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特拉夫門德去的路很直,然而要經過一條河,過河後走的依舊是直路;這條路兩個人都很熟悉。萊勃瑞西特·克羅格家的馬是一匹梅克倫堡產的高大、強壯的栗色馬。灰色的馬路就在這匹栗色大馬的節奏均勻的沉悶的蹄聲中漸漸地滑過去,雖然日頭還有些灼熱,馬蹄揚起的灰塵又把本來就是枯燥的景色遮住了。家中在這一天破例一點鐘吃午飯,兄妹兩人兩點整出發,這樣他們在四點鐘稍過一些就能夠抵達目的地了。假如說一般的馬車需要走三小時的話,克羅格家的馬車伕姚漢就要鬥勝,一定在兩個鐘頭左右走到不可。
戴着頂平頂大草帽的冬妮,擎着一把鑲淡黃色花邊的淺灰色陽傘,傘尖斜抵在後罩篷上。在夢幻的半眠狀態裡,她盡在草帽下打瞌睡。她身着一件纖秀可體的樸素的衣服,顏色和陽傘一樣,也是灰色。她疊着雙腳,能夠清楚地看到腳上穿的十字絆的皮鞋和白襪子。她從容舒適地向後斜倚着身體,姿勢顯得非常大方。
這一年湯姆已經二十歲了。他身穿一件剪裁得非常適體的藍灰色服裝,草帽推到後腦勺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着俄國紙菸。他的身材算不上高大,可是顏色比頭髮和睫毛濃暗的鬍鬚卻已經茂密地孳生出來。他習慣把一條眉毛微微挑起一點,現在他正這樣坐着凝視着飛逝過去的道旁樹木和揚起的塵土。
冬妮說:“哪次我來特拉夫門德也比不上這次這麼高興……,最主要的原因你非常清楚,湯姆,可是你不許笑我;我真希望能夠更遠地躲開那位金黃鬍子先生……再說,住在施瓦爾茨考甫家,緊靠着海邊,那裡的景緻是特拉夫門德所沒有的……我不讓那些海濱避暑的客人糾纏我……這種事我已經幹膩了……再說我現在也沒有這種心情……而且,這裡對格侖利希也不是什麼禁區,你會看到的,說不準哪天他會一點也不客氣地出現在我眼前,滿臉陪笑……”
湯姆把吸剩的紙菸扔掉,接着又從煙盒裡拿出一支來。這隻煙盒蓋上鑲嵌着一幅一輛三套馬車受狼羣襲擊的美術畫:這是一個俄國主顧送給參議的禮物。這些帶黃紙管嘴的烈性紙菸,湯姆最近抽上了癮;他成盒的吸,而且還有一種壞習慣,一直要把煙吸到肺裡,說話的時候再嫋嫋地噴出來。
“不錯,”他說,“你說得對,海濱花園裡擡頭碰到的都是漢堡人。把整個花園買下來的弗利採參議自己就是漢堡人……聽爸爸說,目前他的買賣非常賺錢……可是你如果盡避着這些人,你一定看不到很多有趣的事……彼得·多爾曼一定也在那兒,這個時節他不會在城裡的;他的買賣根本不用人看管,反正總是那麼沒有起色的……滑稽!喏……尤斯圖斯舅舅逢到星期日也一定出來走動走動,在輪盤賭玩上兩盤……此外摩侖多爾夫家和吉斯登麥克家我想也是全家必到的,當然還有哈根施特羅姆一家人……”
