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仁坐在輪椅上被推進病房的時候,還一臉的茫然,看見這個病房裡的高檔舒適的設施,他大概有些暈了,顯然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院方只是通知他換病房,卻沒有對他多說什麼。
可是一進病房,就看見兩張牀,一張空着,而另外一張牀上,西羅躺在那裡……雷仁自然是認得西羅的……兩人打了一場,結果雷仁就是被西羅打傷的,哪裡有不認識的道理?
他頓時一驚,然後警覺起來,眼神裡滿是敵意,盯着西羅:“你怎麼會在這裡?”
隨即他喝道:“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裡來的?你們想耍什麼花樣?”
他努力支撐就要站起來。
而我原本一直站在西羅牀邊的,趕緊上去按住了他,不讓他亂動,否則的話,傷上加傷就不好了。
“你叫雷仁?你的小名是不是叫雷小虎?”我按着他,不讓他動彈,一臉笑意的看着他。
“你是誰!”他眯着眼睛看着我。
“我……”我笑了笑,仔細打量面前的這個小子。
他大約只有十七八歲,從眉眼的輪廓上看,倒的確有幾分像我師兄,看上去很是健壯,一看就是一個很棒的小夥子。濃眉大眼,一臉的英氣。
“你知道不知道,你父親在國內的時候,有幾個師弟?”我指着自己地鼻子:“我就是你父親的一個師弟。”
雷仁依然一臉警惕的看着我:“你是我父親的師弟?可是你纔多大歲數?!”
我笑了笑。用眼神示意身後地護士離開,然後親手推着輪椅到了邊上,我也坐了下來,嘆了口氣。大概把事情簡短的說了一遍。
雷仁的脾氣雖然難免帶着幾分年輕人的急躁,但是也同時,也帶着年輕人的那種特有的好奇心。開始的時候雖然有些懷疑和警惕我,但是等我說到後來,他漸漸的眉頭就鬆開了。
“事情就是這樣了。”我笑道:“喏,這是我的兄弟,他把你打傷的,不過這只是一場誤會。而且他也被我師兄打傷了。大家都是自己人,這些樑子,就揭過了吧。”
只是雷仁依然瞪着我:“你真地是我父親的師弟……嗯。也就是說你是我師叔?”
“是。”我苦笑道,“不過我的功夫是幾個師兄弟裡最差地。”
“可你說你是……你是現在溫哥華大名鼎鼎的五爺?”雷仁依然一臉驚詫的表情:“你就是大圈的老大?”
“我是。”
“唉,想不到你這麼年輕。”雷仁搖搖頭,嘆了口氣。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依然還是搖頭:“我原來以爲那個五爺,至少也應該是和我父親差不多年紀……而你,看上去也太年輕了。”
這個雷仁顯然是一個很聰明的小子,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明白了。你是想借我來和我父親緩和關係吧……不過這恐怕有些難。我父親這個人,脾氣最是古板了,他很執着地。你現在是黑道的人,他多半是不肯認你的。”
我拍拍他地肩膀:“事在人爲。況且,就算師兄不認我,也沒關係。我只是想力所能及的幫幫師兄……唉,你父親現在的境地不寬裕,你也明白的吧,你受傷是因爲我們,這筆醫療費也給你父親增加了不少負擔。所以,還請你不要拒絕我的好意。至少也是能幫你父親減低一些壓力吧。”
年輕人畢竟就是觀念很先進,沒有師兄那種年紀人的古板,他只是想了想,就答應了。
隨後我對西羅使了個眼色,西羅立刻會意,我尋了個藉口,就先出去了,留下兩個年輕人在房間裡。
我在走廊上坐了會兒,然後乾脆跑到樓下去抽了根香菸,看了看時間,差不多這個時候師兄也應該會到醫院來了。
果然,片刻之後,我看見大師兄走了過來,他手裡提着一個保溫桶,額頭上略微還有些汗水,老遠看見我在醫院門口,大師兄一皺眉,走了過來:“你怎麼在這裡?”
