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燬了昭陽殿的大火,同時燒燬了南朝人心裡最後一道堡壘。數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麗,化成了水流裡的炭灰,環抱着妖豔的紅蓮。靜水深流,倒映着灰濛濛的天空。除了元殊定、李茯苓以外,還有上百侍從宮婢死亡。大臣們對南朝人的忘恩負義,義憤填膺,紛紛要求徹底搜查建康,抓捕那些對大曦不夠順從的南人,還有屠滅蕭植的餘黨。
我一直沒有說話。熙熙攘攘的人羣裡,我始終凝視着天寰。他聽着大臣們的話,毫無表示。
紅天,紅河,紅蓮,全被那片屬於他面孔的雪白抹去了。
他發問:“災事發生,皇后有何建議?”
我潤了潤枯燥的脣瓣,“皇上,先滅火,再治人。”他點了點頭。
我把忙着指揮救火的趙顯叫來,把宮廷設計圖交給他,儘量沉着地交代:“南宮內有十四處秘道,且與城市相通。目前已燒燬了八處。雖然別人應不知此圖,但爲了防範,你要按圖搜查,並且守住出口。昭陽殿內的火勢不可當,三大殿肯定是完了。你要注意別讓火焰從那些秘密口傳播到別的地方去。如雅,你跟着,陪趙將軍佈置機宜……”
謝如雅和趙顯才離開,就有人道:“皇太弟進宮了……”
阿宙衝過石橋,到皇帝的跟前下跪:“皇上,臣弟來遲,罪該萬死。”
天寰正對侍衛們小聲吩咐,這時才擡頭,道:“五弟和朕都命大。深夜起火,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要不是皇后思舊讓朕去冷宮尋故人,我兄弟險些就中了那瘋婦的毒計。”
阿宙雙手微顫,把頭死死地壓在手背上,回答道:“是……天佑我主。阿六、阿七在哪裡?”
天寰長嘆一聲,對阿宙說:“跟着朕來……”
侍從們擋開人羣,只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身後。到了清涼殿,我見阿宙的手顫抖不止,就暗暗地用指甲彈彈他的手背。他楞了一下,擡手夾好耳邊因疾馳而散亂的長髮。
七王睡在一張長塌上,好像冷極了,渾身抖個不停。阿宙撲過去抱着他,“七弟!”
“……燒死了……活活燒死了……”七王喃喃地說。他的腿被砸傷了,受驚不小。
天寰注視着兩個弟弟,把一支翡翠管交給我,“是珍珠粉,給他灌下去壓驚。”
我和阿宙掖着七弟。我柔聲安慰道:“七弟,火滅了,你安全了。”阿宙撬開弟弟的牙關。我怕他嗆着,喂得極慢,還用手撫摸着他的背脊和前胸。
未央殿裡只有半段殘燭,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張圍着帳子的塌錢。他的背影一動不動。
“五弟,阿六死了。侍衛們拼命才搶了他的半截屍身出來。此刻,朕不敢相信,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記得阿六小時候總搶了櫻桃埋頭獨吃,吃得滿嘴血紅。朕說‘小六兒別吃那麼多,吃多了會撐壞的’。他笑呵呵地說‘撐壞了再不吃’。他跟你抱在一塊兒,兩個人都是胖胖的。你們不知道牆後面還有別的世界……”
阿宙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我扶着元旭宗躺下。阿宙踉蹌到皇帝腳下,“臣弟明白皇上的難處。天下已平,六弟雖然不幸身亡在南都,但他死得其所。臣弟……臣弟這次又罪責,沒有防範好宮廷防務,陷帝、後於危險之中,而且還擅自出去夜遊。臣弟……”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屍體,肩膀又一抽,沒能說下去。
“皇上……”我走了過去,“皇上,五殿下是爲了我的事去城西的。母親園寢室殿下的人在看護。遷葬之事臨近,我有些事,雖瑣碎但重要,順便託給殿下辦理。”
因爲阿宙正匍匐着,只有我看到陰暗裡的天寰的笑。他的笑容蒼白,目光清冷。
“嗯,朕沒有說五弟有錯,皇后放心。五弟你可以傷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睡中不斷地呻-吟,聲音迴盪在大殿內。因爲天熱,蒼蠅們逐臭而來,聚集在帳子上。
“皇上說的是,我當然放心。”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貴爲天子,難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間,皇上明察秋毫,外人豈能羅織罪名?”
