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齊君昀起了身,怕髒了她,把身上沾血的披風解下,低下頭拿脣碰了碰她雪白的脣。
隨後他起了身,扶着邊榻坐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
脣是白的,但還是有着熱氣的,他碰得出來。
人沒死。
齊君昀碰了碰手,低頭看了看。
他有好幾天沒碰水了,手極髒,但他現在也不想去洗,只想坐一會,好好地在有母親有妻兒的地方坐一會。
“她的嘴脣以前都是鮮紅的……”齊君昀回頭看了眼她,回頭看向母親,見她滿臉的淚,也是一怔,隨後,他從懷裡抽出他家小姑娘爲他繡的帕子,給母親拭了臉,溫和地道,“別哭,她會沒事的。”
說罷,他頓了頓,安慰母親,也安慰自己,“真的會沒事的,她舍不下這一切的,就是捨得我,也捨不得孩子,她弟弟們還都沒回來。”
齊君昀說罷,看着母親不停掉着的眼淚,那混鈍近乎麻木的心就像被打開了個缺口,他的心漸漸地,密密麻麻地疼痛了起來。
他回頭看着臉孔白得就像外面的雪一樣的妻子,又喃喃了地道了一句,“她的本嘴是紅的。”
現在這樣子,真是刺他的眼極了。
“她……她……”齊容氏別過臉,眼淚擦了又擦,還是不斷,她乾脆起了身,快步走出了門去。
她想跟兒子說,兒媳婦是真的會沒事的,可她看着兒子那看似淡定卻執拗的神情,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真要是沒了,他會受不了的。
“阿父……”祖母走後,一直閉着眼睛的長孫公子悄悄地從被窩裡爬了起來。
齊君昀偏頭看向他,看了好一會,纔看到他的兒子站在那個地方,就站在他妻子的腳旁邊,他溫和地翹了翹嘴角,站起身來去抱了他,不忘把他放在一旁的小披風裹到了他身上,把他抱了過來坐下。
“我聽齊封說,這幾日是你在幫着祖母當家?”齊君昀把兒子的小腳也裹進披風裡,低頭看着那張肖似他的小臉淡道。
“嗯。”
“做得很好。”
“嗯。”齊璞靠着他的胸膛,許久,他啞着嗓子問他的父親,“阿父,這就是你所說的天有不則風雲嗎?”
“嗯,是。”
“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我不想長大。”他不想頂天立地當個當家的小國公爺了,只要阿孃沒事就好,他可以不長大的。
“沒事,你娘不會有事,你也會長大……”齊君昀閉着眼睛吁了口氣,把在懷裡哭的長子抱緊,假裝不知道他哭。
“阿父,我想要娘。”小國公爺終於敢哭了,他抓着父親胸前的衣裳嗚咽着,哀求着,“我想要娘。”
他想要娘,想讓他娘對他笑,想讓他娘問他在書院過得好不好,哪怕他娘罵他打他,他都想要他娘。
他想要自己的娘。
“嗯,改天就給你。”齊君昀拍着他的背,淡淡地道。
小國公爺嗚嗚地哭了起來,齊望也醒了,他抱着在他的小懷抱裡哭得牙齒咯咯作響的小姐姐,轉頭朝他娘看去。
他很害怕。
他抱着小姐姐坐了起來,安靜的眼睛望向他的父親,他道,“阿父,我怕。”
齊君昀把長子抱了過去,把他塞進了被子裡,把三個孩子一起抱到了懷裡,看着那靜靜躺着,任由他們的孩子們哭的妻子,那眼睛紅得可怖。
“沒事,改天就沒事了。”他疲憊地閉了閉眼,打起了精神,“來,阿父幫你們穿衣裳,你們跟阿父去沐房玩會。”
她總說,他不能成天不在家,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孩子們很快就會長大,他現在不親近他們,等他們大了他再想親近,就晚了。