“哈!……一點不錯!哪裡也缺不了薩拉·西姆靈格呀……”
“她的名字叫勞拉,冬妮!別給人家亂安名字。”
“玉爾新肯定和她在一起……聽說玉爾新今年夏天要和奧古斯特·摩侖多爾夫訂婚,玉爾新一定會同意的,他們倆本來就很相配!你知道,湯姆,我真討厭這些人!都是些暴發戶……”
“當然!施特倫克和哈根施特羅姆公司買賣作得一帆風順,原因就在這兒……”
“這是自然!可是他們怎樣作買賣,誰都一清二楚……不顧死活排擠別人,你知道……商業道德對他們不起作用,不承認優先權……祖父談到亨利希·哈根施特羅姆的時候說:‘他們能讓公牛生犢子,’這是我聽祖父親口說的。”
“不錯,不錯,這倒沒什麼關係。人家就看得起能賺錢的。講到這兩個人的婚事,這倒是樁好生意。玉爾新當了摩倫多爾夫夫人,奧古斯特得到個好位置……”
“咳……你是不是在故意氣我?湯姆……這些人我真看不上眼……”
湯姆笑起來。“天哪,你要明白,還是應該跟這些人交際應酬的,爸爸最近說的很對:他們是走上坡路的人,譬如拿摩侖多爾夫這家人說吧……還有,我們也不能說哈根施特羅姆一家人不精明能幹,亥爾曼作買賣已經很不錯了,莫里茨雖然肺部不好,還是畢了業,成績考得也不錯。據說他人很聰明,正在學習法律。”
“就算你說的沒錯……可是不管怎麼說,使我高興的是:總還有幾個家庭在他們面前不卑躬屈膝。譬如我們布登勃洛克家的人吧……”
“別說了吧,”湯姆說,“咱們還是別自我吹噓吧。一家人有一家人的短處,”他看了一眼馬車伕姚漢的寬脊背,接着低聲說下去。“就說尤斯圖斯舅舅吧,真是天曉得!爸爸一談到他就搖頭,我聽說克羅格外公不得不好幾次拿出一筆款來接濟他……那幾位表兄弟也不爭氣。尤爾根想入學深造,可是一直沒拿到中學畢業證書……亞寇伯在漢堡的達爾貝克公司也談不上令人滿意。雖然他的進款不少,可是總是沒錢。要是尤斯圖斯舅舅不接濟他,他也會從羅薩莉舅母那裡拿到。我覺得咱們還是別挑人家的毛病吧。如果你想和哈根施特羅姆家較量一下長短的話,我看還不如和格侖利希結婚!”
“咱們上這輛馬車不是爲了談這個問題的!不錯,也許你的話有道理,我確實是應該和他結婚。可是現在我不考慮這個問題。我要先把這件事忘掉,咱們現在是到施瓦爾茨考甫家去。我一點也不熟悉這家人……他們爲人和善嗎?”
“噢!狄德利希·施瓦爾茨考甫,是個很不錯的老頭……他要是不把‘格羅格’酒灌進肚子,就不會滿嘴說土話的,有一次他到我們鋪子去,我和他一起到船員俱樂部去……他就沒完沒了地灌酒。他的父親生在一艘挪威貨船上,長大以後就在這條航線上當船長。狄德利希受過很好的教育,總領港是一個很有職權的位置,有很不錯的待遇。他是一條老海狗,但是對於周旋應付女人卻很在行。你就留神吧,他說不定會向你獻殷勤的,沒錯……”
“喝!他的妻子呢!”
