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我應他:“先生?”跨過小屏風,只見他守候着。依舊是精粹端美,如冰壺澄澈。我最怕是先生哭,率先張皇起來:“先生……先生?”

出乎意料,他給了我一個極其開朗的笑容:“別來無恙?”

我快步走,說不出話。他張開手臂,一把將我抱在懷裡,酒意的脣不斷的輕觸我的鬢髮。我半開眼睛:“先生?”我竟不習慣這樣的接近,何況左右可能有耳目。

他愕然醒悟,這才輕輕將我鬆開:“看來你過的還好。”

我勉強笑着搖頭:“先生,我並不是好欺負的。”

他只是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諾,給你的,瞧你這一身的墨味。”

我接過瞧,是一方松煙墨,堅實如玉:“怎麼來的?”我嗅一嗅:“是黃山的?”

他笑道:“是,我去南朝了。也見到你家鄉風土。小時候但聽母親提起……”

我拉過他的手掌:“先生,怎麼破了?”

“啊,因去南朝匆忙,當時腿疾沒有痊癒,所以一路常用竹輪車代步。有時候孫照不在我跟前,我自己以手推輪,才磨破了。”

“你爲什麼要急着去南朝……?”

他笑,與我一齊坐到冰簟上,手指搭上我的脈搏。

我轉過脖子:“上官,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爲了我身上的毒……纔去的南朝。”

他盯着我看:“是,又不是,我不想在北朝,南方天氣暖,我的腿也好了。”

我問:“我中了什麼毒?”

他神態安詳的答:“沒什麼……我到了南朝覺得那不過是普通的花粉毒,用幾次針便能祛除,別擔心。”我不太相信,但他顯得特別悠閒鎮靜,我不由得信了。

他將手從我脈搏上撤去,瞬了瞬目,但無一句話。

我將他身邊的一把扇子取來,放在裙帶上展開又合起:“先生,我住在桂宮。那天與你分別……是因爲……我真悔……”

他打斷我:“不怪你,孫照都說給我聽了。你次夜半吹野王笛時,我便有預感。但我總是逃避……”他苦笑一下。

我端詳扇面,那扇面上畫着一個望星的少年,只是個背影,卻孤零而高渺。

彷彿他注視的不是,而是風沙散盡的殘空。旁邊只有一行字“曾向陽光灑熱淚”。

我不禁道:“這扇面字畫都是先生的?”上官沉默片刻:“不,是的,或者說……皇上?”

沒想到元天寰的畫也精進如此……我想起阿宙所說他長於書畫。畫?那幅送給南朝的仕女圖……我心頭突然冒火:竟然這般卑鄙的離間。王紹和我的謝師傅,一直是朝內最關心我的大臣。可能忌憚王謝士族,我才能平安的長大。

我氣憤地把那把扇子丟出去,上官不明所以,只彎腰去撿回來,他撫摸扇骨說:“我第一次腿病發的時候,師兄送給我這把扇子。他說寫了上句,不願意再題下句了。他不希望我像他。我當時感激,曾說:士爲知己者死。”

“士爲知己者死?”不錯,誰是我的知己呢?我望了一眼上官,慚愧,我並不瞭解他。今天我遇到的另一少年……我倒是瞭解,瞭解他的笑容,他的決心,還有他的承諾,但是……我失神片刻。

上官神色抑鬱,漆黑眸子彷彿可以溺人,他盯着我:“夏初,我決定回到北朝朝廷來,先在師兄的身邊當一名無官的謀士。我答應過他:士爲知己者死。無論如何,他是我的知己。我先遇到他,再遇到你。我只有一條命,我不能爲你死了,我只能爲你而生。”

某種痛楚涌上了我的心尖,我默然許久,道:“做男人,先要忠於自己,忠於朋友,才能立身。至於夏初我,先生曾救了我,我欠你的纔是。你說爲了我生,我當不起,也不忍心。”

上官黯然,他離我又坐遠了些:“他是最強的,我們都不能相比。你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嫁給他。但我本來想,我若在朝廷,也許以後還可以成爲你的退路。無論如何,我會等你十年,十年後你要是能幸福,我就離開,要是你不幸福……”

“十年?”我才十五歲,想到我將二十五歲,那好像真是遙遠到天的事情。十年後的上官,一定不復是這樣的少年……我忽然害怕起來:“先生?你說的是什麼?”

上官拍拍我:“十年……天下勝負便分,你也長大了。”

我兩耳充斥着他平淡但震撼的話語,呼吸都急促起來,我掩飾的走到臺前,天已近半黑。

上官呆呆坐着,好像話一口氣說完,後面的也講不出來了。

有內侍前來傳旨,元天寰賜上官並謝如雅,坐帝王肩輿,讓宮女們手持燭送他們去太尉元君宙府。上官對視我一眼,帶着如雅去了。

我於高臺上,水天蒼蒼,何其茫然……宮女已立於我背後,我吩咐道:“回宮吧。”

桂宮的夏夜。銀月光於紗帳上仙氣渺乎,青鳥似乎真要展翅分離。在青鳥的翅膀後面,出現了一個高潔的影子,真像駕鳥行雲的使者。那是上官?

