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無形
“這是我和你姨母擬的陪嫁單子,一共一百二十八擡”。
“除此之外,京城還有兩處田莊,十八個鋪子也一併陪過去。”
“田莊和鋪子是我們私下給的,三個哥兒都不知道,你別吱聲,誰都不要說。”
“庚家在洛陽,未希算是遠嫁,這些東西就是讓她防防身。”
“宋升啊,你可萬萬不能辜負我和你姨母的一片心啊!”
庚宋升微不可聞的一聲輕嘆。
“我別無選擇,好像走到了絕路,只有鋌而走險。”
李不言忍不住插話:“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你們女人不懂。”
小裴爺:“我們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就是再不行,也得想盡辦法變得行,更何況還是在那個節骨眼上。”
李不言:“也不想想萬一呢?”
庚宋升拿起茶碗,靜靜喝了口。
“沒有想過,直到走進考場,看到那些巡防的錦衣衛才感覺害怕,心開始慌起來。”
坐在貢院的號舍裡,他冷汗涔涔而下,試題發下來,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心是惶恐的,眼是花的,耳朵是轟鳴的,身子是在顫慄的。
他好像站在了一塊孤石上,往前是萬丈深淵,往後是深淵萬丈,難逃一死。
“當那張小紙被錦衣衛發現後,我整個人輕鬆了起來。”
庚宋升舔了舔乾裂的嘴脣。
“就好像我雖然掉進深淵裡,摔了個粉身碎骨,但至少身子是躺在了地上,是踏實的。”
所以他才自己對自己笑了笑,揚長而去。
“我回到家裡,倒頭就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醒。在這之前,我已經整整三個月沒睡過一個整覺了,大把大把的掉頭髮,嘴裡的水泡好了又起,起了又好。”
庚宋升看向朱遠釗。
“那天你來我宅子,看到我在燒書,其實半個時辰前,你爹剛來過。”
和毛氏的痛罵不同,朱老爺一臉溫柔地看着他,什麼責備的話都沒有,只有一聲接一聲嘆氣。
庚宋升眼神一下子冷厲起來。
“朱遠釗,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朱未希更清楚。我寧願他把我打個半死,甚至打死,也不願意聽他一聲接一聲的嘆氣。”
朱遠釗無言以對,壓在喉嚨口的話,怎麼也不出口。
“他一走,我就徹底失控了,還讀什麼書,做什麼聖賢人,我連個人都不配做。”
庚宋升眼裡閃過一點淚漬。
“那個瞬間,我不僅想把所有的書都燒了,我甚至還想把自己也給燒了。”
寂靜,突如其來。
晏三合手心慢慢滲出冷汗。
這世上最狠的懲罰,有的人是毒打,有的人是謾罵,但對庚宋升這個高高在上的神童來說,打罵反而是一種解脫和釋放。
聰明的朱旋久深知這人的脾性,使出了溫柔刀。
刀不會說話,卻能致命。
“孩子,你怎麼能做那樣糊塗的事?”
“孩子,我該說你什麼好?”
“孩子,你讓未希以後怎麼辦?”
這些都是他嘆氣背後的潛臺詞,像刀子一樣直刺進庚宋升的心口。
就如同那份嫁妝單子,用一種沉默的、無聲的方式,對痛苦中的庚宋升身上施以凌遲。
什麼叫殺人無形?
這就是!
晏三合看着庚宋升,“所以你選擇了私奔?”
“我覺得我只剩下了這一條路。”
庚宋升一笑:“帶她離開,找一處山清水秀,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其實,這是我的私願,沒想到……”
話只說了前半截,但晏三合猜到了後半截——
沒想到那個傻丫頭,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跟我跑了。
這一刻,晏三合才真正領悟到,朱未瑾在朱未希的人生道路上,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如果沒有她的告密……
眼前這個男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出家?
他們倆會不會過上隱居的生活?
或許他們還會生下幾個孩子; 日子不一定富足,也不一定會很壞;
就像庚宋升舞弊是一念之間,朱未希的後半生,也在朱未瑾的一念之間。
晏三合在心裡嘆了口氣,“那個懷了身孕的女子,是怎麼一回事?”
這話出口,朱未希手一鬆,帕子落下來。
庚宋升盯着她看,她也回看着他。
“這應該是橫在你心裡最大的刺吧。”庚宋升問。
“是!”
舞弊,她無所謂;
拋棄朱家大小姐的身份,和他浪跡天涯,吃苦受罪更無所謂。
對一個女人來說,真正介意的只有兩樣東西:
一是你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二是你爲什麼要騙我?
庚宋升靜了許久,“如果我說那姑娘,我根本不認識,你信嗎?”
“怎麼會不認識呢?”
朱未希茫然看着他。
“那姑娘是你在百越族的潑水節上認識的,叫阿君。你還在飯桌上跟我們炫耀說,那姑娘太狠了,連潑了你十幾盆水,潑得你渾身溼透,毫無還手之力。”
“是,我說過。”
“你還說,她家人非常熱情,把你請去家裡喝了兩天兩夜的酒,第三天要把你綁進洞房,你嚇得偷偷跑了。”
這時,庚宋升手裡的煙抽完了。
他把菸斗放在火爐邊敲敲,目光平靜的看着朱未希。
“所以,在你看來我百口莫辯,對吧?”
朱未希一瞬間眼淚婆娑,“你壓根就沒辯。”
庚宋升:“沒做過的事情我爲什麼要辯?”
朱未希的眼淚,終究是落了下來,泣聲道:“你不辯,我又怎麼知道事情是真是假?我一直在等你親口來和我說。”
庚宋升吸了口氣,隨即苦笑起來,“那時候的朱家,我還進得去嗎?”
進不去了。
朱家上上下下的人,恨他恨得要死,誰都不給他好臉色看,趕他就像在趕一條狗,就連朱遠釗見着他,都是一臉冷漠,拂袖而去。
府裡六個門都有人守着,護院十二個時辰在院牆外巡視。
外頭的人進不來,裡頭的人苦苦等待數日沒有音訊,誤以爲真,慢慢的,心就徹底涼了,死了。
“那麼真相是什麼,庚宋升?”晏三合問。
“我這人有個脾氣,我做過的事,認;我沒做過的事,不認。”
爲了弄明白事情真相,他又千里迢迢去了一趟百越族,找到了阿君。
此時的阿君已經出嫁,就嫁給了臨村小夥子。
見到阿君的時候,她的確懷了身子,已經有四個月了,但孩子不是他的,是她夫君的。
她從來沒有走出過他們的村寨。
“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去京城看看。”
晏三合心中一悚:“所以,那個懷了身孕的女子是假的?”
庚宋升:“是!”
晏三合:“但故事卻是真的,除了你和阿君一夜露水夫妻外。”
庚宋升:“是!”
怪不得所有人都信以爲真,半點都沒有起疑心,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當時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有幾個人在聽?”
“我,我爹,我娘,我二哥……”
朱未希身子又開始發抖,“還有兩個妹妹。”
“我也記得很清楚,大哥新婚,已經單獨在自個院裡用飯;三弟算錯了卦,捱了爹三鞭子,那天在牀上趴着,下不了牀。”
朱遠釗接話:“吃完飯,我還帶着庚宋升一起去看他。”
晏三合目光一凜,直視着庚宋升。
“所以,你從那一刻開始懷疑朱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