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 天空是淡淡的藍色,浮着些單薄的素潔的雲。皇宮大內,殿宇、樹林、亭臺、院牆、湖面, 沐浴在陽光中, 被剛剛躍上地平線的朝陽映成朦朧的金紅色。供皇子練武的校場上, 五老爺正煞有介事地彎弓、瞄靶、箭出。動作尚算得一氣呵成, 箭羽離靶心約有一紮多距離。
“好!”驀地有人喝彩。
顧寫意微微揚起眉梢, 轉頭尋聲看去。只見顧承歡身着明黃五爪龍袍,身後跟着數名大臣,顯然剛剛下朝歸來。
顧寫意回過頭繼續擺弄手中弓箭, 口氣輕鬆道:“下朝了?”
顧承歡道:“是,下朝了。”頓了下忍不住笑問:“你今日怎起的這般早?”話說顧寫意回宮住了多半個月, 基本過着深居簡出豬一般的幸福生活。能見他老人家早早起來, 實在罕見的緊。
顧寫意懶得答話, 眯起眼,再度彎弓。被晾一邊顧承歡也不生氣, 笑吟吟看着。見狀,衆臣面面相覷,不曉得該說什麼纔好。
“明軒,你怎麼了?”王自謙本頗爲懊惱地瞪着顧寫意,突然發現一向談笑自如的易明軒躲在衆人身後, 百般隱匿身形。
“。。。沒什麼。”易明軒對王自謙笑了笑, 邊虛笑, 邊忍不住拿眼瞄顧寫意。
這邊, 弦鳴, 箭羽飛射而出,堪距靶心一紮之遙, 比方纔好上一些。那些大臣心想,剛纔比不上這皇帝都開口贊好了,當臣子的自然得捧場,於是紛紛嚷好。
顧寫意麪無表情回過頭睨着他們:“胡說八道。這都能叫好,什麼叫次?”
衆大臣被噎的擡不起頭。顧承歡哈哈笑着走上前,從他哥手中拿過弓箭,也瞄準靶心射了一箭,幾乎正中靶心。
“你胳膊的位置不夠正。”顧寫意站在顧承歡背後,一手托起承歡的左臂,一手握住他捏住箭羽的右手。承歡側頭,目光落在顧寫意的右手上。修長的指,覆蓋着他的指,溫潤的掌心,攏着他的手背。隨之而來的,是顧寫意身上獨有的味道,縈繞流連,揮之不去。
“你再試試看。”顧寫意說着,鬆開手,退後兩步。顧承歡驀然感到手上那種溫暖的氣息驟然消失。強自穩住心神,箭飛出,正中靶心。衆人稱好。
顧承歡被勾起了興趣,扭頭對顧寫意道:“真難得,我居然能在弓馬上勝你半籌。”
顧寫意又將弓箭拿回,勾起脣角輕笑:“那要看什麼環境。”話音未落,顧寫意重又搭弓,箭頭方向突然轉向衆臣。大家還未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箭已閃電般飛出,不偏不倚射中易明軒官帽正中。帽子直被箭的慣力帶出很遠距離,方滾落在地。
易明軒“啊”地尖叫一聲,仰頭跌坐在地。
衆人皆驚。
顧寫意側頭,微微笑着看向顧承歡:“我更擅長射活靶。”
顧承歡靜靜看着他哥半晌,眸內幽深如潭,靈光舞動:“咱們再比試比試?”
顧寫意整了整袖口,若無其事道:“還是算了,這麼多朝臣等着與你商量正事。我等下需要出宮一趟。”
“好。”顧承歡臉上緩緩流露出些微笑意:“路上小心。”
==================
韓府幾度榮衰,最終算是笑到了最後。只要顧寫意顧承歡兩兄弟一日牢牢把持着這錦繡萬里河山,韓府的地位就一日無人能夠撼動。然,那些死傷,那些磨難,又豈會隨着權勢的到來而煙消雲散。
韓府後,通浩山頂巍然屹立,春日陽光照耀,山石漸漸變暖,小草從枯黃中透出綠意。顧寫意坐在草地上,望着眼前景色怔怔出神。記憶中,這裡應是白茫一片,風意蕭寒,刺骨的冷。
顧寫意忽然開口問道:“懷前,你信輪迴轉世麼?”