我驚醒了。拈起寂寞流蘇,托腮橫臥在繡衾上,把玩着胸口的金鳳。

我已經不復是山中夏初,我是國之公主。我不能讓上官等我,雖然他可能真的成爲我的退路。

他和我,都僅有一段青春,讓人爲你辜負青春,而你的青春卻不能回報,對他人不公,對自己也不重。我無法接受,必須當面拒絕。我主意拿定,又有莫名的惆悵。惦記起謝如雅。他初來乍到,今夜在元君宙府,不知如何。以前在謝家,人人都捧着小,如雅雖生性和樂,但也太過鋒芒。阿宙此人,性格高傲……

我正擔着心,阿若卻來回稟:“公主,兩位王爺在桂宮門前。”

“兩位王爺?是五王,六王?”我急忙挽起頭髮坐到鏡前,手又不動了。

阿若點頭:“五王送六王回府,兩位王爺過桂宮,向您問安,五有幾句話要說,但又吩咐若公主安歇了,就直接讓圓荷小妹傳話便可。公主……還有一刻各宮都要閉門……?”

我斷然將拿起梳子:“我見。但時辰不早,宮有宮規,我不便請王爺們入宮,我稍後就去宮門。”阿若一離開,我就發現圓荷又瞪着眼珠子,我把梳子丟給她:“笑什麼?沒規矩!”她更笑得眼睛都沒了。

元君宙果然等在桂宮門前。他穿着白色繡龍袍,氣度端華。他六弟元殊定與他服飾穿戴一樣,只是站在偏後的位置。他雖然現是聲震都城的京兆尹,但跟着更高挑的阿宙旁,還是顯出幾分少年人的稚氣。

守宮的趙顯靠着大刀,在宮門的一角斜瞅着阿宙,邊用竹籤慢慢的剔牙。見我出來才立正了。孔雀石的眼珠子轉到我還畢恭畢敬,移到阿宙又有不平之色。阿宙卻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月下,阿宙顯得劍眉頗濃,鳳眼中流淌着春江河水:“公主,我送六弟經過桂宮,來給你傳個信。皇上已命如雅暫時下榻在我的府邸裡,你不用掛懷。”他更低聲說:“其實,你師弟便是我的師弟……七月七,你別忘了去高齋看仙人,啊?”

我不願意在六王面前露出什麼,便道謝說:“多謝王爺費心照料如雅。時候不早了,你們都請回吧。”

六王揚眉一笑,下巴上的那道疤痕也動了:“公主不必客氣,將來不都是一家人嗎?哈哈,五哥今夜真好,我明日不過出發去一次平城祭祖,他便依依不捨起來,偏要送我。”

阿宙白他一眼,不予理睬。我總覺得相對於他的孿生妹妹,這魏王太過靈活,好像誰都抓不住的感覺。平城祭祖,是代,不派阿宙,倒派了有實差的他……

我只能動了動嘴角。

今日七月五,明日六王出城,元天寰也出城……?我突然生一點點不祥的預感。

我問阿宙:“七月七就來了,京城留下你?”

阿宙的笑明豔可壓到月光:“嗯。我守城……公主……”他轉頭瞧了弟弟一眼:“快關宮門了,請公主回去吧,我們也該告辭了。”

我微微鞠躬,他們兄弟也鄭重還禮,六王忽然問:“公主,謝如雅幾歲?”

“十四歲。”

元殊定喔了一聲,阿宙不耐煩的催他:“走了,走了,別忘了皇上的訓誡。”

他再不看我一眼,便推搡着弟弟的背,我也轉身回去,走了不遠,聽到清夜裡阿宙激昂笑一聲:“比比誰快?”便催馬踏月而去,他騎姿瀟灑,其弟也不甘示弱。元氏入主中原多代,但是草原胡人血統依然存在,而且在元天寰的弟弟們身上閃閃發光。

我經過趙顯時,告誡他說:“趙顯,這兩天可要小心。七月七,一定要緊閉宮門。”

他藍眼睛一轉,過了一會兒,才謙恭的答應:“是。”

七月七的清晨,就沒有一絲風,桂宮豢養的狗兒都伸出舌頭趴在樹蔭下,圖點涼快。

我一早就穿戴整齊,躲在水晶簾內,自己跟自己下圍棋。手觸上碧玉棋盤,指尖遊離一絲涼意。黑的,就像元天寰的眼神,看不透。白的,就像我的未來,敢寫,什麼都有,不敢寫,還是什麼都沒有。

我才解了半個局,如雅就來求見了。因元天寰將宮城北側的桂宮當成公主府,所以來往客人常有。不過,如雅算是第一個男的座上賓。

他依然穿着白衣,我劈面就說:“你過幾天就來當府令了,可不用穿北朝官服,白衣恰好是孝衣。我已經寫好表章給皇上,你就放心吧。你在太尉府,可受委屈?”

如雅機靈的一笑,和個貓兒似的:“姐姐,從小隻有我委屈別人,哪裡有人來委屈我?”圓荷今天倒勤快,給如雅端上來一碗藕絲冰水。如雅慢條斯理的用勺子在裡面攪動,對圓荷微笑說:“勞煩圓妹妹給我再取一條手巾來。”小丫頭一溜煙的去了。

我忙問:“你有話說?”

他睫毛抖動:“姐姐,我母親讓我給你傳話:說我父親獨木難支,當年對不起你們母女。母親還說,據她所知,有兩件重要的東西,公主若能找到,則今後豈止可母儀天下,甚至……”他聲細不可聞:“君臨天下,也名正言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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