“我沒見過他的妻子,不過他接人待物大概很不錯,熱心周到,我是這麼想的。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我上學的時候他不是在畢業班,就是比畢業班低的一班,現在應該是大學生了……看啊,那就是海!用不了一刻鐘就到了……”
他們在一條緊傍着海的林蔭路上又走了一程。路兩旁種着幼小的山毛櫸。海水非常平靜,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片碧藍。一座圓形的黃色燈塔出現在遠方。他倆欣賞了一會兒海灣,堤岸,小鎮的紅屋頂,海港以及碇泊着的船隻上的船帆索具。他們的馬車從市鎮最外邊的幾所房屋中間穿過去,又經過一座教堂,便沿着“臨海街”的一排房子駛過去,最後停在一座陽臺上爬滿葡萄的整潔的小樓房前面。
總領港施瓦爾茨考甫看到馬車走過來,來到大門前,把一頂水手帽子摘下來。他生得矮壯結實,生着通紅的臉膛,碧藍的眼睛,灰白的硬扎扎的鬍鬚如同一個扇面似的從一隻耳朵連着另一隻耳朵。他的嘴角向下低垂着,嘴裡銜着一隻木菸斗,紅白的半圓形的上嘴脣棱角分明,脣上的鬍鬚完全剃淨。他的嘴給人留下一種威嚴而誠實的印象。他身着一件飾裝着金邊的外衣,敞着釦子,露着裡面一件雪白的斜紋布襯衫。他叉着腿站在那裡,肚子不太明顯地向前挺着。
“說實話,小姐,您能在舍下住一個時期,真是我們的榮幸……”他恭敬地把冬妮從車上扶下來。“您好,布登勃洛克先生!令尊好嗎?參議夫人怎麼樣?我真是太高興了!……喏,請到屋裡做吧,我的妻子已經預備好一點不像樣的點心。……您到彼得森客店去歇歇吧,”他轉身對馬車伕說,馬車伕這時已經把箱子搬進屋子去了。“他們照料牲口非常在行……您也在我們這兒住一夜嗎,布登勃洛克先生?……啊,爲什麼不呢?牲口需要喘喘氣,反正天黑以前也趕不到家了……”
“啊!在這兒住絲毫也不比在外面旅館裡差,”過了大約一刻鐘,人們在露臺上圍着咖啡桌子坐定以後,冬妮由衷地讚美道。“這裡的空氣多麼新鮮!連海藻味這裡都可以聞得見,我這次又能到特拉夫門德來,實在太高興了!”
穿過陽臺上爬滿葡萄藤的柱子能夠望見陽光下水波閃爍的寬闊的河口、水面上一艘艘的小船和一座又一座的棧橋。再望過去就是“普瑞瓦”……直撲大海懷抱的梅克倫堡半島……上的擺渡房。
桌子上擺着的藍邊茶杯又深又大,和小鉢子一樣。和家裡精巧的細瓷器比較起來,這些盤盞顯得很笨拙。可是上面擺的食品卻很吸引人,尤其是在冬妮的位子前面還擺着一束野花,此外長途旅行也使人胃口大開。
“是的,她在這裡一定養得又紅又胖,這一點,她自己會看到的,”主婦說。“臉上血色不太好,要是我能這樣說的話;這都是城裡空氣不好的緣故,再加上名目繁多的宴會……”
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是史路圖普地方一個牧師的女兒,年紀在五十歲上下。她個頭要比冬妮矮一頭,相當削瘦。她的頭髮還是黑油油的,梳得乾淨整齊,罩在一隻大發網裡面。她的衣服是深棕色的,扣着小白領和白袖頭。她打扮得周身上下乾淨利落,對人親切熱誠。她非常熱心地向客人推薦自己烘的葡萄乾麪包。麪包擺在船形的籃子裡,四邊全都是乳脂,糖、牛油和蜂窩蜜等等。麪包籃的一端裝飾着一道精美的珍珠形的繡花邊,這是他們八歲的美麗的小女兒梅塔的手藝。此時這個小女孩正坐在母親身邊,穿着一件方格絨的小衣服,兩條淡黃色的小辮子向上翹着。
施瓦爾茨考甫太太表示歉仄說,“替冬妮佈置的房子過於簡單……冬妮剛纔已經在這間房子裡梳洗過了……房子不好……”
“哪兒的話,佈置的簡直太好了!”冬妮說。這間屋子面對着海,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說着她已經吃完了第四塊葡萄乾麪包。這時老頭正在和湯姆談論在城裡修繕的“屋倫威爾號”……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突然間夾着一本書闖進陽臺來。他摘下皮帽,滿臉通紅、緊張羞澀地向大家鞠躬。