她說他一生就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救了天下的百姓又如何,他死了,就是流芳百世又如何,他又能真得到什麼……
他的孩子們在他身上失去的,纔是真真切切的,他在他們身上失去的,也纔是真真切切的……
他聽着,知道她有幾分道理,可他總以爲自己還有很多時間陪他們,也陪她。
他會把他的一生都給他們的。
可他沒怎麼仔細想過,她會不會把她的一生都給他。
真是可憐。
齊君昀都有些憐憫起自己來,他一直以爲自己總在做最正確的選擇,但等現實反過來扇他一巴掌的時候,他纔想,其實不是她一直缺不了他,而是他太需要她了。
原來,那個離不開的人,從來不是她。
朝廷一直在殺人,齊君昀在初五那天沒離開國公府進宮,哪怕皇帝身邊的公公來請。
初六那天,齊君昀從宮裡回來,對沉睡的妻子淡道,“你舅父也有點不行了。”
半夜,坐在妻子身邊的齊君昀聽到她在叫他哥哥,他猛然睜開眼,身子往前傾去……
迷離的燈光下,她的臉依舊毫無變化。
齊君昀手撐着腿,揉了揉臉,這盹是沒法再打下去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溫和銅炭爐上面的水,站在桌邊吹涼着,想着等會喂她一口喝。
“哥哥。”又有人在叫他。
齊君昀這次沒再回頭,跟那個在他的夢裡叫過他無數次的小姑娘回了一句,“嗯,哥哥在這。”
聲音沒了,齊君昀笑着搖了搖頭,繼續吹着那碗熱水。
他曾跟自己說,哪怕犯了殺戮,假公濟私,也得護她周全……
到底是他無能了,連個叫他哥哥的小姑娘都護不住。
水終於溫了點,齊君昀喝了一口轉過身朝榻邊走去。
“哥哥。”牀上,那有着亮晶晶眼睛的小姑娘朝他叫了一聲,虛弱地朝他笑了一笑。
她的嘴脣還是白的,但眼睛是活的。
齊君昀閉了閉眼,再眨開眼時方纔提起步子往前走。
走了兩步,把手中那半碗水竟晃悠出了水來,濺在了他的手背上。
“呃……”剛醒過來的謝慧齊艱難地動了動頭,看着那站在原地不動了的丈夫,疑惑地看着他。
咋不動了?
謝慧齊以爲自己做夢呢,轉過頭看了看,見自己呆的地方是青陽院的暖閣,婆婆的地方,不是他們的鶴心院……
還真是做夢。
一想是做夢,謝慧齊也覺得有點失望了。
她那麼努力醒過來,結果還是在夢裡,可真夠讓人難受的。
“唉,哥哥你別愣着了。”夜長夢短,他再不過來她這夢就要醒了,謝慧齊有些着急,覺得腰那塊疼得慌。
她這夢做得也太差勁了點,疼得厲害,但人卻是傻的。
“哦……”見她催,齊君昀有點發傻,但腳已經極快地走了過來。
“唉,哥哥,我說……”謝慧齊說着發現自己喉嚨也有些啞,聲音小得不像話,覺得這夢也太對不起自己了一點,同時眼睛不由渴望地望向了他的碗。
齊君昀看到她的眼睛,錯愣了一下,隨便飛快在榻邊坐下,把茶碗小心地放到了她嘴邊,見她連喝了幾口,他摸了摸他扶着的她那處有點溫熱的臉頰,把茶碗收了回來,自己喝了一口。
水是溫熱的,跟他剛剛試的差不多。
謝慧齊才喝兩口,見他把碗收了回去,頓時就急了,這人怎麼了?對她那麼好的一個人,在夢裡怎麼對她這麼吝嗇,連口水都不讓她喝飽。
“我當年進了這個門就知道,我早晚就是個黃臉婆的命,用過就要被人丟……”謝慧齊嘴裡嘀咕着,這話還沒嘀咕完,這茶碗就又送到了嘴邊,她也顧不上埋汰他的不是了,趕緊喝了起來。
小半碗茶水都入了肚後,國公夫人總算覺得喉口沒那麼難受了,不忘擡臉下意識就朝人露出個笑。
