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元,桓康王要攜子孫叩拜祖宗,今年孟窅作爲靖王平妻亦在其列。內務府前一個月已派人來爲她量身,因爲她月份漸重,繡娘們揣度着放寬裁量,又把脅下改成繫結式樣,好方便她當天調節尺寸。
李岑安既然痊癒,這次也不能缺席。崇儀在安和堂換上吉服,等女眷從二門上過來一起出發。
孟窅與李王妃在貫虹橋下相遇,一刻不早一刻不晚。方槐安早就交代徐圖留心,早上起就安排人在東苑外留心頤沁堂的動靜,侍候盥洗的丫頭剛退出來,就有人來報信。
方槐安掐算着時辰,回屋裡請孟窅啓程。這是一門學問。孟窅如今是平妻,不能落後於李王妃。可也不能搶先於東邊,被人說她跋扈。
一行人迎面遇上,李岑安和孟窅便都棄了軟轎。李岑安率先走上來,體貼地虛扶一把。
“妹妹身子重,何苦出來走一趟。”李岑安嘆了口氣,視線落在孟窅隆起的肚子上,眼底的陰影更深了。前兩回王爺都以她的肚子爲藉口,向桓康王與淑妃討恩典,便是除夕大宴都沒勞動她的時候。這回怎麼不心疼了?
“多謝王妃姐姐關心。”孟窅揖手讓了一禮,請李王妃先行。“我如今都好,也有日子沒有給姑母請安了。”
李岑安姑且聽之,低頭自嘲一笑。
花蘿跟在王妃身後,垂眸冷諷。親姑侄自然是親近的。而王爺也不是不心疼,只是存心要給孟窅做臉,好叫祖宗們都瞧見他的新王妃。至於李王妃的臉面,王爺何曾在意過……
孟窅捧着肚子,吉服繁複貴重的行頭壓得她有些虛喘,好在李王妃病體羸弱,也走不快。兩人並肩下了貫虹橋,不一會兒便走到垂花門下。
李王妃擡頭看了眼頭頂的雕樑煥彩,提步又止,偏頭過來牽起孟窅的手。
“來,你我姐妹一起。”
“王妃姐姐先行。”王府的開門大氣,便是五六個人並排也能一起走過去。平常,女眷的軟轎也能從這裡過。可二門上門檻不低,跨過去的時候左右得有人扶一把。尤其孟窅大腹便便,她也不敢不叫人扶着。
李岑安堅持地拉着孟窅的手。“你我姐妹不分先後,一起吧。”
孟窅讓過一回,見李王妃堅持,便沒有再推諉。她雖是平妻,可王妃先她進門,走在前頭也是無可厚非。只是她聽崇儀提起過,王妃在細枝末節上常有執着之處,恐怕這會兒又糾結起來了。想着在前面等她們的崇儀,孟窅依着李王妃的提議點了點頭。
朱門大敞,花蘿上前來扶在王妃左側,眼梢瞟了眼華服加身的孟窅。
孟窅一手託着肚子,一手虛扶着王妃右肘,邁腿跨過門檻就是五階的青石臺基。然後,就在衆人各就其位,準備出門時,駭人的一幕映入每個人放大的眼瞳中。
孟窅只見王妃頭上赤金五鳳掛珠釵上鴿血紅寶嵌的鳳眼直逼進她眼裡來。她慌忙挺起腰,爲避開刺目的光華往後仰,這時候身邊的李王妃尖叫一聲,緊接着就往前栽下去。
孟窅見狀顧不上什麼,一把探出手抓住她一節衣袖。可她本就沒站穩腳跟,被李王妃的衝勢一帶,也跟着往前撲去。
後面齊姜等人正腳跟穩紮準備托住她仰倒的身子,不妨她卻往門外摔去。一時夢溪云溪姐妹搶着去救王妃,一溜兒的奴才扎堆往門框裡擠。可大家只有眼睜睜看着花蘿抱着王妃摔在地上,榮王妃緊跟着撲在臺階上。
在場長眼睛的都嚇得不清,霎時胡亂喊叫起來。
“王妃!”
“榮王妃!”
“主子!”垂花門上又是一陣騷亂,搶門的擠人的,東西兩苑的奴才誰也不讓着誰,爭先恐後地往各自的主子所在的方向趕。
宜雨晴雨從人堆狼狽地爬出來,連滾帶爬地撲倒孟窅摔倒的地方。齊姜被人推到在垂花門裡側,向來一絲不亂的鬢髮散落開,一隻鞋子都不知被踩哪兒去了。
“快去稟告王爺!”徐圖摔在門檻上,肚子就砸在高高的木檻上。他扒着門檻高聲大喊,冷汗如雨下,好半天才攢着力氣把壓在他背上唉唉叫的僕婦推開。
“去圭章閣擡貴妃榻來!再去請錢先生!”齊姜咬牙站起來,迅速指揮起西苑的人來。孟窅摔下去後便沒了動靜,連痛呼都沒有,大抵是已經暈過去了。她懷着孩子從臺階上撲下去,齊姜怎麼想都覺得大事不妙。椒蘭苑離得遠,圭章閣裡主子坐月子時的鋪陳還在,裡頭一張春藤貴妃椅就近借來一用正好。
兩個人喊出話來,臺階下亂成一團的僕婢們一瞬凍結起來了,俄而各自自發領了差事衝出去。
“齊姑姑!主子在流血!”晴雨作爲離開孟窅最近的人,和宜雨不分先後趕到孟窅身邊。孟窅抱着肚子側躺在石板地上,應該是下墜的時候,她下意識護着肚子。吉服早就不像樣了,香包穗子斷了,玉環也砸碎了。她們誰也不敢搬動孟窅,怕弄疼了她。晴雨的目光不停在孟窅周身來回搜索,很快就發現吉服下暈出刺目的血跡來。
崇儀很快趕過來,他的身後跟着擡貴妃榻的四個小太監。衆人只見靖王從遊廊上大步跑上前,衣袍翻飛起來像是雄鷹拍打着翅膀。他筆直地朝向榮王妃的方位奔過去,彷彿他的眼睛裡只看得見榮王妃。
靖王的到來使得混亂的場面飛快得到控制。他將孟窅抱起來放在貴妃榻上,當機立斷仍舊把人擡回最近的圭章閣。
李岑安被夢溪扶起來,趔趄着站穩腳跟,就看見靖王守亦步亦趨在榻邊,跟着離開的身影。她想追上去,可腳踝上疼得像刀割一樣。
“娘娘!”夢溪鑽到她胳膊下,用肩膀扛住李岑安下滑的身子。
李岑安抽着氣發抖,着急地緊咬牙關。“快跟上去!我不放心孟妹妹!”
