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chapter.71

軍營中的夜, 不似當初住的那個別院寂靜,陸風躺在帳篷的通鋪上,平靜的看着帳頂。

事實上, 四周一片漆黑, 他什麼也看不到, 只能藉着帳簾縫隙處出泄露出的夜色, 看到一道冷色的夜塵。細小的灰塵在微弱的光線下游走, 顯的格外冷清。

左右兩邊躺着的同僚們早已經進入夢鄉,空氣中此起彼伏的是粗魯的呼聲,還有時不時傳來的磨牙聲。

陸風有些睡不着。

事實上, 躺在這裡的每一夜,他都很晚才能入睡。心中並沒有太多掛念, 只是單純的失眠。

爲此, 他已經鄙視過自己不下百遍。看來, 真的是好日子過慣了。所以纔會在這樣的環境裡,矯情的睡不着。

不過, 他還是很安心,雖然每日清醒的時候,身體總是承受高負荷的運轉,但是心裡卻很踏實。隱隱覺得,其實這裡, 才該是自己的歸宿。

入營的第一個夜晚, 他是繞着軍營跑了不下一百圈, 最後才被分配到一個人最多的帳篷裡。

這些日子, 他已經知道當初那位彪壯的漢子, 也就是先鋒營的百長的名字,他叫魯哈, 在這個營地,別人都叫他頭兒。

魯哈當夜很不客氣的將他從淺眠的狀態中踢醒,然後命令他繞着軍營長跑。隨着圈數的增加,魯哈眼中的輕蔑漸漸褪去,但也沒有再表現出過多的情緒。

就在他惡意的猜度這個人是不是想讓他跑死在營地裡的時候,這場看似沒有盡頭的無腦運動終於被喊了停。

接下來,魯哈便把氣喘吁吁的自己拎進了現在住的這個帳篷。原本沒有吃飯,又做了劇烈的運動,陸風是撐着一口氣纔沒讓自己丟臉的跪在地上,被拎進帳篷時腿下還打了個趔趄才勉強站穩。不過,再吸進第一口帳篷內的空氣之後,他就徹底跪下猛咳。

汗味,腳臭味,甚至還有包子味兒,各種奇怪的味道吆喝着衝入他的鼻腔,瞬間陸風就覺得,於其被嗆死,還是跑死比較好。

大概是他發出的動靜太大,有幾個人坐了起來,怒意重重的盯着饒人清夢的罪魁禍首,身後的魯哈低聲斥道:“閉嘴!”

陸風馬上捂住自己的嘴,按着胸口壓抑的顫抖了一陣。

魯哈沒再多說什麼,下了帳簾便離開,那幾個被吵醒的人嘴裡罵着他聽不懂的髒話,重新躺下,最後一個躺下的人警告他,再製造噪音就捏死他。

陸風禁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帳篷裡的鼾聲貌似也不小,至少在這種伴奏下,自己很難迅速入眠。

不過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徑自找了帳篷的角落靠了下去。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和他一樣。即使有輕蔑和不屑,有惡意和猜度,至少,他們都不再有至高無上的,能夠左右自己生死的權利。

所以,他也沒有必要在這裡強調自己的存在感。

漸漸的,空氣中的異味已經消散,或者說,自己的嗅覺被同化更加妥當一些。陸風這時候才真正鬆了口氣。

有種絕處逢生的感覺,這裡終於沒有人,再有機會威脅他。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順從。

第一次,他對呼延昊產生了那麼點兒敬佩。懂得控制自己慾望的人,纔是強者。尤其這個人還站在金字塔的頂端。

陸風知道,對於呼延昊來說,毀滅自己簡直輕而易舉,無論從□□還是精神上。白天的那場對峙,其實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如果呼延昊真的不放過自己,指不定現在的陸風,已經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好在,呼延昊對自己的執著還沒有瘋狂,雖然自己都不知道他對自己的這種執著究竟從何而來。

或許,曾經他們之間真的有過一段很深的糾葛。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

陸風轉了個身,讓自己背對那縷光塵,儘量忽視空氣裡的噪音,強迫自己入眠。

他記得呼延昊曾經當着蕭墨宸的面對自己下過定義: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既然自己不記得了,那麼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如果想不起來,那麼他就選擇遵從本心。

一個沒有記憶的人,自然不需要被不確定的過去而左右還沒開始的未來。

還是儘快睡吧,可以預料到的明天,依舊塵土飛揚,他可不想以被別人多摔在地上幾次的方式看到頭頂的太陽。

“嘭!”

