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二九、偏心與用心

榴花妖豔烘,綠楊帶雨重。

端陽節,樑王贏了蟾江的龍船賽,得大王欽賜菖蒲酒。同時,慶蒙汾三洲先後上呈奏章,去年樑王督建的江堤固若金湯,南地順利度過春汛。朝堂上對樑王的讚譽之聲不絕於耳,連大王也稱讚有加。

端陽家宴,崇儀帶着王妃李岑安入宮領宴,玉雪在家收到了桓康王的恩賞——一盤五色絲線緊扎的四角糉,齊姜服侍她用了一個金絲火腿餡兒的。

到五月末,寧王側妃蘇氏被診出喜脈。消息很快從白月城風靡至整個望城。大王喜出望外,對寧王的賞賜之豐厚,很快蓋過了靖王府和樑王的風光。太醫院千金科第一人陶翁受王命,每日在聿德殿常駐,脈案直送暄堂以備大王垂詢。白月城熱火朝天,寧王的風頭一時無倆。

淑妃召靖王夫婦入宮敘話,又賞了一回,之後也就淡了。

“大王看重寧王,如今對聿德殿的隆恩也不奇怪。只是做得未免太明顯,爲免叫人心寒”桐雨接過淑妃修剪盆景的小銀剪子,嘆了口氣。她方纔送靖王出宮,恰好碰上往聿德殿送賞的宮人。

“住得近,自然走動更多些。”淑妃拾起絲帕擦擦手,笑着搖搖頭。烈火烹油……之前,大王興之所至,將靖王府架在火堆上烤,她原就覺得不合適。

“找一天,叫香識走一趟靖王府。”她擡臂,桐雨替她放下挽起的袖口。“有日子不見阿窅,怪想她的。人老了,牽絆就多了。”

“娘娘說的什麼話!您哪裡就老了?”桐雨那點子感慨霎時被衝散了,扶着她起身往梢間走。

李岑安跟着崇儀,兩人步調一致,一前一後近得只差半個人地距離,又遠得說不上一句話。走下宮廊時,道路寬闊起來,她加緊兩步與他齊平。崇儀側首給了她一個眼神,她順勢抓住這個空隙,啓口曼聲:

“寧王體弱,父王一向偏愛些,這會兒好容易有了音信……”話音弱下去,她說着才意識到,這不是她該評論的。

崇儀在王府的馬車前停步。“王妃多慮了。上車吧。”父王對二哥崇安的偏心從不掩飾,他一直都在爲崇安鋪路,只可惜崇安羸弱多病,在政務上也沒有遠大的志向。可即便如此,父王對他依舊包容、寵溺,大哥與二哥多年不和,除了生母自縊的恨,還有常年來對父王不公待遇的意不平。

李岑安自知失言,訥訥地點點頭,一手斂裙匆匆踩上腳蹬,倒像是躲進車裡似的。

五月熱辣的日頭撒遍整個望城的時候,靖王府的蓮池上拂過微風,小荷尖尖嫩角巍巍搖曳。孟窅的胎安穩出了頭三月。樑王府提前送來了胡側妃的拜帖,向李岑安請示過府的日子,恰好和杜虞晗奉旨出宮選的同一天。

孟窅在屋裡悶得久了,聽聞胡瑤要來,命人將池畔的浣蓮臺打掃出來。李岑安也命人備下席面,搬了時節下各色鮮花裝點。

外院小廚房裡,鴉青的小身影猴兒似的一溜竄進竈房裡,煙燎霧騰裡閃着精光的小眼睛一眼認出管事的湯正孝。

“湯爺爺,西苑有新差事!”

湯正孝篤悠悠抿一口剛熬得的蘸醬,眯着眼細細品味過,掩上蓋子,才直起身子。

“皮猴子,哪個犄角旮旯裡撲棱回來的,仔細身上沾着灰,髒了爺爺的老湯。”

小德寶縮起腳,離開竈頭一丈遠,嘴上還咧着笑,牙根都露在外頭。

“爺爺,您不是讓我打聽西苑的消息嘛!我一着急就忘了,您罰我。”湯正孝管人自有一手,竈房裡由上到下的規矩,他一早就說得明白。前幾年,有個小子多話,調細沙餡兒的時候,被他發現後也不多話,燒滾了一壺油酥,用黃銅細口壺直接灌下去。那小子疼得滿地打滾也喊不出聲來,隔天就被髮賣了。

“去!”湯正孝向着他走過去,抽出腰間的汗巾擦一擦脖頸。“外頭說話!”

