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雲朵上,看着懸崖邊生出的一支蘭花,亭亭玉立,香遠益清。伸手想要摘下,那蘭花旁邊卻猛地躥出一條火紅色的蛇,嘶嘶地吐着信子,作威脅狀。
分明這蛇怕極了,卻還護衛着那蘭花,而那蘭花,也透出一縷畏懼但又堅定的情緒,似是在說,只要不傷害那蛇,它便願意被採摘。
倒真是……不愧是相伴而生。
僅僅是修出了些許神識,不論是這蛇還是這花,卻都知道彼此愛護,真不容易。
笑了笑,收回了手,這蛇與蘭花彼此的情誼,有些似是兄弟間多少年來的風雨相伴。
正想着,就見雲海深處,一個人分開雲霧,緩緩而來。那一身青衣,眉目含笑,卻又在看見了自己時忽地皺眉,故意做出嚴厲的模樣,不是二哥又是誰?
偏要等到二哥走近了,才喚他一聲,二哥便嘆道:“你又不好好修行,卻跑來這裡玩耍了!再過些時日,大哥也要出關,到時候卻要讓他來教訓你。”
伸手拉着二哥的衣袖,求饒道:“二哥可別告狀,我只是早出來幾日罷了,沒有分毫偷懶。如今我已經化形了,還不能讓我出來走走麼?”
只要軟語求他,二哥便會嘆氣,然後無奈。終究是不再提修行的事情,兩個人一起,在這山裡到處遊蕩,看水看樹,分明沒什麼意趣,但是兩個人在一起,總是不會覺得無聊,比悶在屋裡閉關修煉,當然是要好上一千倍。
幾乎走到了山的邊緣,二哥也從沒有來過這裡。指着那些比山中更濃厚的雲霧問道:“那裡面會有什麼呢?會有比那懸崖上的蘭花更好看的花朵嗎?還是會有比上次遇見的那隻異獸更厲害的精怪?”
二哥搖頭道:“不知道。不過,不管有什麼,咱們都該回去了。”
心裡明白,二哥說得對。那雲霧裡透出極強的靈息,或許是極大的危險。更何況,大哥快要出關了,等他出來,看到家裡空無一人,一定會知道,是自己拉着二哥出來玩,他會生氣,然後就要被關在靜室裡,很久很久都不能出來了。
但是,爲什麼會有那樣強烈的感覺,想要走進雲霧裡……
就好像,那裡面是這一生中最最重要的……比大哥和二哥還重要。
擡頭看了二哥一眼,又搖了搖頭。
不,不會有誰比哥哥還重要……但是,去瞧瞧那是什麼,大概是不要緊的吧?
指着雲霧,用最嫺熟的撒嬌的口氣道:“咱們就去看一眼吧,那裡說不定會有什麼寶貝呢。除了大哥有天地玄黃玲瓏塔,咱們可就沒有別的什麼法寶了。如果真的遇到了好東西,就先給二哥用,我只要瞧一眼,瞧一眼就夠了。”
二哥嘆氣,神情無奈,卻又毫無辦法,終究道:“只能瞧一眼。”
歡欣地走進那片雲霧裡,不知道爲什麼,滿心全都是高興的感覺。雲霧那麼濃厚,什麼都看不到,但是似乎是知道要往哪裡走,一點也不覺得滿眼都是白茫茫的有什麼枯燥。
走了不知多遠,忽然看到前面那一朵青蓮——不,那不是青蓮,只是一件法寶。
那是一片一片的,花瓣一樣的玉牒,在那虛空雲霧之中,圍繞着一箇中心,旋轉着,飄動着,好像一朵盛放的蓮花。
而那個中心,站立着一個白衣的人影,好似是蓮花的蕊芯。
那個人……就是一路上吸引着自己,讓自己最終來到這裡的……
怔住了,心裡完全一片空白,但卻又明白,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原來,不是件法寶呀……可惜,不能讓二哥也有件能拿出來向人炫耀的好東西了。
不過,能見到這個人,也是件好事……一邊想着,已經聽到了自己聲音喊道:“你是什麼人呀?爲什麼你會在這裡?”
