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冬妮·布登勃洛克就這樣開始她的美麗的夏季生活,這一回比她任何一次在特拉夫門德過得都令她愉快。沒有重擔窒壓着她,她的容光重又煥發起來;言談舉止之間,往日那種活潑的、無憂無慮的神情又在她身上恢復了。有時星期日參議帶着湯姆和克利斯蒂安到特拉夫門德來,看到她這麼快活,總是非常滿意。然後他們就到旅館去吃大餐,坐在咖啡店的帳幕下邊聽音樂邊喝咖啡,看大廳裡的人玩輪盤賭,像尤斯圖斯·克羅格和彼得·多爾曼這些四處尋歡做樂的人總是簇擁在輪盤四周。參議自己倒從來沒有賭過。

冬妮心情愉快的曬太陽,洗海水浴,吃配着薑汁餅的煎腸子,和莫爾頓一起去遠足。他倆要麼沿着公路到鄰區的浴場,要麼沿着海濱爬到高處的“望海亭”,從那裡可以遠眺海陸兩面。否則就到旅館後面的一座小樹林裡去,在那裡高處懸着一口大鐘,是旅館通知客人吃飯用的……他們也曾經幾次划着小船到特拉夫河對面的普瑞瓦半島上去,島上可以找到琥珀……在他們倆人遊玩的時候,莫爾頓十分健談,雖然他的論點有時失之偏激武斷。但是不論談到什麼事物,他都能下一個嚴格而公正的斷語,而且他的口氣不留一點商量的餘地,雖然說話的時候他的面孔漲得通紅。當他宣稱他認爲所有貴族都是白癡和禍水,並且隨着作了一個憤慨而笨拙的手勢時,冬妮感到很寒心,不由得責備了他幾句。可是另一方面她又感到很驕傲,因爲他推心置腹把自己的看法說給她聽,因爲這些看法他就是對自己的父母也不公開……有一次他說:“我跟您說一件事:我在哥廷根的屋子裡有一架完整的人骨骼……您知道,就是在骨骼接縫處用鐵絲連起來的那種骨頭架子。喏,我給它穿上一身舊警察的制服……哈,妙得很,您說是不是?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您千萬別把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冬妮自然免不了有時要和城裡的朋友在海灘或者海濱公園交際應酬,參加各種名目的舞會或者乘帆船出遊什麼的。這時候莫爾頓就只得獨自去“坐岩石”了。從第一天起這些岩石就成爲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個固定術語了。“坐岩石”意思就是說“寂寞無聊”。逢到陰天下雨,雨幕宛如一個灰色的罩子把大海整個兒籠蓋起來,海水和低垂的天空渾然一體,海灘和道路溼漉漉地到處都是積水,冬妮就說:“今天咱們兩人都要坐岩石了……就是說只能留在陽臺上或者臥室裡。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了,您只好爲我演奏幾首學生歌曲,莫爾頓……雖然這些歌我聽了就頭痛。”

“好吧,”莫爾頓說,“咱們坐下吧……可是您知道,跟您在一起,就不是坐岩石了!”在父親跟前他是不說這類話的,雖然母親聽了卻沒什麼關係。

“幹什麼去?”一次午飯後冬妮和莫爾頓同時站起來,準備到外邊去,總領港問他們,“你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啊?”

“啊,安冬妮小姐允許我陪她走上一段路,到望海亭裡去。”

“原來這樣,她允許了麼?……你自己說說,我的孩子,你坐在書房裡背揹你那套神經系統是不是比出去閒走更好一點呢?等你回哥廷根的時候,你什麼都不記得了……”

可是施瓦爾茨考甫太太此時充滿柔情地說:“狄德利希,老天啊,爲什麼他不該去呢?他這是度假期呀!讓他去吧!咱們的客人他就不能陪着玩一玩嗎?”……這樣,最後他倆還是去了。

他倆沿着海灘走,緊傍着水邊,潮水衝平了那裡的沙子,然後又被曬硬,走起來一點也不費力。地面到處是一種常見的白色的小貝殼和另外一種長圓形蛋白色的、比前者略大的貝殼。另外就是潮溼的黃綠色的海草,上面帶着空心的小圓果,踩上去便發出啪地一聲脆響。此外還有許多水母,有的是普通的海水色,有的是紅黃色、有毒,遊戲時要是不小心觸着它皮膚便像火燎似地作痛。

“您知道我從前有多麼傻,”冬妮說。“我想從水母身上取下五彩的小星來。我撿了一大包水母帶回家,整整齊齊地擺在露臺上,讓陽光把它們曬死……我想那些好看的小星一定會留下來!好……等我過一會再去看時,只剩下一大片水印,淡淡地發着一股腥氣……”

