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斜陽冉冉‘春’無極,南朝舊憶,天上人間夢裡。

南朝寧,安和五年,我出生在蜀州的平原上。

對恩愛的男‘女’來說,孩子的出生會是一道光華。而在戰‘亂’年代裡,每個新生兒都有可能成爲劃破黑暗的一道光華。父皇封我——炎光華爲餘姚公主。

我從未去過餘姚。但父皇說那裡的水都是甜的,所以這個封號會給我帶來幸運。

父皇武獻皇帝告訴母親,我出生時,東方升起太陽,染紅了御駕軍旗。雲天上飛過一對形影相依的仙鶴。

幼年的記憶總是悽風苦雨中的軍帳,紛‘亂’的馬嘶,披着甲冑男人們的身影。一直到三歲,我都跟父皇的軍營遷移。睜着‘蒙’昧的眸子,被風雨的黃鐘大呂所震懾,不敢哭呢。因爲我認爲天神一定會責怪我破壞了他的神樂。

我學步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扶我,因爲母親不讓。我跌倒了就扶了一下父皇坐騎的馬‘腿’。它長鳴一聲,竟然匍匐下來。我想這匹驕傲的白戰馬是喜歡我的,於是學着跟父母愛撫我一般‘摸’着它的鬃‘毛’。我是那樣小,馬對我來說算龐然大物了。奇怪的是馬的眼睛,棕黑而純良,縱然是脾氣壞的烈馬,躺下的時候也有那樣的眸子。人卻好像並不是這樣。

有時我坐在父皇背後,聽人們對父皇陳奏。我完全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是母親從不反對我坐在這裡。她自己也在帷幕後聽男人們的慷慨陳詞。

‘奶’娘是一個地道的西蜀‘女’人,雖然她只跟了我五年,可我一生中無論說地道的吳語,還是說純正的北腔,都會偶然溜出幾個脆生生的西川字眼。

我母親被人們尊稱爲“袁夫人”,實際上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封冊。因爲她不要。她寧願和最低等的宮‘女’一般,自由陪伴在父皇的身側。父皇本不喜‘女’‘色’,可是自從獲取了她,他每次出征都不忘帶上她。他常常對我們母‘女’‘露’出笑臉,英俊的臉因爲行軍的日曬變成麥‘色’,可他笑起來牙齒潔白,就像天上的雪。史官寫他“不苟言笑,端嚴若神”,完全是片面之詞。

父皇繼位以來,內憂外患不斷。在幾代‘混’‘亂’之後,南朝終於進入一個勤奮的君主手中。可惜,他的努力對於腐朽的大廈來得太遲了些。他沒法去開創什麼,只能用自己的血汗去彌補。只有在母親的身旁,纔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寧。依稀記得,父皇從最殘酷的戰場回到內帳,母親會利索的幫他卸甲,一句話也不問他。讓他枕着她柔軟的膝蓋,用帶着木樨‘花’香的絲絹輕輕的,輕輕的擦拭他染血的臉龐。從被子的縫隙裡瞧,父皇像一隻被馴服的鷹,母親像他的後盾,始終懂得收斂他的心。

誰也不知道我母親家鄉何處,甚至連我都一直不清楚她的真實年齡。不過,人人都承認袁夫人是獨一無二的佳人。二十歲的父皇首次攻打西南方的戎族時,在一座尼庵裡得到了她。她的‘脣’,讓蜀地的芙蓉黯然;她的眼,‘蕩’漾着錦江的寒‘波’。第一年,她從來不和他說話,只有他對她說。她漸漸長出了發,卻是滿頭銀‘色’白髮。傾國麗人,不會因爲冬霜而凋零。我父皇什麼也不問,只是在她第一次挽髻的時候,默默的給她‘插’上只‘玉’燕。那一夜,我母親在他的耳邊說:“我只能給你我自己。”

我的父皇伸出爲兵器摩出繭子的手掌,掠過她的眉頭:“這對朕已經足夠了。你一定受了許多苦。朕無法改變它們,因爲它們都過去了,已經成爲歷史。但現在你是朕的‘女’人,朕不讓你再受一點苦。”

在遇到她之前,父皇已經有兩位皇子和三個夭折‘女’兒。遇到她之後,只有一個我。

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她抱着我坐在冷宮唯一可以曬到日光的角落。自從父皇死後,我們就在那裡安身,沒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們。冷宮裡積雪的日子,只有一株老梅怒放,‘花’蕾大如豆子小如‘花’椒,就像紅綃剪出。母親在寒梅‘花’影中‘玉’容明滅,稍縱即逝的笑也看不真切:“真正的帝王愛,萬年中才有屈指可數的幾次。所以實在是奢侈。要它的‘女’人會受到詛咒。因爲她生生世世都忘不了它。她來生縱然還是驚才絕‘豔’,柔情似水,可都不會遇到了。”

我聽了說:“驚才絕‘豔’,柔情似水?如果在後宮中加上心計,她未必不能得到帝王的愛啊。”

母親朗聲大笑:“傻瓜!只要那個人的,不是那個人……都是枉費。”父皇生前她是不飲酒的。後來她喝酒太多,卻從不醉。我整天想的就是把她的酒瓶子藏起來。她總是穿一件男人般的黑‘色’寬袍,把錢都拿出來買酒喝。我管不了她,不過還是說:“要是父皇見了你這樣會多傷心?”她嘆息:“我已經太老了,還好他不會再看見我了。”她的頭髮更白,銀裡帶灰。可我想,如果還是讓二十歲的父皇碰見她,也許他還會愛上她。因爲從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像她那樣,墮落時也那麼漂亮,放縱時也那麼逸氣。

我常常盤算,怎麼就我們進了冷宮?因爲我母親遭人嫌,還是我可能是皇位繼承人?我們南朝倒是有‘女’皇登基之先例。不過我母親位卑,我又沒有後援,怎麼可能?