陸風終於在放倒第七個對手之後,被第八個人重重扔在地上。

不過沒有喘息的時間,幾乎在揚起塵土的一瞬,對方的拳頭便狠狠砸了下來,陸風順勢一滾,避開了這記不留力的攻擊。

小腿和腰部同時用力從地上彈起來,在對方重新揚起手刀的一瞬間,陸風縱身擡腳,錯身夾住對方的頸部,用力一扭。

兩人同時摔向地面,因爲是最後一擊,陸風投注了全部力氣,摔下去的時候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要被震出來。被他放到的第八個人短時間的昏厥過去。

“停!”

魯哈揚聲,終止了這場比試。

他走到中間,拎起手邊水桶毫不留情的潑了下去,被潑的人這才醒過來。

魯哈冷哼道:“你該謝謝陸風手下留情,如果是敵人,你們現在都已經死了!”

隊列中沒人敢說話。那人頂着一身狼狽水漬勉強爬起來,對陸風抱了抱拳,回到隊列中間。

魯哈這纔過去踢了踢還趴在地上動不了的陸風。

陸風慢慢爬起來,向魯哈行了禮,也回到隊伍中間。

“你們八個人,今天不準吃飯。剩下的人,解散!”

“嘿!”

衆人齊聲應了。

和陸風對過招的八個人被留在了原地,不過對這樣的懲罰,他們似乎並不以爲意。

午膳時間,大家分堆聚在一起啃着乾糧,陸風在其中一圈人裡面,也不再那麼顯眼。

從第一日的譏笑和輕視,到今日的和睦相處,並沒有花去陸風太多心思。草原上的人心思單純,尤其在這軍營之中,更是隻單純的崇拜力量。在陸風逐漸展現出自己過人的單兵素質之後,衆人臉上的不屑就變成了敬佩。

對於這一點,陸風覺得很滿意,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很久都沒享受過這種不設防的單純時光了。

之前的爾虞我詐,步步爲營,也好像徹底離自己遠去。

等等。

陸風咀嚼的動作突然停住。之前?多久之前?什麼樣的之前?

還沒有等他細想,就聽到校場沉悶的鼓聲響了起來。

這是集結的信號。

衆人臉上都是一肅,迅速塞進最後一口乾糧,朝着指定的集合地點奔去。

先鋒營的人最先集合完畢,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其他人也全部整齊列隊在校場中央。

陸風敏銳的發現,平時站在每個隊伍前的衆校官們,這會兒也恭敬的站在隊伍中間。

兩個身影走上校場高臺,陸風擡眼望去,微微錯愕一陣。

呼延昊出現在這裡並不奇怪,爲什麼蕭墨宸也在?

呼延昊一身藏青色錦袍,紅火色緞制披風安靜的蓋住左側身體,露出錦袍的那邊腰側掛着一柄彎刀。他表情莊嚴,和平日裡看到陸風私下看到的樣子截然不同。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呼延昊真的是蒼狼單于,在自己面前所顯露出來的那一面,不過是他微不足道一角而已。

陸風轉眼看向蕭墨宸,他眼裡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只冷漠的注視着臺下衆人。

他如今一身蒼狼軍士的裝扮,頭髮不再像自己兩次看到的那樣高高束起,而是如呼延昊一般散着,兩頰附近的頭髮被編成髮辮,順着頭型系在腦後,固定住剩下的散發。一身玄色軍服,前襟處是明顯的異族圖騰。灰色披風系在身後,隨着微風下襬微浮,腰間一柄長刀,刀柄泛着冷光,刀鞘上隱約有狼虎紋樣。

這個人真的是蕭墨宸?陸風心中疑雲萬千,蕭墨宸不該是這樣的啊?眼前這個形象,真的太陌生。

“兒郎們,這位,眼前這位,便是蕭墨宸。”呼延昊擡手側指身邊的人。

話音剛落,陸風身邊就爆出陣陣罵娘聲。相信從高臺的位置聽上去,應該是格外熱鬧。有幾個人甚至按耐不住抽出身邊武器。

陸風憂心的朝臺上望去,蕭墨宸的表情沒有半分變化。

呼延昊擡起雙手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周遭的謾罵和疑慮聲逐漸安靜下來。

“大家稍安勿躁,蕭將軍如今不再是□□將軍,而是我蒼狼的戰將。”

“王上!此人殺我多少蒼狼兄弟,怎能留他性命!”