“喏,我的孩子,”總領港說,“你來晚了……”接着他向客人介紹說:“這是我兒子……,”他向他們介紹了青年人的名字,冬妮沒有聽清楚。“正在念書,準備將來做醫生……在家裡度暑假……”
“非常高興認識您,”冬妮按照她學來的禮貌應答說。湯姆站起身來,與他握手。年輕的施瓦爾茨考甫又鞠了一個躬,把手上的書放下,然後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他的臉緊張得通紅。
他體格纖細,中等身材,生着稀有的白淨的皮膚和淡金色的頭髮。他的臉型略長,剛長出沒幾天的鬍鬚和他剛剪過的頭髮一樣呈現着淡淡的顏色,若有若無;和他的髮色相配的是他那白皙得出奇的皮膚,好像是透明的玻璃一樣,動不動就變得緋紅。他的藍眼睛比父親的略深一些,流露着相同的那種雖然不很靈活,然而卻是善意地探索的目光。他的五官勻稱,很是討人喜歡,他吃起東西來的時候,還露出非常整齊的密密的牙齒,和剛磨洗過的象牙一樣,亮晶晶的。他身着一件灰色緊身夾克,口袋上釘着兜罩,背上有一根鬆緊帶。
“真不巧,我來得太遲了,請原諒,”他說,語調有些遲緩、沉着。“我在海濱看了一會兒書,想起來看錶的時候,時間已經不早了。”以後他就一聲不響地吃起東西來,有時候也擡起眼皮來打量湯姆和冬妮兩眼。
隔了一會兒,主婦又請冬妮吃東西的時候,他也搭腔說:“這種蜂窩蜜您儘管享用吧,布登勃洛克小姐。這是自然產品……什麼該吃、什麼不該吃,這一點我們倒還清楚……您一定得吃飽了,這裡的空氣非常容易耗損體力……加快一個人的新陳代謝。要是您吃的不多,身體就會虛弱……”
他說話的時候身子向前俯着一點兒,有時不瞧着說話的對方而望着另一個人的樣子很自然,很能引起別人對他的好感。
他的母親充滿愛憐地聽完了他的話,又探詢地瞧了瞧冬妮的臉色,想了解她對這一番話有什麼反應。可是老施瓦爾茨考甫這時插進來說:“算了吧,醫生先生,不要再說你那套新陳代謝的理論了吧……我們根本就不想知道這個,”年輕人聽了這話笑起來,又紅着臉看了看冬妮的盤子。
青年人的名子總領港又提到過兩三次,可是冬妮哪次也沒有聽清楚。聽起來似乎是“莫爾”,又像是“莫爾德”,老頭的那種平板土俗的地方音,簡直沒法叫人聽清。
吃過飯以後;狄德利希·施瓦爾茨考甫敞開外衣,露着裡面的白背心,一邊坐在太陽底下舒適地眨着眼睛,一邊和他的兒子吸起他家的短木頭菸嘴來,這時湯姆也點起他的香菸來。兩個年輕人不覺回憶起在學校時的軼事,他們談得很熱鬧,冬妮也不由自主的參加進去。然後,他們就學施藤格先生的口頭語:“你應該畫一條弧線,你在作什麼?你胡畫了一條線!”可惜克利斯蒂安不在這裡;他們幾個人相比,克利斯蒂安模仿得最像……有一回,湯姆指着他們面前擺着的花,很隨意地對他的妹妹說了一句:“如果格侖利希先生在這兒,又該說‘這花把屋子點綴得不同凡俗’啦!”
聽見這句話,冬妮氣得滿臉通紅,推了他一下,又害羞地掃了小施瓦爾茨考甫一眼。
這一天咖啡很長時間沒有端上來,他們也不得不一直坐在一起。已經六點半鐘了,暮色已經悄然在普瑞瓦半島那邊降下來了。這時總領港站起身來。
“非常抱歉,諸位,”他說,“我要到領港辦事處辦一點事……我們八點鐘吃飯,如果諸位贊成的話……或者今天再稍微晚一點,梅塔,怎麼樣?……你同意嗎?……”這裡他又叫了一聲他大兒子的名字……“去啃你的書本去吧……不要老懶坐在這兒了……布登勃洛克小姐也要把東西從箱子裡拿出來……或者也許要到海邊去走走……只是你不能再打攪人家了!”
“狄德利希,你真是多管閒事,爲什麼他就不能在這兒坐着呢?”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溫和地責備丈夫說。“如果客人去海濱散步,他幹嘛就不能陪着去呢?他這是在假期裡呀,狄德利希!……他就不能陪着應酬應酬咱們的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