她是知道自己長得好的,笑起來又特別好看,所以不忘對他老舒展這招,久而久之,這都成了她討好他的招數了。
齊君昀看着她的笑,輕拭過她嘴邊沾着的水滴,眼睛看着她生動的黑眼,俯下身親了親她的嘴脣。
謝慧齊一被親,眼莫名地就酸了起來了,跟他抱怨道,“哥哥,我腰好疼,肚子也好疼,喉嚨也好疼,哪哪都疼,寶寶也不知道怎麼樣了,你幫我看看……”
“嗯。”齊君昀的眼熱了,他低下頭去她隆起的肚子上聽了聽,上來與她道,“孩子挺好的。”
“哦……”謝慧齊低頭去看自己的肚子,發現也看不到什麼,腰反倒因這個動作更疼了,因是夢中,她也不忍着了,放心地吃吃地喊着疼,跟他盡情抱怨,“好疼的,我動都不動不了,哥哥,我跟你說,那個長得跟你一樣的人實在太差勁了,他還拿劍刺我,嚇壞我了,我一想要是你真的拿劍要殺我,我就恨得不行,我給你生兒育女還給你管家,天天想着念着你,你還刺我,渣得不行!要換我那年代,這肯定是要被萬夫所指浸油鍋的你知道不?還有啊,你知不知道你天天不回家有多不好?你真的就不知道我在家裡有多着急嗎?你這次還連個信都不送,我沒被你殺死都快被你氣死了,咳咳咳,哥哥啊,我跟你說,你這樣真的不行,我知道你心懷天下,可那天下再大,說穿了,這天下能陪你到底,擔心你吃喝,擔心你熱着冷着嗎?擔心你高興還是不高興嗎?這天下有我這麼喜歡你,掛心你嗎?真是的,男人在外頭掙錢本來是爲了養家,結果你是爲了你那些個事把家都搭進去了,本末倒置得很嘛。”
因是在夢裡,謝慧齊放心地給他安排着各種罪名,說完還意猶未盡,想編排出更多的來,只可惜她話說得實在太多了,嗓子也太疼了,腰也並沒有她分散注意力那疼痛就減少一點,反而更是疼痛耐捺了,於是她這埋汰的話是再也說不出了。
齊君昀一直在看着她的嘴脣動,話是每個字都聽進耳朵裡了,但直到她不說話,只傻傻看着他的時候,他纔回過神來。
他低下頭碰了碰的嘴脣,跟她道,“要不要再睡會?”
謝慧齊頓時傻眼,圓睜着雙目瞪他。
她好不容易在夢裡能跟他說會話,他讓她睡?
這叫什麼事。
“我不睡……”她咕嚕着。
“好,那我去讓廚房給你弄點吃的,讓大夫過來給你瞧一瞧。”
她丈夫太淡定了,就是在夢裡,也淡定得跟泰山崩於前也不眨眼一樣,謝慧齊看着這樣的他都有點傻了。
她覺得她那麼愛他,大半原因其實就是因爲他的臉和氣勢……
這樣的男人不拿愛實在太難爲她了,理智在這種男人身上根本會化爲烏有。
“哦。”見他又拿那雙她看了千萬遍都不厭倦的黑眼眸看她,謝慧齊傻傻地哦了一聲,無聲地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
算了,就是死了又如何,值了。
只可惜了肚中的孩子,如果是生出來了給了他才死,那該有多好。
這是他們的孩子啊,應該好好活着的。
謝慧齊無奈地嘆息着,伸出手摸向了自己的肚子,眼邊輕輕地滑過了一道淚。
孩兒太可惜了,她親口跟他許諾過要爲他生下來的。
實在是太可惜了。
齊君昀這時候已經轉過了頭去走到了門邊,跟門邊守夜的護衛婆子吩咐着,讓一人去藥堂找左讓,一人去廚房燉小米粥。
打發去藥堂的護衛他三言兩語就說了話說他走了,婆子他留着下來,跟她說着小米粥要怎麼做。
妻子曾跟他說過,大病的人,尤其久未進食的人在初始不宜大補,應該喝點小米粥先把胃暖好,才能慢慢進補。
她爲他做過,也詳細說過怎麼做,他都還記得,就不忘跟婆子說得清楚點。
齊容氏這時候也是從主屋的正門帶着孩子們出來了,是大孫兒聽到父親的聲音先醒了過來的,他下了牀,他的妹妹,弟弟也是醒了過來要出門來,她不得不跟着他們出來了,她先聽兒子讓人去請大夫,又聽他逐字逐句地教婆子怎麼煮粥,整個人都木了,腦袋一片空白。