我苦笑着沒說話。大師兄狐疑的看了我兩眼,終於明白了什麼,嘆了口氣:“你……”
他搖頭,大步走進了醫院裡,我只好在後面跟着。
大師兄很快就問清楚了醫院裡,知道了我把他的兒子轉了個高等病房,他沒說什麼,只是皺眉一路上了樓,我始終在後面跟着。
等到了病房門前,剛推開門,就聽見裡面傳來了一陣歡笑的聲音,看來西羅和雷仁兩人已經聊得頗爲投機了。
原本兩人年紀相差不大,而且大家都沒什麼深仇大恨,比武受傷,乃是難免地。再加上我挑明瞭大家的關係,兩人在裡面聊了會兒,就把話說開了。
西羅是一個武癡,雷仁則是家傳絕學,兩人聊了會兒,大概就是聊到了那天兩人比武的事情了,就看見西羅躺在牀上,雷仁坐在牀頭,兩人都是眉飛色舞,而雷仁還兩手在比劃着什麼,顯然是在講什麼動作和招數之類的。
我和大師兄進來的時候,雷仁正在笑道:“你那天那拳打得我好苦,不過我沒想到,你居然還會這種重手……嘿嘿,不過我是促不及防,其實這種重手,我也會。如果我開始就使出來,你就打不過了……
他說的一點都不錯。他是師兄的兒子,被師兄親手教了這麼多年,功夫自然不俗!哪裡是西羅這個跟着我練了才一年的兒半調子能比的?當時西羅能打贏他,只是佔了一個出其不意。
而且,之前兩人打的時候,雷仁一直都是保存了實力,在和西羅遊鬥,沒有用真功夫!
西羅也明白自己的本事的確要差人家不少,聽了也不着惱,兩人都是說說笑笑,絲毫沒有一絲芥蒂的樣子。
不過大師兄推門進來,立刻房間裡的笑談就斷住了。雷仁看着自己的父親進來,臉色一下就變了,帶着幾分畏懼的樣子,趕緊放下了雙臂來。
大師兄原本隱隱有些火氣,但是看見自己的兒子身上穿着病服,帶着傷,還一臉畏懼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心就軟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看見這樣的場面,我趕緊進來道:“師兄,你不要怪小虎……他轉病房的時候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是我把他騙過來的。”
大師兄眉毛一挑,轉頭看着我:“陳陽,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你現在有錢了,這種高級病房對你來說,花的錢根本不算什麼……他冷笑一聲:“但是,你的錢是哪裡來的?是收保護費來的?還是做違法犯罪的勾當來的?”
牀上的雷仁臉色也變了,他臉色蒼白,看了自己父親一眼,掙扎着就要從牀上下來。
我心裡憋了好久的一股氣,終於按耐不住了,我對着雷仁大喝道:“小虎,你坐好了別動!!”
我擡起頭來,盯着大師兄:“師兄,我有話說……咱們先出去一下!”
大師兄看了看我,放下了手裡的保溫桶:“好,看你還有什麼話能說服我。”
大師兄昂然出門,我則回頭對一臉驚慌的雷仁做了一個放心的手勢。
在醫院外面的院子裡,我和大師兄坐在了一個長椅上,兩人坐定了之後,我就立刻開口:“大師兄,你就真的不能接受我麼?你就真的不肯認我這個師弟了?”
大師兄沉默了會兒,他看了我一眼:“陳陽,你走的是黑道。”
“黑道怎麼了!!!”我憤然道:“昨天我的那些話,難道你就不明白麼?的確,我現在是溫哥華最大的黑道頭子!!但是我也告訴你了,我現在等於是這裡的黑道的管理者!在我的管理下,黑道的危害會比從前降低很多很多!!沒有我,黑道的危害只會更大!!這個簡單的道理,你都不明白麼?難道你就只會拘泥與那種死板的善惡觀念麼?!”
我的勃然大怒,大師兄卻依然平靜,等我說完,他才緩緩道:“陳陽,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隨即他嘆了口氣:“昨天你走了之後,我想了很久,幾乎一夜都沒有睡。開始的時候,我總是在想你的話……到底你走黑道,是對還是不對。按照我的觀點黑道肯定飛庫手打是錯的。但是你說的,也的確有道理……可是,控制黑道,你可以去當警察,也未必要自己也投進黑道里吧!”他擺擺手,示意我先不要說話:“當然,我這麼說,的確是有些迂腐了……陳陽,師兄我已經四十歲了,我雖然知道自己性子裡的缺陷,但是年紀也不小了,讓我改,只怕也很難改掉了。我也知道你苦,你不容易,你有你的難處,你有你的觀點和你的路。現在不是你小時候了,你犯了錯,師兄我一頓板子打下來,你就會乖乖聽話。你昨天說的話的確有道理,但是……畢竟從根子上來說,不符合我的做人標準,你明白麼?”
