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九、遲歸與遲鈍

青呢朱轅馬車轆轆駛過龍門街泛白的石板路,八寶琉璃燈上映射的光輝耀目得教人無法直視。晴雨用紅銅炭夾剝了剝,仔細地不讓火星子冒出來。

“主子,換個手爐吧。”

孟窅接過擱在腿上。從前一入秋便容易手腳發涼,今年卻不覺着,原以爲是屋子裡地龍燒得旺所以不覺得,看來徐姑姑的養生湯果然有效。回頭討來方子,也給阿琢參詳參詳。她捂着發熱的手爐,舒心地吸一口去。

“都沒與阿琢說上幾句話,就這個時辰了。”話裡頗有些未盡興的抱憾,末了溢出一聲輕嘆。

“主子與胡側妃許久不見,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可您纔出月子,今天出來半天已經是久了。眼下外頭風又硬,還得趕着日頭好的時候回府。” 晴雨搓熱了手,替她掖掖斗篷。“胡側妃會體諒人,一心爲您好呢。”

孟窅聽她誇胡瑤,也受用地點頭,被胡瑤送客時那些許的失落感也被治癒了。

“依着你我的情分,我也不與你說虛的。”彼時,兩人正聊得熱絡,胡瑤擡頭掠一眼窗上光華,忽然就催她回家。“如今不必從前,家裡還有個小的等着你。你親孃做得缺心少肺的,少不得我來心疼我的乾女兒。快回去吧!”

孟窅被她一通揶揄,卻是乖順地承她的情。“那我過幾日再來,等天熱了,就能把臻兒帶來。”

“孩子還小,不許你瞎折騰。”胡瑤不放心地叮嚀,讓荼白先去把孟窅的斗篷烘熱了預備下。

“阿琢,還是你對我好。”孟窅被她照顧得無微不至,撒嬌着摟着她一邊胳膊,輕輕地靠了一回。

馬車上,胡瑤備下的伴手禮壘了一角,晴雨也感嘆胡側妃慷慨周致。

“胡側妃細緻體貼,對咱們小郡主也關愛,不枉主子總念着她。”

“阿琢的好,你才知一二。”孟窅眉目含笑,翻過手捂一捂手背。晴雨就把斗篷提起來,把她的膝頭掩蓋密實。

“主子心善,這些都是主子的福報。不止胡側妃對您好,咱們王爺待您更好。”見孟窅心情正好,晴雨不動聲色地拍馬,那一臉真誠叫人無從嗔惱。她如今得齊姜的提攜,做了沃雪堂的大丫鬟,正抓緊一切機會在孟窅面前表現。

她不比陪嫁的宜雨、喜雨,在孟窅身邊根基尚淺,站在今天的位子上全賴手腳伶俐。可能幹的奴才多了去,她要在主子跟前紮根,除了會伺候起居,更重要能合主子的心意纔是。王爺對孟側妃的寵愛,府裡上下都看在眼裡;孟側妃對王爺的依戀,側妃身邊的她們看得最明白。孟窅誕下靖王長女,只要她不作死,憑着小郡主,側妃在靖王府就算站穩了。若靖王當真愛重她,說不得她還有大造化,自己討得孟側妃的歡心,將來在王府婢子中也有臉面。

孟窅含羞斂眉,瑩白的粉頰上桃粉悄然暈開,如水的眸子漾着動人的柔情。她不自在地輕咳一聲:“不知道臻兒醒了沒,那孩子可粘人。醒了見不着人,不會哭了吧……”

“主子別急,前頭轉過去,不用一刻鐘就能回府。”晴雨恍如不見,善解人意地寬慰她。

小郡主粘人不假,可乳母哪個不誇孩子好帶。小郡主粘人不挑人,與生母孟側妃最親,與四個奶孃也不差。孟側妃在時,她乖乖喝親孃的奶;側妃不在,換了乳母來喂,她哼唧幾聲曉得沒指望也不挑嘴。小孩子有奶便是娘,只是乳母們捧着側妃,不把話說破惹主子惱火罷了。否則若小郡主時時吃側妃的奶,哪裡能讓她抽身出去串門子呢?!