齊璞已經懂事了,他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教他學問道理,教他怎麼當長子,以後怎麼立這個國公府,他一直覺得自己懂得多,也最聰明,跟別家的公子都不一樣,可這時候,他有點恨自己懂得太多了。
阿父好像瘋了。
他像沒事人一樣地讓人去請大夫給醒來的夫人看病,讓人去廚房給母親做吃的,就好像他們阿孃已經醒了過來……
“阿父。”齊璞覺得外面冷得他的手腳都僵了,他都沒力氣走向他,只能無比害怕地叫了他一聲。
齊君昀說完話在想着事,一聽兒子的聲音,一轉頭就看到了母親與兒女們,他先是笑了起來,想跟他們說他們娘醒了,但見他們衣裳不整地站在冰天雪地下,眉頭又皺了起來,“趕緊回屋去!”
說着,他就快步朝他們走去,把最小的兩個抱到了懷裡,嘴裡忍不住輕斥,“怎麼就這麼出來了?病了你們阿孃又要擔心了?”
“哦。”小金珠聽了,攬過父親的脖子,小聲地道,“病了啊,那我跟她道歉嘍。”
齊望點頭。
“祖母……”齊璞牽着手瑟瑟發抖的祖母走在了最後,但沒走兩步,齊容氏腳下一個踉蹌,差點倒下。
這時候前方的齊君昀一個回身,飛快低下身,用肩和頭那塊把母親撐住,這時候,退在他們身邊的婆子媳婦子飛快過來扶住了她,齊君昀這才抱着兒女起身。
“娘,你太累了,好生歇一會罷,等慧慧好了就好了。”齊容氏站起身後,聽到兒子滿是憐惜地朝她說着,她頓時眼前一片黑暗,差點又倒下去。
兒子終於瘋了。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主子,主子……”這時候在國公爺出來就進去的婆子慌忙地跑了出來,嘴裡壓着聲音慌亂地報,“主子您快去看看,夫人在哭,哭得可兇了,您趕緊去看看……”
齊君昀一聽,也顧不上送兒女進屋,抱着兒女就快步如箭一般衝回了暖廳。
“娘……”齊璞一聽,也是傻眼,傻眼之後也衝向了前,衝了幾步想起祖母,又猛地回頭去扶她。
“什……什麼……”齊容氏傻了,被下人扶着往暖廳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邊齊容氏傻了,正在傷心掉淚的謝慧齊看到抱着兒女進來的國公爺,還有婆婆和長子也相繼快步到了她跟前後,她也是傻了。
隨即,領悟過來自己可能不是做夢的謝慧齊看到小金珠號啕大哭着,兩隻小手住她伸,嘴裡叫着“阿孃”的時候,她的心因小女兒悽慘原哭聲猛地刺疼了起來。
只是她一伸手,想回抱小女兒的時候,腰側疼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被人生生挖出來了一樣,她只能咬着牙輕“啊”了一聲,頭倒回了枕頭,再次硬生生地把所有疼痛都掩了下去。
天,不是做夢。
她是真的醒了。
那她就不能再跟個孩子一樣跟她家國公爺沒皮沒臉地抱怨了。
這時候清醒過來的謝慧齊疼得流着眼淚,朝抱着孩子的丈夫看去。
她滿是淚眼的這一眼,卻是清楚看到了他眼中閃過的一道淚光。
謝慧齊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放下兒女,看着他低下頭,輕拭了她眼邊的淚,聽他在她耳朵輕嘆着道,“別再哭了,是我的不好。”
是他不好,才讓她這樣委曲求全着,連埋怨都只能在夢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