那個人也已經側過頭,看了過來。他微微一笑,然後回答:“我是……”
是什麼……究竟是什麼……爲什麼聽不到呢?你究竟是誰呢……
好像一瞬間被風捲走了,只能遠遠地看着二哥在和那個人說話,卻無法靠近。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再也不能接觸,再也不能說話……
還不知道你是誰呢……這讓我,怎麼甘心……
忽然,在身邊出現了一個白衣的身影,側頭看的時候,發現那就是他……欣喜的感覺充滿了內心,連忙問道:“你是誰呀?你還沒有告訴我呢!”
那人笑,沒有回答,卻反問道:“你又是誰?”
我是誰……想了半天,卻想不起來……我究竟是誰呢?
是大哥和二哥的弟弟,大哥是太清道人,二哥名叫玉清……但是我又是誰?是什麼人?我有名字嗎?我叫做什麼?
如果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又怎麼去認識那個人?
我究竟是誰……
……
……
……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從心神深處迸發出了無數道金色的光芒,他猛地睜開眼睛。
面前還站着那個白衣如雪,黑髮如瀑的人,那個人含笑看着他。
那是個虛影,他知道,但是他還是伸出手,觸摸了那個根本不會被碰觸到的虛影。
然後他對着那虛影喃喃道:“你是師尊,是道祖,是……鴻鈞。而我,是薛清。”
是的……是薛清,而不僅僅是那個經歷了無數年修煉,已經不再是原本模樣,原本性情的上清;是曾經生而爲人,有着種種醜惡,卻能夠堅持自己的薛清,不是完全放棄了自我,只知道修行,已經不明白爲何要修行的上清。
鴻鈞道祖的虛影仍舊是微笑的模樣,以一種憐惜的神情看着薛清。
~~~~~~~
任由心愛弟子的靈魂被一個凡人融合,並不是因爲他無情或是殘忍,而是……這纔是對上清的救贖吧?
雖然薛清仍然不知道,爲什麼上清會有那樣萬念俱灰的心態,但是他知道,起碼現在的自己,能夠將上清延續下去,而原本的上清,最終只有滅亡。
即便,這存在是建立於一個凡人的靈魂之上,但是,即使是薛清自己,他也不能夠說,自己不是上清。
這纔是真正地融爲一體吧……所有的經歷、記憶、情感,全都糾纏在了一起。
雖然,似乎仍舊有一部分記憶,是缺失的。
想到這裡,薛清忍不住無奈地撅了撅嘴。
既然道祖已經引導兩個靈魂完全融合,薛清有了存在的能力,上清也有了存在的願望,那麼那些記憶又有什麼影響呢?
他也能推斷出,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記憶。無非是遭到背叛,或者是被人傷害——但是,薛清不覺得自己會脆弱到無法接受那些事情。
還是說,師尊真把自己當做玻璃人,不敢加一根指頭?
嘆了口氣,薛清從雲牀上起身,看了看手中已經乾癟下去,只剩下一層枯黃殼子的蓮子。將自己的靈氣輸入進去,那蓮子迅速地膨脹起來,重新回覆鴿蛋的模樣,卻變得晶瑩剔透,好像水晶雕琢而成。
這也是件法寶了,除了能儲存靈氣法力,附帶了防護的法陣之外,還可以當做須彌空間來用,可惜薛清現在窮得叮噹響,手裡沒什麼能往裡頭放的。
不過,薛清倒也知足了。雖然這蓮子在他見過的那些東西里算不得極好的品級,但是在如今的人間界,乃至地仙界,也難再得這樣品級的物件了。
從頭上截斷了一縷髮絲,化作一條黑色絲絛,將那蓮子串起來,隨手掛在脖子上,薛清想了想,又把頭上的那根簪子抽了下來,拈在指尖,來回看了一遍。
之前還真沒想到,這非金非玉似乎並不起眼的簪子竟然是件難得的寶貝。
手上一晃,那簪子就化作了一柄四尺三寸的長劍。形似蘭葉,色做青碧,無鋒自銳,一觀便知不是凡品。
“青萍劍,這便是青萍劍……”薛清口中念喃喃道,心裡自然浮上一種感慨。
這柄劍是上清得道法器,也是上清手中第一件先天靈寶,陪伴了上清無數年,自然是有不一樣的意義。青萍劍已然不僅僅是一件法器,一件寶物,乃至如同半身——就好像大哥的扁拐,二哥的玉如意,青萍劍是上清從不離手的。
薛清看着這柄劍,也覺得如逢故友,心中無數感慨歡喜。雖然因爲記憶仍舊缺失,這感慨歡喜也有些茫然,不過此時他是真覺得,他是真心歡喜。
罷了罷了,還是牢牢記住自己前世身爲人的那二十多年便好。畢竟,就算是師尊鴻鈞道祖,怕也沒有轉世爲人,並且是轉世成兩千多年後的現代人類的機會吧?