莫懷前站在顧寫意身後,靜靜注視着他的背影,回道:“以前是不信的。不過,現在願意相信。”
顧寫意不置可否地“嗯”了聲。
身後傳來腳踏上草枝的細微聲響,懷前回首冷眼打量。是洛梵與韓紀元幾人。
爲首的洛梵道:“顧寫意你來的正好,我們有事與你說。”神情罕有地流露出焦慮。
顧寫意揚起頭,微微眯起眼睨着站在眼前的洛梵笑問:“如果我說你們現在可以自由的選擇去留,各位會如何選擇?”
洛梵本就爲着事焦躁,聞言呼吸一窒,氣笑着伸手指向懷前道:“莫懷前,你在那站着別管閒事。”說完一把揪住顧寫意將他拎起來,按在旁邊樹幹上,磨牙笑道:“顧寫意你信不信,我這輩子最討厭的人就是你!”
“信。”顧寫意相當認真並微笑着答道。
“顧寫意,你個渾蛋!”緊緊揪着顧寫意衣領的手掐上了他脖子,洛梵表情古怪地看看自己的手,復又看向顧寫意雲淡風輕近午天的眼,輕聲道:“其實你若真死了,也倒好了。在新戈偷襲邊洲時,或是更早以前。。。”
幽熾的光自寫意眼底一閃而過,他望進洛梵的眼,緩緩笑道:“除非哪天我自己不想活了,或是上天不許我再活下去,否則你的企望永不可能達到。”
洛梵慢慢收緊了手,就在這時,他的手腕遽然被一隻鐵鉗般的手牢牢攥住,隨之而來的是徹骨的疼痛。洛梵轉過眼,莫懷前正神色冷淡地看着他。
“洛爺。”莫懷前不緊不慢開口道:“有話好好說,別這麼大的火氣。”
顧寫意靠在樹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劍拔弩張時,驀地響起一把脆嫩的童音。“爸爸,你們在玩什麼呢?”
顧寫意歪過頭尋聲看去,伍五正站在不遠處眨巴着大眼睛新奇地盯着他們。身後是末秋與顧寫意派去照料伍五的莫謙。
伍五人小不經寒,身上還穿着厚重冬衣,頭頂虎皮小帽,帽子後面綴着根布制的小老虎尾巴,乍眼看去像個肉包子。見顧寫意歪過頭看她,也學着朝同一個方向歪過腦袋。
洛梵鬆開手,走到一旁。末秋看他一眼,轉過頭對顧寫意正色道:“伍五是被懷恩帝派人接來的。”
氣溫驟然更低了些。
京城,天子腳下。更不要提顧寫意全數將軍權交出去的剎那,已無動搖顧承歡政權的籌碼。現如今顧承歡派人強將伍五接來京城,誰知他下步又打算怎麼做。
顧自在環胸往樹上一靠,衝顧寫意怪笑:“想必咱的好十弟心疼你在外風吹雨打,要接來京養老。”
顧寫意不搭理那幾個,他發現他不管怎麼換歪頭的角度,伍五都睜圓雙眼有樣學樣,不由得大樂。其餘人無不糾結鬱悶地瞪着這一大一小倆毫無危機感的父女。
“爸爸,叔叔們好像在着急什麼事。”伍五歪着腦袋道。
顧寫意勾起一邊脣角,道:“小五兒,信不信你老子我打定主意時,沒有辦不到的事?”
“信呀。”伍五撥拉腦後的那根老虎尾巴,“只不過咱通常不和那些俗人一般見識。”
顧寫意大笑。
“寫意。”韓紀元問:“你是不是在進京前,就已將將退路留好了?”
顧寫意側過頭,似笑非笑:“都說狡兔三窟,我好像要比兔子聰明點。”
韓紀元抿住脣,無語地看着他。
顧寫意走到伍五面前,半跪於地笑問道:“小五,如果有人逼你不得不殺了親近的朋友,你會怎麼辦?”
伍五揪揪腦後的小尾巴,口吻隨意道:“很簡單呀。也讓他嚐嚐那是什麼滋味兒不就得了。”
“說的好。”顧寫意抱起伍五:“爸爸帶你去吃好吃的。”
“萬歲。”伍五摟住顧寫意的脖子。
顧寫意抱着伍五走出十數步,停下腳回頭望向仍站在原地未動的人,脣角上揚調笑道:“你們幾個不餓麼?”說完不等迴音便揚長而去。
顧自在猛地回身踹了樹幹一腳,擰着眉頭掃視衆人。
所有人都是哭笑不得的扭曲表情。
其實,得知後路未絕本該高興的。可不知爲什麼,只要一看到那人欠揍的表情,莫名異樣的感覺就開始不由自主地在身子裡橫衝直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