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升起,陽光透過窗格撫摸着少年略帶憔悴的臉,就像情人的手一樣溫柔。
這次重創令他身心俱疲,幾乎不能振作。
少年走到窗格,對着朝陽發怔,他的目中充滿欣慰——他已有很久沒有察覺到朝陽的美麗了,很久。
道士緩緩走到少年身後,忽然道:“你還想死麼?你難道忘了你是誰?”
毫無徵兆一針見血的當頭棒喝,令少年如觸電一般,忽然軟倒在地。爲什麼要提醒他?爲什麼不讓他忘掉過去?
道士似乎不願意放過他,沉聲道:“你是誰?你做了什麼?你忘了麼?”
少年站起來繞過道士奪門而出,但是道士卻幽靈般攔在門外,瞪着少年的眼,道:“你是誰?”
少年迴轉進屋,但道士如附骨之疽一樣出現在他面前,重複道:“你是誰?你做了什麼?”
無論少年怎麼躲,也躲不開道士嚴峻的目光和嚴厲的聲音。他感覺如同到了一間黑屋子中,四面的牆壁都是道士嚴峻的目光,四壁不斷迴盪着單調的聲音:“你是誰?”
少年抱着頭,痛苦地閉上了眼。可是道士的目光仍然浮動在眼前,嚴厲的聲音刺痛耳膜。
少年狂吼:“我是獨孤敗!獨孤敗!”他忽然沒命地奔跑,跑出了道觀。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觀,離開這張包裹靈魂的殼。
獨孤敗奔馳在山道上,他要逃避什麼?逃避過去?逃避他自己?
無所逃乎天地之間!
黑夜拉下帷幕,連一顆星都沒有。
純粹的黑,吞噬天地。
獨孤敗很害怕,暗夜中的他暴露在孤獨中。
他停止了奔跑,怔住。
他不想要孤獨,一刻也不想!他想回去,承認自己,承認過去,承認一切。但是他已找不到回道觀的路。
黑暗中,道士隱藏在暗處,喃喃道:“一個人不能沒有過去。過去須要銘記,但是不能沉湎。你先要走進去,才能走出來。拾起了過去,才能找回你自己。”
他的語氣忽然變爲了自嘲:“就算是瘋了一千年,你自己又怎能逃得出自己?”
他爲何而瘋?他究竟又有着怎樣的過去?他從獨孤敗的身上,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獨孤敗失魂落魄地站着,在孤獨面前戰慄不已。
梟鳴、狼嗥聲響起,此起彼落,獨孤敗抱着頭瑟瑟發抖。
忽然,不遠處亮起一點燈光。獨孤敗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燈光處奔去。
山路並不好走,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山路,對於傷病初愈的人而言。獨孤敗在路上一連摔了好幾個跟斗,終於來到燈光處。
這是一間鐵匠鋪子。
門大開着,屋中一隻大烘爐,爐邊架一風箱,爐膛內火苗亂竄,映紅了整間屋子。
鐵匠師傅精赤着上身,將燒紅的鐵器移到大鐵墩上,左手握住鐵鉗翻動鐵料,右手握着大錘進行鍛打,發出“叮鐺”的聲音。
獨孤敗走進屋內,鐵匠師傅似乎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只是不斷地打鐵。
獨孤敗就在一旁看着,眼中映出熊熊的爐火,有規律的“叮鐺”聲似乎敲打在獨
孤敗的心上,便如高僧大德的木魚聲一般,能使人心神寧定。
獨孤敗靜靜地聽着,忽然“吱啦”一聲,卻是師傅將鐵器放入水槽內,一陣白煙伴隨着“吱啦”聲倏然飄起,淬火完成。待鐵器冷卻後,師傅不住地在手上把玩。
那是一柄劍。
可以殺人的劍!
獨孤敗忽然抱住頭,縮成一團,不敢再看那把劍。
充滿罪惡的劍!
將要染血的劍!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鐵匠師傅醉心於自己的藝術中,直到這時才發現獨孤敗。他放下手中器具,走到獨孤敗面前,道:“小夥子,天色晚了,先去睡吧!”
他什麼也不問,便將獨孤敗領到裡屋的一張小牀,熄了燈,自己便也倒在旁邊的牀上睡了。
“叮鐺!”獨孤敗被打鐵聲驚醒。他揉了揉眼睛,發覺天已不早了。他翻身爬起,徑直來到鐵爐子跟前,觀察鐵匠師傅打鐵。
獨孤敗看了一會兒,發覺鐵架子上另有一套打鐵器具。於是他也照着師傅的樣子開始打鐵。
剛開始兩人打鐵的音調頻率一點都不整齊,但是漸漸地兩人落錘起錘的頻率變得一模一樣,絲絲入扣。
單調的打鐵聲似乎在講述着一個極悲傷的故事,彷彿又在傾述着滄桑的往事。
伴隨着金鐵相交聲,一幕幕的往事迴盪在獨孤敗的眼前,他不再逃避,而是選擇將其一一打入鐵器中。
獨孤敗重傷初愈,體力和力氣都猶有不濟。師傅打好了三柄鐵器,獨孤敗纔打好一件。獨孤敗看着手中打好的鐵器,發呆。
那是一把劍!