並且,就算記不起一些瑣碎的事情,其實也並不影響現在的生活。再者,失去了一些記憶,也不是沒有補償的。
薛清從雲牀上起身,低頭看了看腳下,心下一轉,那朵紅蓮再次出現——他先前雖然疑惑過,但是卻並沒有想到,這朵蓮花竟然是業火紅蓮。
若說青萍劍珍貴,原本就是上清的,此時不過“物歸原主”。可這業火紅蓮,四色蓮臺之一,即便是對聖人來說,這樣的靈寶也是極爲珍貴的,無數年間也不曾見它出世,更沒有主人,如今竟然忽然變成了自己的,豈不是意外之喜?
再者,薛清還記得這青萍劍來歷——原是一十二品淨世青蓮一化爲三,變作了扁拐、玉如意和這青萍劍,分別被上清兄弟三人所得。
業火紅蓮與淨世青蓮同爲四色蓮臺,妙用靈寶,豈不是更勝青萍劍一籌?
薛清又試探着將心神沉入蓮臺之中,卻發覺這蓮臺早就被祭煉得融入了心神,早就不用他再行祭煉。
怪不得先前用它做飛行器的時候,連想一想都不用,非條件反射地就出現了。難道是上清失憶的時間裡,得到了它,祭煉完畢,然後又忘記了?
不,應該是師尊將這蓮臺祭煉罷了,又直接送給了自己吧……所以才說是補償呀。
而身上這淺碧色衣裳,單看手筆,必定是師尊親手所制。薛清於煉器一道,見識不錯,卻也不能算是十分精擅,此時再次將這一身寶衣細細看過一遍,只覺得每一絲每一縷都飽含法力和法則,只盯着這寶衣看一遍,就恍惚有些領會,那境界竟然顫巍巍朝上飄了一線——可知這衣裳早已不只是寶衣而已,真不知道祖在上頭加了多少心力。
只是,除卻已經知道是極品寶貝的蓮臺和寶衣,還有件薛清也看不透的東西——他兩指拎起那鈴鐺,仔細看了一遍,真不知道有什麼未出世的靈寶是這個模樣。
向其中輸入靈氣,那鈴鐺是毫無反應,薛清又試着將靈識投入其中,卻似是有一道牆壁阻隔,如何也沉不進去。興許時候未到,沒有機緣吧……這鈴鐺還不能夠就是他的,薛清也不強求,乾脆放棄。
有青萍劍,有業火紅蓮,再有護身寶衣——薛清此時是真不覺得自己手上沒寶貝了,這三樣哪一件都足以炫耀。
當下,薛清手中青萍劍舞了個劍花,又化作髮簪,自動回到發間,將長髮挽做髻子,腳下踩着那業火紅蓮,瞬間便到了沈暄屋外。
~~~~~~~
到了靜室門外,薛清笑嘻嘻地彈指欲要叩門,又想到之前沈暄在閉關,此時必然心神外遊,叫醒他反倒不好,又收回手。
才放下手臂,那門卻自動開了,沈暄從內走出來,面上神色沉鬱,看見薛清卻是一驚,又是一喜,訝然道:“你可終於出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