小德寶立時應聲,他人小,扶着湯正孝走路時,高高地舉着手。竈房裡少說多做,說話時口沫橫飛的,那不是叫主子吃的你口水?!

兩人走出房門,就在房檐的廕庇下,湯正孝坐着,小德寶就蹲在他腳邊,哈巴狗兒似的擡頭巴巴兒地看他。

“花房裡小六子說,孟主子要在浣蓮臺招待樑王府的客人。王妃已經準了,正叫他們往那頭搬花草盆景。王妃還賜了席面,爺爺這回又可以大展身手。”

湯正孝握着一把蒲扇撲棱撲棱扇着風,沉吟半晌。“王妃賜的席面有後頭張羅,爺爺我不多事。”

小德寶一愣。“啊?後邊做的哪能和您比?!”劉大鑫一輩子中規中矩,跟着宮裡的菜譜走,裝盤的花兒都不帶換樣的。

湯正孝睨他一眼,懶得費口舌,用力扇了扇風,驅散開竈頭前帶出來的燥熱。

“得了,誰也不容易,咱不和人搶。”他勾起嘴角哼笑,“孟主子慣愛精巧的點心,早早備下去,待客的東西更要精心,不能丟了咱們府的臉面。”

小德寶霎時茅塞頓開,拍腿跳起來。到底是爺爺呢!

到了那日,早起時,孟窅不貪戀牀榻的柔軟,不等齊姜來叫,自然地睜開眼。她耐不住心裡的歡快,喜色躍上她秀致的眉眼。

宜雨給她梳頭時,感染了她的喜悅。

“側妃今兒氣色真好。”

“天天都好。”孟窅笑眯眯地,從妝盤裡挑一根白玉的如意雲簪子給喜雨,驕矜地說,“阿琢喜歡的蜜瓜、還有虞晗芸豆卷備下了嗎?”

“都備妥了。昨兒,王妃還送了半籠荔枝過來,我一早就湃在井裡,等縣主到了,再提出來。”“明禮給我的玉石墊子呢?”入夏那會兒,崇儀從庫裡找出一套青玉的坐墊,孟窅怕不仔細磕碎了,一直守着沒有用。“亭子裡的石凳帶着溼氣,鋪上那個再坐。”

“誒!奴婢省得了。”喜雨清脆地應下,抿嘴一笑。小姐如今也有做主母的架勢呢。王爺待自家小姐好,小姐也顧着王爺的顏面,平素捨不得鋪張,在客人面前也知道給自家做臉面了!

浣蓮臺是府內池畔一棟小樓,半座樓臺延展在水面上凌空而建,仿若枕在池上。檐角伸遠出外遮蔽日陽,三面大開合的窗門敞開着,垂下半幅孟宗竹簾,樓下水波凌凌映着光亮跳躍於簾子上,屋裡似有水光流動,涼風拂過水麪送進屋裡,潤溼水汽蘊着芙蕖清幽香氣,盛夏炎日裡也不覺燥熱。

今日孟窅爲主,早早坐在樓中候着來客,遣了喜雨再園子外迎客。門外蜿蜒迤邐的小道上,胡瑤手執紈扇,一身霜色繡竹石萱草挑線湘水裙,分花拂柳款款行來。她徐徐搖扇送風,白紈上繡着的三色花蝶隨着她輕搖慢擺翩翩起舞,端的賞心悅目。