他看着我,緩緩道:“簡單的說……你可以理解你的苦衷,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是一個黑道老大。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那……你就不認我了?”我心裡一顫,好不容易,才讓我又遇到一個親人,難道我就要這麼失去他麼?
大師兄看着我,緩緩道:“陳陽,你大師兄幾十歲的人了,不是不懂道理。只是,一切都要讓我慢慢的去想。”
他嘆了口氣:“今天,你過來給小虎換了病房,是想幫助我。可是對我來說,心裡就會有些疙瘩。你很有錢,我看得出來。可是你的錢是怎麼來的?如果讓我花你的這些錢,我的心會不安的。”
“大師兄,你別再這麼迂腐了!”我重重嘆了口氣,沉聲道:“我問你,你說你不肯接受這些錢……嘿,我承認,我的錢的確有很多都是非法的生意賺來的。但是這又怎麼樣?你以爲你不花這些黑錢,別人就不花了麼?”
我隨手指着醫院院子裡周圍走過的那些病人,冷笑一聲:“你看見這些人了麼?醫院裡,這些病人,有很多,他們的治療費用,都不是自己出的!很多人都是接受了那些慈善機構的捐款!還有這家醫院,很多醫院!都是接受了慈善機構的捐款!!可是,你知道那些慈善機構的捐款是哪裡來的???你知道麼???”
大師兄愣了一下。
我繼續冷笑:“我告訴你,整個加拿大最大地黑道老大。地獄天使的老大,他每年都至少扔一千萬出去,就是捐給這些慈善機構!如果說我的錢是黑錢!那麼地獄天使的錢只會比我地錢更黑一百倍!!那些錢,捐到慈善機構裡。是爲了給他們漂白,給他們掙名聲!!但是同樣的,這些錢也被投資給了醫院,贊助給了很多病人!所以,這些醫院,這些病人,他們每天都在花黑錢!!”
我看着大師兄:“你說你不肯花黑錢,你會心不安!那麼我告訴你,這家醫院,肯定有慈善機構投資!給慈善機構捐款的人。肯定有很多都是黑錢!!你說你不花黑錢!可是當雷仁住進這家醫院的時候,他已經在花了!!”
此刻,我已經毫不掩飾了。我甚至是故意的在打擊大師兄的信心,我在打擊他的心裡的觀念!!我盯着他,咬牙道:“黑和白的界限,你以爲就這麼簡單麼??”
我說完之後,看着大師兄。他已經愣住了,眼神裡有些茫然。
良久良久,大師兄嘆了口氣。他的語氣複雜之極:“陳陽啊陳陽……你……你爲什麼一定要走上這條路呢……我知道這些道理,我說不過你,我也知道你說地或許是真有道理的。但是,你是我的師弟,讓我看着你走上黑道,我心裡真地很難放下……很難很難!”
這次,我反而笑了!
我臉上帶着猙獰的表情,眼神裡更是有着煞氣!但是我卻分明是在笑!
這是一種狂笑,一種帶着憤慨和悲傷的狂笑!
“我爲什麼走上黑道?我爲什麼走上黑道……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着。然後憤然怒道:“你以爲我願意麼!你以爲我願意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麼?”
我忽然就站了起來,指着天空:“要怪,就怪這個賊老天!”我轉身,居高臨下的看着依然坐在這裡的師兄,大聲道:“當年師父去了……他老人家臨終之前地教誨,我一刻都不敢忘記!一刻多不敢!!我回到了南京,憑藉我的功夫,在黑道上混飛庫網的話,早就出頭了!!可是我沒有!我寧可每個月拿幾百塊,當一個端盤子地小服務員!當小工!後來,有一個老闆賞識我,認爲我能幹,把我提升起來,讓我一步步的做到了主管!”我深深吸了口氣:“我可以指天發誓!那幾年,我陳陽沒有做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情!一件都沒有!!”
隨後我語氣一頓,聲音變得陰鬱起來:“後來雖然出現了一些波折,但是我過的一直不錯,因爲一些原因,我離開了那個老闆,我在一家公司裡找到了工作,收入不錯,我還有了一個漂亮善良又溫柔的女朋友,我有自己的好朋友,自己的生活,平靜,安樂!你以爲我不想過那樣的日子麼?你以爲我喜歡變成現在這樣麼??”
我激動之下,滿臉懲紅,連脖子上的素筋都暴了出來,我捏緊了拳頭,對着大師兄大吼!
隨後,我唰地一聲,雙手撕開了自己的上衣!釦子迸裂掉了,我一把扯爛了自己身上的襯衫,露出了裡面的身軀!