想起留在家中的女兒,孟窅立時歸心似箭。她直起腰,急切地探身看一眼掩得密實的車簾,胸口忽而鼓鼓的一陣發緊,索性這時節衣衫厚重看不出自己的窘態。

“主子留神。”晴雨察覺到她面上一閃而過的古怪神色,挨近了還待細看。她一手扶穩她探出的上半身,靠近了便聞見一縷甜甜的香氣,是產婦特有的乳香味。她雖不知人事,爲了方便服侍主子,也向徐姑姑請教了不少。眼下猜出七八分,不由羞紅了耳根子,只匆匆埋下頭去不叫孟窅瞧出來,以免主子羞惱。

好在王府的馬伕御車輕熟,在孟窅的尷尬進一步擴散前,靖王府到了。小廝門早開下角門,撤開門檻,讓馬車一路順暢地駛入二門穿堂。車剛停穩,兩個富態的婆子合力把四階的腳踏搬上來。

“車上有樑王側妃送的禮,你們先派人知會徐公公來提。”晴雨探頭出來先吩咐下去,自己兩步跳下車,折身探手去扶孟窅。

“姑娘放心,老奴找幾個手腳麻利的小子,一會兒就送進去。”管二門車駕的江婆子早迎出來,對晴雨十分恭敬。說着,她湊上來也想伸手,被晴雨轉身擋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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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地緄狐毛的斗篷又長又大,孟窅彎腰從車裡鑽出來,一手捉着下襬,一手搭上晴雨的手。

“主子仔細腳下。”她低頭盯着孟窅的裙襬,一手使勁託着她的手,一手張開隨時護在她身前。

江婆子被晴雨攔下,一絲兒不顯尷尬。她端着手,圓圓的身子背身站在風口上,熱絡地對孟窅一勁兒地獻媚。“這兒風大,可不敢耽擱娘娘。小轎已經備下了。”

“有勞嬤嬤。”孟窅頷首薄脣輕啓,呵氣成霧,薄薄的一團白霧霎時就散開了。

晴雨替她緊一緊昭君套,亦有模有樣地謝過江婆子,摸出一個繡五瓣梅的荷包賞她。“匣子裡都是金貴的好物,嬤嬤千萬叫小子們仔細了。”

椒蘭苑的主子愛梅,賞人用的荷包賞繡着各色梅花繡樣。江婆子悄悄顛了顛分量,笑容更真切了。她摸着荷包上的紅梅,再三指天發誓,還要親自監督小子們平安送達。

這些事是齊姜在安排,孟窅不會管。轎簾放下的時候,她對一邊千恩萬謝的江婆子點頭笑了一笑。小轎悠悠晃晃走得又快又輕,孟窅捂着手爐取暖,沒多久就聽見晴雨

“主子,王爺來了。”廊下陸麟的小身板立得筆挺,晴雨一眼認出來。

孟窅撥開轎簾也看見了,旋即眼底光華綻放。她邁開輕盈的腳步,彷彿春光裡翩翩起舞的彩蝶,掩不住眉目間滿溢的歡欣。

齊姜原是守在明堂裡,見她進來剛要攔住說一句,被她輕巧地繞開了。跟在後頭的晴雨見齊姜神色不對,心裡驟然一跳。屋裡的氣氛顯然不對……

崇儀大馬金刀坐在西窗的暖炕上,半垂的眼睫在他星子般的眸下落下青色的暗影,兩片薄脣抿成一條直線,側面看去恍若一尊精美的白玉雕像。

孟窅歡喜的目光牢牢鎖定着那人,不及解下斗篷,耐不住急切的心聲翩然來到他身前。

“你怎麼來了呀?等多久了?”輕快的語調像鶯鳥的啼唱,讓人感染她的喜悅。

高斌埋着頭,斜裡瞄一眼全無自覺的孟側妃,默默地挪步往外退。寵妃做到這份兒上,得,您自求多福吧!他自己要躲,不忘大發善心地打發了還想往裡湊合的齊姜和小丫頭。

“三爺和娘娘說話,咱們外頭候着去。”高斌客氣得很,一手擺出請的姿勢,盯着兩人擡腳,自己悠悠地跟在後頭掃尾。

“明禮?”屋裡頭崇儀沒有遞手過來,孟窅警覺地從歡喜裡回過神,偏頭湊上去。瞧見他手邊的茶碗,莫名地伸手碰一碰,有些涼了。她又低頭去摸他覆在小几上的手,也透着絲絲的涼氣。

