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高於流水。我從大樹縫隙裡仰望,只見軍人們的靴子一雙雙飛快的移動,好像靴子有靈。我吸了一口氣,依然無法遏制自己內心深處的戰慄。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單衣隨着河水漂浮起來。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圍繞他修長的雙‘腿’轉圈子。
看來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聽聞錦官城戰後,藍羽軍領袖何魁真,迅速的進入此城。藍羽軍相當大一
這時候,我看到上官翕動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滲着寒意,他搖搖頭。
彷彿是叫我不用擔心他。我怎麼能不擔心?我壓住馬頭,着急的就像滾水裡的螞蟻。
我倒是不再怕軍隊會發現我們了,我只是恨自己的束手無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聲和行軍聲中。他握着我的手心,一會兒放開,一會兒又握住,似乎是有節奏的。
上官不會游水,我若鬆開樹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脫險。但我們身邊兩匹軍馬,好像也不能僞裝成沒有關係的平民……
步兵之後,是一匹匹的戰馬,馬掌‘激’起的塵土,撲到我的鼻孔裡,我忍不住打噴嚏,忙捂住嘴。漫山遍野,從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頂線,到山崖中間古棧道上,再到我們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馬,還有輜重與僞裝過了的戰車。我就像個井底之蛙,坐觀天兵天將。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轉頭,他的口型好像在說:“快了,就快了。”
他說快,我覺得慢。熬了一輩子那麼長,行軍者終於遠去,我鬆了口氣。
“好險。”我的聲音被奔流掩護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裡,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體卻非常的重,我也被帶到水裡。
“先生,‘腿’疼麼?難受嗎?好了好了,他們走了,我們上岸去。”
他似沒有反應,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極了。
上官的臉,美得令人窒息,卻死氣沉沉。
我拍拍他的臉:“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痙攣,牙齒打顫,但對我卻沒有反應。
幾聲馬嘶,我跳起來,那兩匹脫繮的馬顯然受驚,順着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勁的吹哨,但眼看就隱沒在夜‘色’裡。我沮喪的罵了一聲,只好跑回上官的身邊。
他用手指掐着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極點,口裡喃喃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
我把他的頭抱着懷裡:“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時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則發,今天他孤身來找我,其中經歷了多少?可能連肚子都沒有吃飽。我後悔極了:何必爭那口氣?我本該讓先生在阿宙的軍帳內吃飽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辭的。可是……上官這樣驕傲,怎麼肯寄人籬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對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過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經無法行走了,若讓他這樣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從背後的竹囊裡取出一個安神催眠的丸‘藥’,扒開他的牙齒,讓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訴自己:別急,別急……默唸了數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脫下來,再脫下我自己的。他的‘褲’子也溼透了,我將他的‘褲’管拉到膝蓋以上。又解開自己的內衣,把他冰涼的‘腿’塞到了我的懷裡,只有這樣,才能稍微讓他暖和起來。他的腳在發抖,在我懷裡的潔白如‘玉’的‘腿’,就像無辜的動物。他似掙扎了幾下,我使勁按住纔不動了。此刻月光下的青鳳先生,就只是一個孤單的男孩子而已。我閉上眼睛,替他難過。
我壓根感覺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蓋,團得更緊。‘胸’膛貼着他的骨頭,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我輕輕說:“先生,馬上就會暖起來了。我一定能把你帶出谷。”
他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悄無聲息。
好像催眠的‘藥’丸起了效力,他的顫抖和痙攣都平靜下來。
我坐了約半個時辰,才放開他的‘腿’。我從竹囊裡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開,給他的兩條‘腿’上包裹好。現在沒有了馬……上官個兒高,我背不動他,若扶着他,也根本邁不開步……但若在山谷滯留,若軍人們再來,豈不是坐以待斃。
我尋思了半天,瞥到了對岸上的蘆葦草,心裡一亮堂。
我將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條,紮成了一條舟的形狀。在裡面堆了一些山間的植物,又鋪上了兩層割來的蘆葦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條“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淚珠不時滲出來。我喘息着給他抹去眼淚。
我上氣不接下氣,拖着他走的話,人會震動,可不能讓他從“草船”上摔下來。但是手裡的布條,太細碎,太短了,若連在一起,使勁拖會斷的。怎麼辦……我的發遮住眼。
我心神一動,忙解開頭髮,我的頭髮濃密而長。前幾日在大帳內,阿宙以爲我睡着的時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麼?我毫不猶豫,用匕首割下了內裡的一層長髮。
頭髮倒是有韌‘性’。我把上官縛在“舟”上。且髮絲滑,就不會勒疼了他。
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從東方升起。
我對星星瞧了許久,才鼓起力量,拖着布繩和上官,開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隨着時間,我的腳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來,想起曾在川江邊上看過的船工。‘摸’‘摸’路還平,就脫下了鞋,赤腳繼續走。
光了腳要容易些,我眼睛只盯着東邊的那顆星,自己的喘氣越來越大,還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驚呼一聲,他還在呼吸麼?
