼強打起精神,依舊冷得發慌。
左靜去了宮裡,沒有提及左清的事,以爲左清說,雲依害死了顧玉梅,閻羅不會放過她,他要保護雲依。若是雲依知道了他醒了過來,一定會阻止他,所以還是等事情都解決了再說。
左靜回來後,驗證了他們的猜測——雲依對付顧玉梅,是因爲顧玉梅就是害死雲依父親的罪人。只是,雲依並沒有真的要顧玉梅命的意思。
可事到如今,已經不是雲依到底是不是有心如此的問題了,而是顧玉梅死了,因爲雲依死了,閻羅絕不會放過她。
白浪那時也收到了雲依讓左靜帶給他的信件,告訴他此時最爲難過的便是閻寂,閻羅是閻寂的師父,不要逼迫他。
雲依還真是很瞭解白浪,若不是雲依提醒,白浪之後還真會過去勸閻寂大義滅親。
看着閻寂痛苦的模樣,白浪放棄了讓這個有足夠實力殺死閻羅的人去對付白浪的想法,暗下決定,哪怕豁出這條命,也要和閻羅周旋到底。
可就是那一夜,閻寂喝了酒發酒瘋跑到白浪房裡,死死抱着白浪不肯放手。白浪沒轍,最後只能妥協,白白讓閻寂吃了好些豆腐。
白浪被閻寂鬧得火大之際,鬧騰的閻寂卻突然抱着白浪的腰身,將頭埋入白浪的腰間。此時兩人雙雙躺倒在白浪的牀榻上,白浪怒火中燒,卻在下一刻頓住了要暴揍閻寂的手。
閻寂在哭,這個一直都帶着慵懶笑意,帶着溫和麪具的男人,竟然在哭。白浪自小便認識閻寂,他自小長在暗閣,閣主將閻羅師徒帶過來時,他也在。
近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這還是白浪頭一次看到閻寂哭。那個強大的男人,抱着他的腰身,無聲地哭泣着,淚水沾溼了白浪腰間的衣物,竟然讓白浪覺得灼熱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