他們走着,層層波浪的帶節奏的澎湃聲響在耳邊,迎面吹拂着清新的帶鹹味的海風。那風是沒有任何阻攔地颯颯地從耳邊吹過去,令人感到一陣適意的暈眩,一陣輕微的昏懵的感覺……他倆在海濱充滿口悉嗦碎響的無限寧謐裡向前走去,無論大海的每一個細小的聲響,不管是遠是近,都被這種寧謐賦予一種神秘的意義……左面迤邐着一串由石灰和亂石構成的佈滿裂縫的斜坡。這些斜坡的形狀彼此都差不多,突出的棱角不時把蜿蜒的海岸遮住。走到這裡就只剩下嶙嶙的亂石,他們便找了一處往上爬,預備穿過矮林間一條山徑爬到望海亭去。望海亭是由帶樹皮的粗木柱和木板搭成的圓亭,格言、短詩、縮寫的名字和愛情心形佈滿了亭中的四壁,亭子裡分隔成一間間的小屋。冬妮和莫爾頓揀了一間面對大海的小屋,坐在靠裡邊的一條粗木板凳上。這間屋子和浴場的板屋一樣,發散着一陣陣的木材的香氣。

山上這個地方在下午的這個時刻非常安靜肅穆。幾隻小鳥啁啾地叫着,樹葉的沙沙聲和潺潺的海濤交織在一起。海水在下面深處擴展開,一隻海船的桅檣在大海深處浮現出來。一路上海風一直在他們的耳邊呼嘯,這時走進避風的地方,他們不禁感到一陣令人沉思的寂靜。

冬妮問道:“它是返航還是出海?”

“什麼?”莫爾頓語調沉滯地說,似乎他的思想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被喚回來似的,他急忙解釋說:“是出海!這是駛往俄國的‘施亭博克市長號’。……我從沒想過跟這船去,”過了一會他又補充說。“那裡情況一定糟的不得了,比這裡還糟!”

“好了,”冬妮說。“您怎麼又向貴族開火了,莫爾頓,我從您的面容看出來了。您這樣做可不太好……您認識過哪個貴族呀?”

“不認識!”莫爾頓差不多氣忿地喊道。“感謝上帝!”

“不錯,您看!我可認識一個。一個叫阿姆嘉德·封·席令的貴族姑娘,我以前和您說過的。

她可比你我脾氣都好;她差不多不理會自己姓‘封’,她談論她們家的母牛,還吃香腸……”

“在貴族中,當然有例外的人,冬妮小姐!”他擔心地說。“可是您聽我說……您是一位小姐,您講究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您認識了一位貴族就來下斷語說:他是很好的人啊!不錯……可是實際上人們也用不着去認識一個貴族,就能判斷他們全體。這裡牽涉到的是社會結構的原則問題,您是否明白?是的,您對這一點說不上什麼來……怎麼?他們只要一落生就成爲人類的選民,就是大老爺……就有權鄙視我們這些普通百姓……而我們呢,就是做出天大的功績也比不上他們?……”

莫爾頓說話時流露出一股天真善良的冤氣;他開始也曾嘗試做一些手勢,可是當他看到那姿勢非常笨拙,便又放棄了。可是議論卻仍然滔滔地發表下去。他的情緒已經被自己激動起來。他坐在那裡,身子向前俯着,大拇指摸弄着上衣的扣子,一道挑戰的光芒從他那溫柔的眼睛裡射出來……“我們市民階層,我們這些一向被看作底層階級的人,只要求一種建立功勳的貴族存在,我們不想承認那些懶漢貴族,我們反對目前這種階級等級的劃分……我們要求所有人都自由平等,沒有人隸屬於別人的,所有人都只受法律的管轄!……不應該再有特權和橫暴!……大家都是政府的權利平等的兒女,而且正如同上帝與俗人之間不存在中間階層一樣,市民跟政府也應該發生直接的關係!……我們要新聞自由,貿易自由,工商業自由……我們要求所有的人都能在一個平等的地位進行競爭,有功者受賞!……可是我們卻被各種因素縛住手腳,……我還要說什麼來着?對了,您聽聽這件事:

他們在四年以前重新審訂了有關大學校和報刊的同盟法。這部法律可真好!只要是與現行制度或事物不很吻合的真理,一律不許刊載或宣講……您明不明白?真理被窒息了,被禁止傳揚……請問,這樣做到底是爲了什麼?這是因爲一個腐朽過時的愚蠢的制度,而這個制度,是人都知道,早晚會被摧毀……我相信,您無法瞭解這是多麼卑鄙!這種暴力,當前這種粗暴昏庸的警憲制度的暴力,是完全不瞭解精神界和新時代的……我只要再給您說一件忘恩負義的事……是普魯士國王乾的!當初一八一三年,在我們國土上還有法國人的時候,他召集我們,答應我們立憲……我們應召而來,我們解放了德國……”