我俯身,他的氣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臉,厲聲道:“先生?上官……算什麼?你不許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門’關的‘門’,也要把你搶回來。”
等了一會兒,他似答應了一聲。
我稍微放心,決心要快點。但我還未成年,一晚上的折騰,我又怎能多出幾分力氣?
忽然,從我的背後又起了馬蹄聲,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們又回來了?我四顧,毫無躲藏處,一邊是河水,一邊是山壁。
我張開手臂,擋住了上官,擋住了路。長頭髮隨着風,在我的腦後全飄起來。
一陣急剎。數十騎上的男人,都望着我。
我對他們喊道:“要殺就殺我,莫傷我家先生!上官青鳳,乃天之厚賜,殺之不祥。誰若殺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啞巴一樣,沒有回答。隨着輕輕一聲,他們全讓開路,有一匹馬朝我來。
馬上之人,身姿筆‘挺’,穿着玄‘色’布衣,可是臉上卻‘蒙’着一個使人驚恐的銅面具。
我見過他,他就是圍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蒼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還讓我有一絲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馬來,急步到了上官的身邊。
“上官?”他喚了一聲,我狐疑的瞪着他。
那人卻道:“夏初,是我。”
我驚喜‘交’加,我聽出來了,我早就應該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個面具,他的大手卻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來。
猙獰的面具後,是一張無瑕的俊臉。多一筆太多,少一筆太少。
他的眼睛裡有孩童般清淺的水霧,美麗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紅睡蓮,在青年沉着的面孔下,燦爛開放。
我撲到他寬闊的肩膀上,淚水才滾下來:“東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動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東方琪像哄小孩一樣拍了幾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邊的那顆星,緩緩道:“戰事莫測,我也輾轉不寐。先跟我回藍軍大營吧。”
我只能答應。雖然纔出北軍大營的龍潭,再入籃羽軍大營的虎‘穴’。
霜風洗過山頭‘玉’輪,藍羽軍的主營帳就設在山頂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鄖,聲似嗚咽。
都一天了,上官還在昏睡。我掀開簾子,擡頭看天空,嘆道:“星星都不見了。”
東方只顧給上官的‘腿’上塗抹草‘藥’,隨口說:“有。都等在雲裡讓你找。”
我張大眼睛,果然找尋到一顆,又是一顆。本來就是一星獨舞,不久滿天都是羣星歌唱。
“東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沒事情嗎?”我蹲在東方的身旁問。
東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偉的多,他冷靜的點點頭:“調養數月,就可無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東方先生?我來抹吧!外頭還有軍務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搖頭:“你力氣不夠,這裡使勁幾分,都要學的……”
我嗯了一聲,在燭火下望着東方先生的臉:“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裡學的醫術?”
“家師除了天文,地理,兵書,就是教醫道了。我這點不如上官。”
我輕輕說:“上官先生說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麼都比他強。”
東方先生貌似嚴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臉頰邊笑渦乍現,比所有的畫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輕輕說:“東方先生……前些日子圍城的時候,多謝你出手救我。隔了老遠,我又那般狼狽,你怎麼就認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沒有聽見。我等了一會兒,他才問:“白馬少年,而今何處?你不是跟着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馬上?”
我捻着裙襬,將鬆散的髮辮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現大概在忙着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後來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着先生走了……”
東方緩緩用盆裡的水擦乾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裡:“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覺着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從江南來的對嗎?”
我一慌,阿宙從未問過我的家鄉,上官也總是幫我回避,偏偏這個玄鵬先生問起來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說假話,我顧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說北帝殘忍,……他確實可怕。”
東方俊眉一挑,正要說話,卻聽外面一陣‘混’‘亂’。有個‘女’子揮鞭向牽住馬頭的壯漢。那壯漢是東方先生貼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卻巍然不動,避也不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