因爲在父皇身邊的日子並不長。我反覆的追憶那段金‘色’童年。記憶是神奇的東西,你念得多,記憶就會不斷的加長。因此有的人,對於幾天的邂逅,都可以用上後半生來回味。過於美好的,或過於痛苦的記憶,最好都避免去想,因爲它們不知不覺中就會偷走你的生命。

我父皇擅吹笛子,他有一根野王笛,這是南朝傳世的名品。宮史上最美的一位男人使用過它。因爲傳說他是某個‘女’皇的情人,我猜‘春’江‘花’月夜裡,他一定會吹情歌給‘女’皇聽——就像我的父皇對我母親。我四歲時,他們倆在戰爭間隙少有的和平,於昭陽殿前對坐,荷‘花’田田,風裳水佩。父親吹笛,母親抱着我在他的身邊聽。她無所求,也總是沉默,人們可以攻擊她的地方太少——這樣,她就更讓人恨,恨她在心底。

父皇停下吹奏:“阿袁,你又出神呢?”

母親眼裡泛起溫柔的‘春’‘波’:“皇上,我們的‘女’兒,你封她爲餘姚公主,且給她一個大號。日月光華,天下人人都知道。‘女’兒應該有一個最親的人才可以稱呼她的名,對麼?”

父皇‘露’出雪白的牙齒:“阿袁,你跟了朕那麼久,朕也不知道你的閨名呢。”

母親低頭:“你向來叫我‘阿袁’。既然我最親的人喜歡那樣叫我,我早就把它來當我的名字了。”

父皇撫掌:“不錯,朕忘記了。”他站起來,問我:“光華,你喜歡有一個閨名嗎?”

我點點頭,指着窗外的荷葉對他說:“父皇,孩兒歡喜那……”

母親笑道:“蓮兒?芙兒?荷兒?不行不行,我沒有念過多少書,說出來都是俗話。”

父皇眼中光芒一閃:“正值初夏,她又是這時候出生,就叫她夏初如何?荷‘花’方開,萬物茂盛,又不是烈日酷暑,不是自然中最美的時候嗎?”

母親抱着我轉起來:“夏初!你就叫夏初,好不好?”我笑了。我父皇給我的東西不多,可每一件都是珍貴的。

我還記得父皇臨走的時候那天,天氣晴朗,他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夏初,北帝南征,怎麼也得把他們打回去,是不是呢?”他唯一一次沒有帶上母親走,因爲母親在他出徵的前夕突然得了心疼病。雖然不致命,可她臉‘色’白得也夠讓人傷神的。我點點頭,父皇的手臂夾得我骨頭都疼,可是我對他一笑,說:“一定要打敗那個老頭兒啊。”父皇練武,手掌寬大。我朦朧憧憬:將來也會有能指揮千軍萬馬的男人帶着我走遍天涯。

父皇笑了:“哪裡是什麼老頭子?北帝只比你大十一歲吧。”我當時剛滿七歲。北帝十八歲。他十二歲登基,十四歲從叔王們手裡奪宮,十六歲殺死他的原配皇后和其岳父,十七歲收復遊牧民族佔領的燕州。現在又開始進攻南朝所有的山東腹地。我其實是知道他的名聲的,但我無法把那位嗜殺的人與“美少年”聯繫起來,我笑着對父皇的說:“他的心一定是很老。而我父皇就是過了好多年,都是年輕人。”

父皇說:“朕其實應該更多教教你的。不過有你陪着你母親,朕也可以放心。”他從懷裡‘抽’出野王笛:“這個給你,朕不在,你這小機靈代我吹曲子給你母親聽吧。”

我欣喜,本來我一直用兒童才用的‘玉’笛,此刻竟然得到了父皇的寶貝。我雀躍不已。

父皇抱起我,臉上掠過絲‘陰’霾:“但願戰爭早點結束,衆人都有重逢日。”我摟住他的脖子,又‘摸’了‘摸’他身旁那匹身經百戰的白馬的頭顱。它的棕黑眼睛裡有淚。

回到昭陽殿,我母親正在哭泣,我推她:“別傷心了,父皇馬上就回來了。”

她慘白的臉‘色’我永遠都忘不了:“夏初,世上我最不願意他去的就是這一次……可我不會求他,我也不會成爲他的羈絆。”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蛋上,也掉了淚。

我從小就懂得人應該珍惜相守,因爲重逢終究是一種虛空。譬如我和母親,沒有等到父皇和我們重逢,倒等到了一個天翻地覆的時期。

南朝寧安和十二年,北朝曦聖睿十年,南北兩帝在萊州五次會戰,末一次中北帝失勢,我父皇卻在‘激’戰中中流箭垂危。他彌留之際,在他身旁的叔叔閩王奉旨繼位。消息來的時候,我哭着跑到昭陽殿去找母親,她卻已經被原來的陸太妃,新帝的母親陸太后趕了出來。陸太后說母親是妖孽,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母親拿走了掛在父皇琴臺前面一張白‘色’的鳳綺簾。我只在袖子裡藏了野王笛。

母親背‘挺’得筆直:“還好有這白布,可以給我們兩個作喪衣。”

我跟着她走進冷宮黑‘洞’般的‘門’口,忘了流淚。昔日奉承我們的內‘侍’宮‘女’,大都不見了蹤影,只有一個垂老的太監跟着我們。他關上腐爛的宮‘門’,哭着叫了一聲:“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