殺人的劍!
他忽又狠狠地不斷捶打這把劍,就像是捶打着自己的過去。
他的捶打聲令人煩躁不安,但很快便被師傅平和的捶打聲牽引着平靜下來。
打鐵過程中兩人並沒有說過一句話,但從打鐵聲中似乎已瞭解到對方的心聲。
獨孤敗感到鐵匠師傅的心就像止水,就像相救自己的道士的心境一樣,只是細微處有些不同。具體的不同,獨孤敗也說不上來。
師傅打鐵,獨孤敗便打鐵;師傅吃飯,獨孤敗也跟着吃飯;師傅睡覺,獨孤敗也睡覺。
每一日平和而充實,將過去的一點一滴地擊打出去,將日子一分一秒地擊打出去,將自己埋葬在鏘然有力的打鐵聲中。
日子過得很平靜。獨孤敗的心境似乎也變爲了水一般。
卻是死水一般。
道士和鐵匠師傅是活水。
鐵匠師傅打出的鐵器全是劍,只因爲他是鑄劍師!
鑄劍!
殺人的劍!
沒有人光顧這間鋪子,似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似乎整座山只有他們二人在無休止地打鐵。
獨孤敗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何處,他也不想知道。
知道了又怎樣?
第七日,師傅忽然將前幾日鑄好的劍都熔了。
獨孤敗不明所以,也學樣將自己打好的七柄劍熔了。
七柄劍一柄比一柄精純,獨孤敗學得不錯。他也覺得自己生來便是打鐵鑄劍的
料,一輩子就該鑄劍度過。
師傅熔完劍,一向話不多的他忽然發話了:“你可知我爲什麼要熔劍?”
獨孤敗想也不想,道:“因爲劍不夠好!”
“爲什麼要鑄劍?鑄好劍?什麼樣的劍纔是好劍?”
獨孤敗目中忽然露出難以覺察的恐懼和痛苦,道:“殺人的劍!用來殺人的劍!”語氣幽深,暗含殺氣,屋外的宿鳥驚得振翅亂飛。
鐵匠師傅搖頭,道:“劍不僅可以殺人,還能救人!”
獨孤敗充滿懷疑:“救人?”
鐵匠師傅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獨孤敗喃喃道:“不得已而用之……”
他呆住了,回想從前,自己沒有一次是真正不得已才用劍。他的目中充滿了懷疑和矛盾。
鐵匠師傅又道:“我不是在鑄劍,是在煉心!”
獨孤敗眼神僵直:“煉心?我也在煉心?”
“你不必煉,因爲你的心已死了!”
獨孤敗只是發怔,他在聽着。
鐵匠師傅似乎不是一般的鑄劍師,應該是一位世外高人,或許是特地來點化自己的。
“以前殺過人的劍,現在也可以用來救人!君子使物,不爲物使!劍在你手中,殺人還是救人只在於你的一念之間。”師傅又開始錘鍊熔成的鐵餅,似乎想要永遠這樣周而復始下去。
獨孤敗道:“殺過人的劍,已經是兇器!無論再救多少人,它仍然改變不了!它只是殺人的兇器!”
“劍不是兇器,兇器是人心!”
獨孤敗恍如被雷霆擊中,道:“人心?”
“你的心已不再是兇器,所以你手中的劍不再是兇器!”
獨孤敗如醍醐灌頂,不再說話,只有繼續聽着。
“你的手沾過血腥,你已經在懺悔。無論多麼濃烈的血腥都可以洗去,先洗乾淨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劍,再用救人的劍洗清血腥!”
獨孤敗的眼神忽然被點亮:“救人的劍!”
獨孤敗忽然跪倒,道:“請師父收我爲徒!”
他的目光變得堅定,再也無半分彷徨踟躕。
鐵匠師傅道:“我不是你師父!你的師父在山頂,重陽宮的重陽真人!”
獨孤敗頓首道:“多謝大叔指點!晚輩就此別過!”
他連續磕了八個響頭,鐵匠也不推辭還禮,自覺是坦然受之。
獨孤敗起身,毅然地踏上登往山頂的路。七日鑄劍,已將過去鑄爲過去;七日煉心,已將曾經煉爲曾經。
堅定執着的少年終於迴歸。
桀驁之氣已然內斂,包裹身心的堅冰已經被敲去。整個人的氣息不再凌厲,變得蘊藉,變爲返璞歸真的率性。
初春時節,草色遙看近卻無。
老樹抽芽,山花紅紫樹高低。
綠意蔓延,紅杏枝頭春意鬧。
春色平鋪,草長鶯飛二月天。
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少年迎着春風行走在春山中。
蒼鷹振翅,蛟龍遊海,絕代之英雄,即將長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