靖王府上下缺席中元家祭,張懂和方槐安進宮去回話了。圭章閣外,有名分的都守在遊廊裡,低着頭不敢交頭接耳。
敞亮的明堂裡,李王妃跪在崇儀下首的地上泣不成聲。她聲嘶力竭地捶着自己的心口,一勁兒直說自己該死。
“當時跨過門檻……不知絆着什麼……我拉着花蘿,只想着不能連累妹妹。我不過是朝不保夕的人,死了也乾脆。若連累妹妹腹中的孩兒,我……我寧願拿命來換。”
崇儀陰沉的目光從泣不成聲的李王妃身上移開,刀一樣刺向她身後跪着的花蘿。當時在場的奴才一個不少都在,在兩位王妃身邊的人更被高斌拉出來,就貴在堂下。
花蘿轉動脖頸,擡起沉重的頭,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王妃。從她的位置,能看見李王妃半張側顏,那上面淚痕交錯。
“奴婢沒有!奴婢冤枉!”花蘿是嚇傻了,只反覆說這一句。
崇儀看着花蘿,像看着個死人,陰沉晦暗的眼底烏雲滾滾。
李岑安還在哭,邊哭邊喘,似乎牽動了舊疾,好幾次咳得喘不上氣來。
花蘿就聽見李岑安斷斷續續地哭訴,每一句都是催命的符咒,每一句都是剮在她血肉上的鋼刀。她不確定李王妃的意思,只是單純的責怪她的失職,或者還要將謀害靖王子嗣的罪名安架在她的身上?!
“我子女緣分薄,原想着妹妹這回再添一個兒子最好,若是個小郡主,或能寄在我屋裡……也叫我多個盼頭……”
她確實向靖王提起過****的事,崇儀當時沒有答應,也沒有回絕,她總還抱着一絲念想。
齊姜、夢溪、秦鏡、徐圖依次回憶當時的情景,東西苑兩撥人的敘述沒有矛盾,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兩位王妃身上,誰也說不清花蘿有過什麼動作。只有一樁確確實實的是,花蘿是站得離王妃最近的,與榮王妃一起跨過門檻。
李岑安淒厲地喊起來,顫抖的手指着跪伏在地的花蘿。
“花蘿,花大姑娘,當時你便是推開我,護住榮妹妹,我豈會怨你?孟妹妹懷着孩子,護好王爺的子嗣,你就是王府的功臣!”她痛徹心扉地哭喊,捶着心口好讓自己完完整整地把話說出來。
林嬤嬤心疼地扶着她,事故發生時,她留在頤沁堂沒有跟來。趕來的時候,李王妃和一屋子奴才一起跪在地上。林嬤嬤心疼,她看見李王妃沾着血跡的袖口,吉服的繡樣因爲摔倒時沾了灰,好幾處的繡線都磨壞了。堂堂主母和下人一處受罰,日後還如何立威?
此時此刻,沒有林嬤嬤開口的餘地。花蘿聽了李王妃的指責,高聲爲自己辯白:
“我、我扶着王妃。我當時扶着王妃吶!”她瞧不起孟窅,可也絕不敢危害三爺的子嗣。事出突然,她甚至沒來得及抓住李王妃,哪裡能分出心去關照孟窅。對!她和孟窅之間隔着一個李王妃,總不能讓她把李王妃推開?
崇儀聽她砌詞狡辯,立時想起四月裡,她和童晏華在貫虹橋上搬弄是非。那時候,她正是提起玉雪,話裡直接譏諷孟窅的身份,即便有桓康王恩旨,也算不得正經王妃。
“她算得哪門子姑娘!打!拖出去打!打死纔算!”崇儀揚手把手邊的香爐砸下去,高聲怒喝。話音方落,四個身形高大的隨從走出來,不顧花蘿高喊冤枉,直接捂住嘴架出去。
李岑安的哭聲瞬間噎住了,她眯着酸澀的淚眼朦朧地看向靖王,下一刻不寒而慄。靖王看着花蘿的眼神像看着一件死物……
李王妃的哭聲、花蘿的喊冤戛然而止,明堂上靜悄悄的,裡屋的聲響凸顯出來。
“快!快切參片來!榮王妃不好了!”
孟窅自摔下臺階就厥過去了,被擡回來的時候,吉服上染了血。錢益很快趕過來,爲她行鍼止血,徐燕一頭栽進帳子裡貼身服侍孟窅。
屋裡頭徐燕大喊起來,崇儀騰地站起來就想往裡衝,被高斌死死地抱着腿。
“三爺,我的爺!您不能進!不說血房晦氣,您這麼衝將進去,裡頭人一驚一嚇,手裡沒個準頭,榮王妃可怎麼好?!”高斌痛心疾首。榮王妃流了許多血,即便他是個沒根的閹人也知道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三爺的孩子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