“你只好生坐着,和我客套什麼?”胡瑤提裙入內,見着孟窅身形一動,趨步緊着上前制止她。“你如今身子再金貴不過……”視線下滑,落在她寬鬆的裙幅上。

“哪裡這樣嬌弱,我早就好了!”孟窅立起來,宜雨亦步亦趨地扶着她。

“不識好人心!”胡瑤迎上去,拉着她的手,親暱地剜她一眼。二人各自落座,胡瑤捻了絲帕壓一壓額角。雖是打了傘,地面上蒸騰的熱氣還是叫她起一層薄汗,叫屋裡的冰山一激溼漉漉的難受。

她對着窗外眺遠望去,一池風荷搖曳生姿,蜻蜓翩飛,彩蝶漫舞,荷葉田田間游魚嬉戲。

“靖王風雅,真當好景緻。”鼻尖隱隱清香,她不禁讚一聲,回眸瞧孟窅與有榮焉的笑顏,“聽靖王府說,今兒都是你的安排,也是難得的好。”

“哪兒呀……”孟窅不好意思地垂眸,轉着手裡的團扇,靦腆一笑,“王妃姐姐纔是細心,替我出了不少主意。還說怕拘着我們不好玩笑,怎麼請都不來,叫我們自在些。”因着天熱,宜雨爲她高高梳起單螺髻,低頭時露出一段白皙的雪頸。

胡瑤左右瞧一眼,輕咦一聲。

“虞晗呢?她不是也要來嘛?”

“那裡規矩多,層層關關的,出來一趟也不容易。今兒出來放風,還不知她怎樣高興呢?興許被路上的熱鬧迷花了眼,不想來了~”孟窅努努嘴取笑。爲了遮腰身,她最近愛穿齊胸襦裙。今天這條是艾綠白粉間色的,坐着的時候,一段裙襬垂在地上,向一朵綻開的綠香球。

正說着,杜虞晗輕盈盈走進來福禮,手還在腰間端着裡,擡眉見人就笑。

“給胡側妃請安,給孟側妃請安,兩位側妃吉祥如意。”蒹葭殿與靖王府間,一向是她在走動。桐雨姑姑傳下話,她立時按單子點齊,翹首盼着天亮出宮。“兩位姐姐說什麼呢?”

“說曹操,曹操就到。”孟窅噗嗤一聲,,扇兒空撲,笑盈盈回眸,一壁吩咐喜雨上點心。

“聽這口齒伶俐的!到底是嘴甜的討人喜歡,我坐下這麼久,也不見你孟姐姐給上一碟子點心,竟是一碗茶也捨不得上!”團扇半掩花容,胡瑤佯嗔作笑。

孟窅委屈嘟噥:“不興你這樣擠兌人的!我還讓她們備了蜜瓜,這會兒剛切的!”

應着孟窅的抗議,齊姜掀起竹簾,引進一隊託着各式食盒的婢女魚貫而入。頭一個填漆八寶格子捧盒裡是果脯蜜餞兒,擺的是孟窅尋常愛吃的;第二個人捧着果品,荔枝是剝了殼的,和切塊的橙黃蜜瓜整齊擺在白瓷薄胎圓盤裡;後頭又跟着上點心的,水晶白梅糕、千層紅蓮酥、芝香蟹殼黃、牛油杏仁餅……甜鹹搭配均衡;又有端着果羹甜湯的、還有冒着煙兒的酥山……

杜虞晗一雙水靈的眼兒直直地跟着盤裡的美食走,一樣接一樣,流水似的應接不暇。

“託孟姐姐的福,我的五臟廟又要享福了!”走動地多了,她的性子不比初識時拘束,俏皮地向孟窅討一碗冰鎮酸梅湯。“這個天氣,配着酸梅湯,生津止渴,簡直妙極了!”她說着,已是饞涎欲滴。

胡瑤日常見慣了,她的吃食比宮中娘娘們也是不差的,只看着一盤子水靈靈的荔枝,晶瑩嫩白的果肉上結着一層水珠子,看着就涼津津的,叫人心生嚮往。

“果然咱們阿窅惹人疼,靖王和王妃也緊着你的喜好。”

“可不是呢!娘娘前兒得了一筐子荔枝,立刻分了大半送進王府。原來是孟姐姐喜歡的!”虞晗做恍悟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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