阿宙搶道:“皇上雖寬容,但臣弟任兵馬大元帥以來,確有諸多辦事不妥的地方。進城之後,六弟的行爲失檢,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對此次大火,深自自責,臣弟請皇上削去皇太弟和兵馬大元帥之職。”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離得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霧朦朧。
天寰盯了我一眼。我伸了一下發涼的雙手,說:“不可以。皇上不能允准。”
阿宙驚奇地看了我一眼。天寰脣角的微笑若隱若現。
我吐字緩慢,“君宙,這不行的。你就不該對皇上提出來。皇太弟乃國家名譽,不是兒戲。南征才結束,你若因爲一個弟弟死於非命,燒壞了一座腐朽的宮廷酒引咎,今後還怎麼做事爲人?怎麼當皇帝的副手?古人云‘善始善終’,天下兵馬大元帥,原本是戰爭時期的非常稱呼。不用你說,戰後自然會廢除此位,以求太平。可是皇太弟,就不同了。既然你接受了那個封號,就該一直堅持到最後關頭。皇上給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取決於皇帝,而不是出於你個人。這才叫忠臣賢弟。”
天寰拉起阿宙,語音溫柔,“聽到皇后的話了嗎?五弟你只管行路。朕如今只有兩個弟弟了,朕能寬容到不能寬容的地方。對你,朕從來有期望。南北統一,你立首功。然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到滿後無有不變的。你的擔憂起源於此。朕重學《論語》,最喜歡孔子的一個思想。弟子們問如何能‘滿’而保全。孔子說‘功批天下,守之以讓。勇力撫世,守之以怯。’只要你居安思危,謙遜守中,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呢?”他用另一隻手,捏着我的手,“你們跟我過來。”
我們走到光線稍明的入口處,天寰捧出傳國玉璽,交給阿宙,道:“這傳國的寶物,終於歸朕。可就是方纔,朕發現了它的不妥。你們看看。”
阿宙的臉上帶着淚痕。我在阿宙的手心裡仔細瞧着那塊玉,“啊,竟有個角殘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來,就一直以傳國玉璽正統帝系自傲。可是……原來傳國玉璽是殘破的。難道數百年以來,大家都在使用僞造的玉璽?父皇留給我這個玉璽,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點兒迷惑。
天寰仰起臉,說:“當年元石先生曾講,傳國玉璽,自始皇帝時代便有傳承。可是新朝篡權的時候,玉璽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點兒邊角。南北分裂後,除了南帝,再也沒有見過傳國玉璽的人,世人也就無法鑑別真僞。玉璽有缺,正合朕心。真擁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這個玉璽一樣。朕要把傳國玉璽放到祖宗太廟,告誡天下人、後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着那玉璽,交還給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給他擦淚,“隱惡而揚善,是爲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是永遠別提了。朕賜他爲魏忠王。長子如意繼承親王名祿。迦葉由朕撫養到如今,從此他和如意一併由你這叔叔撫養,可好?”天寰要送走迦葉,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總是要寂寞的。
阿宙點了點頭。天寰走到門口,對侍衛們說:“迅速爲六王入殮,將七王安置到軍營之內。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婦由太弟護送,遷出南宮。亡國宮殿之不祥,正在於此。”
我見圓荷正等在門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來,親王遇難,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來的時候,我便背靠天寰縫製喪服。天寰不時佈置手下,我只當做聽不見。
惠童後來告訴我,李茯苓入殮的時候,趙王一直陪着,還將懷裡幾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後,皇帝在大本營內爲遇難衆人舉行祭奠。謝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見我,對我輕聲道:“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視北朝,不願在新朝爲官的,還有大將軍府的奴僕屬官,都被朝廷的軍隊報復性抓了。皇后……雖然陳氏企圖謀害皇帝,且讓二王一死一傷……但讓那麼多南人爲六王那樣的人殉葬,應該嗎?”
我笑了笑,把龍團茶的茶餅剪開,預備分給參加祭奠的衆人。我說:“如雅,以後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無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塹將成爲通途,還拘泥於南北,是老套爛俗。皇上……我知他。他雖好殺,但過去乃不得已而爲之。今年破城,他對建康如何?可曾有濫殺?你都看在眼裡的。”我把一個茶餅遞給他,“皇上不會繞過我自作主張的。他問我的時候,我自然有話。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給你留幾塊,你用得着。”
謝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麼?我只喝碧螺春。”
“我沒讓你喝,是讓你送禮的。如今誰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謝如雅臉一紅,“那麼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現在天下定了,你還遙遙無期?”
“我……”謝如雅沉默。
正說着,惠童過來了。我一笑,“請進來吧。”
崔惜寧戴着斗笠,一身素紗,宛如白梅,冷豔照水。她對我行禮,而後直接道:“如雅。”
謝如雅想了半天,說:“你來得倒快。”
“我早來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圍的時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寧說。
謝如雅又呆了好一會兒,說:“這茶,皇后讓我送給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寧微笑,她輕盈地接過貴重的龍團茶餅,回答道:“我從京口來時買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爾。他們一個素紗,一個雪衣。雖遠處哀樂煞了風景,但此處妙人清新,時光且留住。
月老,是個任性的老人。有緣的,終能跨過千山萬水;無分的,掙扎幾番終不能相擁。
我進了靈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間,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見她的那個花季,只覺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們將會天天老去,而她永遠在花季裡。
“皇后。”天寰叫我。我爲了李茯苓掉了幾滴眼淚。
他把一份名單給我,“這汐兒呢貌似都與陳氏有關聯。朕想平息衆怒,殺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給吳王,江南又是皇后湯沐邑,請問你如何纔好?”
我欠身,“皇上真讓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