冬妮用手託着下巴,側着頭一邊看着他,一邊認真地思索了片刻,他是不是確實親自參加了驅逐拿破崙的戰爭。

“……您以爲,對他的諾言他實踐了嗎?哪會有這種事!當今的這位國王老是花言巧語,是一個巧舌如簧的人,一個夢想家,一個浪漫主義者,跟您一樣,冬妮小姐……因爲有一件事您必須注意:當哲學家和詩人把一個觀點,一個真理,一個原理剛剛否定、拋棄掉的時候,一位君主就會悄悄地走過來,就會把它撿起來,認爲這正是最先進的東西,奉之爲金科玉律……不錯,這就是君主的真面目!君主都是些平凡庸碌的人,他們總是遠遠地落在事物的後邊……唉,只要一說起德國,就好像令人想起一個參加過進步團體的學生,過去在參加自由的戰爭中他曾經朝氣蓬勃、激昂、豪邁,如今卻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平庸的人……”

“是的,是的,”冬妮說。“您說得非常好。可是請允許我問一個問題……這一切與您有什麼關係啊?您自己又不是普魯士人……”

“噢,這和我沒什麼關係,布登勃洛克小姐!不錯,我稱呼您的姓,是有意的……我其實應該用法文字‘demoiselle’來稱呼您,以便能顯示出您地位的高貴!難道我們這裡比普魯士更自由、更平等一點嗎?人們擁有比他們更多的公民權利嗎?束縛、等級、貴族……我們這裡與普魯士毫無不同之處!……您同情貴族……要我告訴您是什麼緣故嗎?因爲您本身就是一個貴族!一點也不錯,難道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嗎?……您的父親是一位大財主,您是一位公主。我們這些人和您之間有一條鴻溝,我們是不屬於您這種門第顯赫的世家的圈子裡的。爲了開心您也許可以跟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在海邊上散一會兒步,可是如果等您再回到您那得天獨厚的選民圈子裡,那別人就只好坐在岩石上了……”他的聲音非常激動,聽起來有些異樣了。

“莫爾頓,”冬妮憂鬱地說。“原來您每次坐在岩石上都非常生氣了!我不是對您提議想把您介紹給他們嗎?”

“您看,您現在是以個人的角度看問題,像年輕的女士那樣,冬妮小姐!我談的是些原則問題……我說我們這裡博愛的人道精神一點也不比普魯士多……如果談到我個人,”他思索了一會兒,輕聲說下去,他那異樣的激動依然沒有從語調裡消失,“那麼我指的不是現在,可能說未來更合適……在將來的某一天您成爲某某夫人永遠消失在您那高貴的圈子裡以後……有的人就只好終生坐在岩石上了……”

他不再講話,冬妮也沉默着。她不再凝視他,而把眼睛轉向另一邊,看着身邊的木板牆。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

“您應該還能記得,”莫爾頓又說,“有一次我對您說要問您一個問題嗎?是的,您要知道,從您到這裡的第一天下午這個問題就一直糾纏着我……您不要亂猜!您不會明白我想的是什麼。我下一次再問您吧,等到適當的時候;不用忙,這問題和我一點兒也沒有關係,純粹是出於好奇心……今天不問了,今天我只泄露給您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您看這個。”

說着莫爾頓從外衣袋裡取出一段五彩條紋的窄緞帶,目不轉睛地望着冬妮的眼睛,臉上露出一副勝利和期待交織的表情。

“多麼漂亮,”她全然不解地說。“這是什麼意思?”

莫爾頓神情莊嚴地說:“意思是說:我屬於哥廷根的一個學生社團……現在您知道了吧!我還有一頂帽子,也是同樣顏色。不過在暑假期間我讓那具穿警察制服的骨骼標本戴着它……在這裡我不敢讓人看見我戴着它……我是否能相信您不向旁人泄露?要是我父親知道這件事,就要闖禍了……”

“請不要這麼說,莫爾頓!您可以信得過我!……可我還有一點不懂……你們是不是都起誓反對貴族?你們要做什麼?”

“自由!”莫爾頓說。

“爲什麼?”她問。

“是的,自由,您知道,自由……!”他不停的重複着,說着還作了一個不確定的、有些笨拙的、然而卻異常激昂的手勢,伸出手臂去,向下、向大海一揮,不是朝着梅克倫堡海岸把海灣約制住的一面,而是向開闊的海洋那一面。那裡有閃閃發光的藍、綠、黃、灰各色的波紋,壯麗地、無邊無際地向着迷濛的地平線伸展出去……冬妮沿着他的手勢望去;兩人的手原本都擱在那張粗糙的木凳子上,這時不由自主地緊握在一起。兩個人望着同一處遼闊的遠方。他倆沉默了許久,任憑海水靜靜地、沉悶地向上拍擊着……突然冬妮覺得她和莫爾頓的思想感情融爲一體,她對“自由”這個概念也有了一個偉大、模糊、充滿了預感和渴望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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