崇儀猶若入定般在座上巋然不動,只撩起眼睫淡淡地睇一個眼神。往日裡,他會回握這雙柔弱無骨的小手,拉過她坐在自己懷裡,聽她或歡快或羞赧的私語喁喁。

“明禮?”她又喚,討好般輕輕拉他的手,“你怎麼啦?”

“玩得高興嗎?”終究沒忍住,他淡淡地啓脣。沒見過產婦像她一樣活泛的,甫出月子就往樑王府裡送緞子、送梅子,饒是崇儀的好涵養也被她氣得七竅生煙。

“高興的。”孟窅老實地點頭,一手解下斗篷隨意擱在邊上,轉身挨着他坐下。“阿琢也挺好,就是精神差一些。她一貫心事多,不過我答應常去陪她,多和她說說話。”

聽着倒像是她辦了漂亮的差事,來向自己邀功似的。崇儀一時氣得不知該罵她沒眼色,還是就此打一頓板子出氣。當孃的比女兒還不聽話!孟窅與溫成親近的事,他不反對。可他還記着成婚未久,孟窅爲了胡瑤輕易拋家出遠門那回。也是這般輕鬆,也是這般理所應當,彷彿溫成比他這個夫婿更爲重要。當真往事未了,新仇又起。

“呀!”孟窅才沾了暖炕一個邊兒,忽然被人抄起膝彎,眼前的景緻天旋地轉起來。

崇儀恨恨地冷哼,怒氣比理智更快作出判斷,直接將人按倒在暖炕上,飛快俯身而上將人抱在腿上。“岳母前腳走,你後腳出府,身子還要不要!”

孟窅正納悶他發的哪門子邪火,待要梗起脖子與他辯一辯,卻聽他關心自己的身體,一腔怒意便化作汩汩泉水溫潤。連他威勢逼人的脅迫也品出七分羞人的親暱。

她仰面咬着櫻脣乖巧順承,安撫道:“你看,我好着呢!早就養好了。”

崇儀不買賬,翻過她摁在腿上。晌午,秦鏡在羅星洲的青板磚路上恭候,說道側妃請示過王妃,去樑王府串門子了。他知道,孟窅是故意只向王妃請示,事先怕自己不答應,更仗着事後自己捨不得責罰她。真是個狡猾的壞姑娘,看穿了自己對她的心意,有恃無恐!

秦鏡候在那兒,是去替王妃告罪的。見着崇儀,當先膝蓋頭碰地,稽首拜下。

“王妃繞不過,只得應下,可又不放心。不曉得孟側妃的身子可養好了?”

從李氏答應到玉雪出門,前後不到半日功夫。內裡固然有玉雪的投機取巧,李氏推波助瀾的手段更高一籌。李岑安若有心,大可先穩住孟窅一日,將事情回稟清楚再由他做決斷。她一壁送玉雪出門,轉頭讓心腹以告罪之名,行挑撥之實。

“王妃總是耳根子軟,往後孟妃的事,不必她操心。”崇儀不假辭色,對高斌囑咐。“椒蘭苑的事都交給方槐安打點。”

“王爺恕罪。”秦鏡像是紮在地裡,謙卑地貼着地面。他不怕靖王生氣,只愁他不在意。靖王的話聽着誅心,可實則椒蘭苑的事,王妃從來做不得主,並不差這一句戳破窗戶紙的話。靖王動了怒,必得有人承受這份怒氣。今天對着孟側妃發怒是好事,今日不發作也不算白費功夫。這便是一顆種子,埋下去在犄角旮旯裡發芽滋生,日積月累的結出一個苦果兒來,總有孟側妃叫天不靈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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