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0章 餘生
“真聰明,真聰明啊!”
陸時用力拍了幾下晏三合的肩膀。
晏三合擡頭看着他:“……我猜對了?”
謝知非和裴笑紛紛擡頭,兩人感覺自己的血,都要被嚇冷了。
林壁,這,這他孃的怎麼可能?
陸時看着這三張年輕的臉,慢慢走到窗戶邊。
黑色的雲壓着天際,他感覺到自己的膝蓋隱隱地疼,這就要變天了。
“剛開始的兩年,我一籌莫展,我在唐家住了七年,唐家的每一個人我都熟悉。
試題一定是從先生書房流出來的,而能進書房的人,十個手指能數過來,沒有一個人有這個動機。
直到有一天,我得罪了人,被追殺,我和阿大兩個人逃命……”
“你們誰都沒有放棄誰,哪怕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哪怕就剩下一口氣。那一個瞬間,你突然想到了林壁。”
晏三合看着陸時蕭索的背影,“大人,我猜得對嗎?”
一個字都沒有錯。
那個瞬間,好像有道閃電劈中了他,將他混沌腦子劈出一片白光。
一個念頭,忽然從心底升起,然後就一通百通了。
“她是一枚被人處心積慮埋在唐家的暗棋,她的自盡,不是因爲受辱,而是因爲愧疚。大小姐對她掏心掏肺,把她當親人,什麼話都和她說。”
陸時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始終平靜,但帶給晏三合三人的衝擊,無異於驚濤駭浪。
林壁是唐母親手調教,留給女兒用的,這人從小就在唐家生活,與唐之未情同姐妹。
由此可見布棋的人在很多年前,就有了要動唐岐令的念頭。
而動唐岐令,就是衝着前太子去的。
再換句話說,如今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很多年前,就起了奪嫡之心,一直在暗中徐徐圖之。
多麼可怕!
他孃的太可怕了。
晏三合顫着聲問:“查到林壁以後呢,老大人是怎麼做的?”
“沒有真正查到,只是懷疑,並且把懷疑傳信給了前太子。”
陸時緩緩轉身,“前太子讓人去查,卻什麼也沒有查到。”
晏三合一聽就知道問題的關鍵,“查不到的原因,是所有的線索都被人爲抹去了。”
“抹得乾乾淨淨,但我相信我的直覺不會錯,就是她。”
陸時又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與此同時,我還生出另一個直覺,那個位置前太子坐不上去,就算坐上去了,也坐不穩。”
哪怕這個直覺,早就已經變成了現實,晏三合的心跳,還是不由自主的變快了。
“爲什麼這麼說?”
“在我心中,唐之未無疑是聰明過人的,但和晏姑娘你一比,她還差了一些。”
陸時無奈地搖了搖頭。
“晏姑娘,人是怕比較的。非前太子心慈手軟,非他謀略不深,實在是當今陛下的野心之大,手段之狠,佈局之深,放眼天下,無一人能及。”
晏三合對朝政知道的不多,這話聽完沒有謝知非和裴笑感觸的深,並且這兩人的腦子裡同時想到了另一個人:漢王。
不得不說,有其父,必有其子。
漢王有野心,手段狠,與當今陛下如出一轍。
事情會再輪迴嗎?
謝知非和裴笑生生打了個寒顫。
“你提醒過前太子嗎?”晏三合問。
陸時忽的笑了。
這孩子也並非事事聰明,於朝政一事上,就顯得很稚嫩。 “這事何需我提醒,他那個位置的人,只怕睡覺都睜着一隻眼睛,豎着一隻耳朵,我只需要不斷的提醒他一件事。”
“我知道。”
晏三合:“想辦法把唐之未從教坊司贖出來。”
陸時臉上露出一點欣慰的笑,“他做到了,李三是他安排的。”
晏三合心酸,“真漫長啊,用了八年的時間。”
“他已經盡力了,我知道的。”
陸時眼神漸漸黯淡。
“種田人有種田人的難,當官有當官的難,他那個身份地位的人,享着榮華富貴,走的是刀山火海,他比誰都難。”
說到這裡,陸時忽然看了謝知非和裴笑一眼。
謝知非和裴笑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是了,現太子如今的處境,也難。
這時,晏三合又問:“水月庵是誰的主意?”
陸時垂下眸,“她的主意。”
“爲什麼?”
晏三合看着面前這個老人,忽然生出一股無力感。
“爲什麼你們不遠走高飛,尋一處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哪怕是深山老林,哪怕是邊陲小鎮,共度餘生呢?”
陸時轉過身,背手而立,看着夜色良久才道:“晏姑娘可有喜歡的人?”
這話,讓整個水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晏三合能察覺到身旁兩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沒去看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低頭沉默着。
“如果晏姑娘有喜歡的人,就會明白,從前的戲,從前的人,都是從前,帶不到今天,也走不到明天。”
陸時的脊背似乎往下彎一些,聲音溫沉如水。
“唐之未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大小姐;逝水是教坊司是娼妓。唐之未可以肆無忌憚的喊我一聲陸時;逝水則要小心翼翼地喊一聲陸大人。”
他再度轉過身,慢慢走到椅子上坐下,蒼白的臉色中泛着一點兒青色。
“我可以帶她到深山老林,到邊陲小鎮,但她用什麼身份,與我共度餘生?什麼樣的身份,能讓她安心與我共度餘生呢?”
早就物是人非了。
晏三合只覺得心頭無比的苦澀。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感情是一定要離開的。
不是因爲你不夠好,而是因爲和你在一起,我的狀態不好。
我脆弱,焦躁,不安,內疚,羞愧,懷疑,埋怨,痛恨,忍耐……當這些情緒我無法改變時,離開是最好的選擇。
陸時沒有血色的脣顫了幾下,又道:
“爲什麼那一段鑼聲,是她的心魔?因爲從那天開始,她其實就知道,今生今世,花好月圓這條路走不下去了。”
他閉上眼睛,“她都知道的。”
多麼通透的一個人啊!
晏三合想着那一筆瘦金體,忽然對唐之未生了敬佩之心。
這世間的女子大多柔弱,依附於男人生活,男人是他們的天,爲了這個天,她們大部分的人小心侍候,想辦法討好,絞盡腦汁的算計。
唐之未不一樣。
她走出教坊司時,太子還是儲君,就算不與陸時共度餘生,她其實還有很多的選擇。
但她卻選擇了水月庵,隱姓埋名避開了這污濁的塵世,心灰意冷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可能——
她是在用這樣一種方式,將那八年崩潰的生活掩埋,不向別人多吐露一個字,不向任何一個人搖尾乞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