陽光之下,我的前胸,後背,手臂,肩膀上,一道道刀砍出來的傷疤,槍傷,彈孔……”
大師兄一下就呆住了!
他死死盯着我全身的傷疤,努力的張了張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終於,他的嗓音嘶啞:“陳陽……你,你是怎麼弄成……這樣?”
“弄成這樣?”我哈哈一笑,眼神卻冰冷:“這些,就是我想當好人的代價!!”
我開始訴說,從我在國內,答應歡哥,處於責任心和好心,照顧他的女兒開始。然後爲了保護他的女兒,我惹了大禍!之後,我帶着倪朵朵一路逃亡,歷經磨難,吃了多少苦頭,最後才終於把倪朵朵交到了他父親的手裡!
“男人大丈夫,一諾千金,正該如此。”大師兄點頭,沉聲道:“既然那個歡哥對你當年有過提攜之恩。他的女兒,一個弱女子被歹人欺辱,你出手除害也是應該的。你能一直堅持不放棄,把女孩交給了他的父親。也算是一條漢子!”
“漢子?”我哈哈大笑,笑得幾乎眼淚都出來了,我盯着大師兄:“你以爲我身上地這些傷,是被那些追殺我的仇人弄的麼?錯了!大師兄!你錯了!錯的離譜!!錯地就像我當年一樣的那麼離譜!那麼天真!!”
然後我開始訴說,從歡哥出賣了我,要殺我滅口開始,我在廣州血戰長街,拼出一條血路,被好心的胖子救,之後九死一生……但是。我在國內也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被逼偷渡出國,在海上更是遇到了黑吃黑的偷渡集團兼海盜,九死一生…”
“你以爲我不想做一個好人?我不想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我不想過那種平靜。安樂的生活?”我慘然一笑,看着大師兄,我緩緩道:“大師兄,你看到這些刀疤了麼?我告訴你,這些刀。不止是砍在我的身上……更是一刀刀的砍在了我的心裡!砍得是如此之狠!如此之毒!它砍去了我的心軟,砍去了我地善良!砍去了我的天真!也砍去了我的良心!!”
我一口氣發泄了出來,只覺得情緒激動之下。我氣有些弱,不由得身子一軟……
大師兄早已經眼睛都紅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我,寬大地手掌用力拍在了我的肩膀上,他聲音哽咽:“陳陽……陳陽……苦了你!”頓了一下,他咬牙道:“師兄不知道你受過這麼多委屈!!”
他的手在顫抖,輕輕的撫摸着我身上的那些猙獰可怕地傷疤,終於,大師兄深深吸了口氣:“從今天開始。有師兄在,沒有人再可以委屈你!!有師兄護着你,沒有人可以再碰你傷你!!”
聽見了師兄的這句話,我心裡終於一鬆!
我已經好久沒有發泄過了!或者說,我從來都沒有得到過發泄的機會!!
西羅是我地好兄弟,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彷彿是我的弟弟,他比我更衝動,更沒有經驗。所以,我在他的面前,必須保持強勢,保持一個讓他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老大的形象!
顏迪和喬喬和我雖然感情好,但是她們是女人,一個男人,不可能把自己的這些痛苦,在女人的懷裡痛哭流涕的說出來。
唯有大師兄了!也只有大師兄了!也只有小時候打過我板子,背過我,訓斥過我,如長兄一般地大師兄了!
師父死了之後,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麼哭過了,我幾乎是把我這麼長久以來,心裡憋着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無法向人傾訴宣泄的東西,一股腦的發泄在了大師兄的懷裡。
不要說我軟弱。
畢竟,我只有二十四歲!
回到病房裡的時候,雷仁小心李翼的看着他的父親,不過眼看我和大師兄兩人都是眼睛紅紅的,不過卻肩並肩走進來,這個機靈的小子鬆了口氣。
大師兄沒有再拒絕我的好意了,我留下了兩個最高級的看護人員在醫院裡照顧西羅和雷仁,我則隨着大師兄回了“寶芝林”。
我終於可以問出了我心裡的疑惑了:“師兄,我們到底和寶芝林,有什麼關係?難道咱們這一門,也是黃飛鴻的傳人麼?”
師兄笑了笑,剛要說話,我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小黃打來了,他告訴我,我吩咐他辦的事情,搞定了。
小黃,是我派去對付那些來踢館的日本人的!哼……欺負到我們頭上,在溫哥華的這片地方上,以爲拍拍屁股就能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