“對!殺了他!”

“我蒼狼勇士萬千,不需要一個雙手沾滿我親人鮮血的敵國將領!”

“殺了他!殺了他!”

臺下衆人義憤填膺,完全不能明白呼延昊此舉究竟何意,連陸風也是一肚子疑惑?

蕭墨宸真的降了?陸風有些不敢置信。前些日子,這個人認真看着自己,說要帶自己離開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如今居然往這樣一個詭異的方向發展了。

陸風低下頭,閉了閉眼,說不清心底是失望還是什麼別的情緒。

該相信他嗎?陸風擡起頭,重新看向蕭墨宸那雙沒有溫度的眸子。

這個校場上目前大多數人,都將仇恨的目光射向蕭墨宸,那人都完全不爲所動,即不爲自己降將的身份做辯解,也對周遭的惡意無動於衷。

唯獨,感受到一份不一樣的注視。蕭墨宸轉動眼珠,朝臺下掃去,在站臺最前方的幾排衆人中,看到了陸風。

蕭墨宸似乎吃了一驚,他神色微動,皺眉多看了一眼。陸風注意到,他扶着刀柄的手指好像輕微抽搐一下。隨即,又迅速的移開了目光,恢復了無動於衷的表情。

陸風沒有看到什麼多餘的情緒,卻莫名其妙的安了心。

他相信蕭墨宸當日的失控是真的,所以對上現在這雙沒有絲毫心虛的眸子,陸風輕輕鬆了口氣。

呼延昊這次耐心的等待衆人牢騷完畢,這才重新開口。

“本王當初爲奸人所害,承蒙蕭將軍助我回國,天澤皇帝又拋棄仁德孝義,弒父奪位。蕭將軍通曉大義,不願再助紂爲虐,藉由當初機緣投奔於我蒼狼,本王又怎能袖手旁觀?”呼延昊說的很慢,適時的提出蕭墨宸當初助他回國奪位的事,安撫衆人。他自己就是軍中出身,這些士兵對他的感情自然比當初的單于要深,再者他們也沒那麼深的心思去思考這些事情背後的意義,一時間想起當初,心中怒意似乎少了幾分。

“如今天澤皇帝惡行遭神譴,驟然離世,中原境內各路王侯蠢蠢欲動,這是天神賜給我們的機會,蕭將軍此時投奔我蒼狼,更是天神讓蒼狼入主中原的旨意。希望各位能放下心中芥蒂,遵從神的旨意,讓蕭將軍帶着我們,走進中原那片富饒的土地吧。”

以情動人,再曉以神蹟,就不能有點新花樣了嗎?陸風心中吐槽,古代的政治家都是這樣蠱惑人心的吧!

想到這裡,陸風不由又皺了眉頭,自己以前到底是幹什麼的?爲什麼會想到“古代”這麼詭異的詞?

底下又是一陣竊竊私語,明顯,天澤皇帝死了的消息比蕭墨宸投靠蒼狼更加值得關注。

如此一來,衆人似乎也好理解,蕭墨宸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不由的心中有些輕蔑。

呼延昊好像知道大家在想些什麼,繼續說道:“本王決定趁此機會親征天澤,由蕭將軍任副帥,畢竟,蕭將軍最瞭解天澤的軍隊。”

下面又是一陣恍然,原來,他們的王上心中早有打算。

“這,也是蕭將軍向我蒼狼證明忠誠的機會,蕭將軍,你說是不是啊?”呼延昊勾起嘴角,笑看着蕭墨宸。

“願爲單于鞍前馬後。”蕭墨宸側身,向呼延昊行了一個蒼狼的躬身禮。

呼延昊沒有讓蕭墨宸起身,兩人就維持着臣服和受禮的姿勢,蕭墨宸低着頭,看不見表情,只能從扶着刀鞘的手勢看出他此刻的淡漠,呼延昊則嘴角擎着一絲微笑,靜靜的注視着眼前躬身的男人。

親眼見證了這位曾經和他們廝殺的天澤將軍的臣服,底下爆出一陣歡愉的吼聲:“蒼狼永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