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九八、慶幸與清醒

“蠢蠹!”

暄室裡炸起一聲怒喝,伴隨着瓷器碎裂的脆響劃破靜謐的空間。桓康王宣泄出胸中哀慟,扶着脹痛的腦袋跌進雕龍刻虎的圈椅裡。一連痛失兩個孫兒,他一下兒衰老得厲害。

翁守貴一下下順着他的背脊,從側面正好瞧見桓康王鬢角新增的銀白色,心中焦慮。自從有了皇長孫,大王愈發龍鍾老態。那是個可憐的孩子,從降生就註定了站不住,卻牽連他祖父許多情緒。從大喜過望,到嘔心抽腸,每一次喜怒哀慟都是催化垂暮聖躬衰敗的毒藥。豈止大王,便是那孩子的父親——寧王也幾番被孩子的病情累得提心吊膽,激發出常年潛伏的痼疾。大王心心念念盼着寧王有後,如今卻落得這樣結局,尚不如從前……

鬼母降罪的說法起于越州,千里之外的傳言像是乘着風的雪片,飛快散入望城各處,又從望城四散而去傳遍各大州郡。若說沒人在幕後操縱,桓康王堅決不信。只怕皇長孫夭折的消息還沒傳遍開州,流言已經從越州飄起來。神仙降罪的背後,無異於指責寧王無德。這便將他苦心爲寧王打下的基石又撬動了。

桓康王覺着彷彿有人在自己的腦袋裡掄着巨斧揮舞,呼呼的風聲迴盪着,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把千斤巨斧就砸下來。無知豎民的謾罵牽動了他內心深處一處隱秘的舊事,他害怕流言進一步發酵,牽扯出更多陳年往事……不論他多麼喜歡寧王這個兒子,桓康王不得不承認,景正的身世有污點。他心悅小周氏是私情,生下這個世人非議的孩子,失德不義,活該便叫他一輩子揹着霸佔兄嫂的罵名。而景正是他與先王遺孀所出之子,難免遭天下人詬病。他心疼孩子,因爲對他母親的鐘愛,更因爲自己的放縱帶累孩子的愧疚,所以他一直精心扶植景正,唯恐孩子受委屈。

他們將璽兒的夭折說成是寧王開罪鬼母。可同一天夭折的還有靖王的次子,難道也算在寧王的罪過上?不是寧王的罪過,那便是兩個孩子的祖父——當今天子的罪過。

這些年,他苦心經營,甚至妥協地將對小周氏的情意深藏掩埋,由着老大意氣風發,固然有直道強幹的緣故,到底還是爲了景正!他怕自己一意孤行,反而被老臣們揪着景正的身世不放,絕了孩子的前程……這份苦心眼看着功虧一簣……

宮裡打殺了一批奴才,說是失職失察,一致無辜的皇長孫夭折。硃筆勾抉的名單傳到孟淑妃手裡,她默默嘆了口氣。那上頭不少事暄室伺候的人,還有兩個恭嬪的人,自己的蒹葭殿裡有一個外圍灑掃的小太監也在名單上。他們哪裡能接近皇長孫呢……

大王聖心獨斷,孟淑妃無從置喙,只交代木逢春去查那小太監的籍冊。

“若是京中還有家人,封二十兩銀子送去。若是不在京中,便也罷了……”她貴爲四妃,殿內外數十人口,並記不起外圍的小子。他多嘴丟了性命,又能怨得了誰。倘或家在京城,送些銀子全了主僕一場的名分;若是外省的,消息未必傳過去,不如讓他家裡人稀裡糊塗的活着纔好。

木逢春拱手道是。不必查看籍冊,他對蒹葭殿上下侍婢的家世都清楚。打死的是個纔來沒多久的小子——李蘆,只管着拔草除雜的事。他之前那個夏天的時候吃了不乾淨的,鬧出痢疾來,木逢春嫌他晦氣,通知宮人署挪出去了。選李蘆進來時,只因爲他名字取得好,與蒹葭殿正般配,不是什麼正經的人才。

“那奴才送藥出去的時候,一併去辦。”翁守貴的徒弟來送名單時,他也在場,正等着淑妃派差事,給聿德殿和靖王府送藥材。

孟淑妃點一點頭,又翻看起適才列出的單子。孟窅小產後,人一直沒有清醒過,偶爾睜開眼,不過是渾渾噩噩地被人服侍着吃藥喝湯。孟淑妃向桓康王求情,把陶知杏派去靖王府爲侄女診治,自己也清點庫房,整理出不少藥材,分成兩撥送出去。一邊是給聿德殿裡痛失愛子的寧王夫婦和蘇側妃調理的,一邊是給病重的自家侄女。

陶翁臨出宮前,特意來磕頭謝恩。皇長孫沒了的時候,他以爲自己活不長了。那孩子降生以來,他每天就像在繩索上行走般,幾番命懸一線。聽說還能去靖王府給榮王妃治病,他摸着脖子,虛脫地慶幸自己還有用……還能活下去……

陶知杏擅長的是千金科小兒科。璽兒不在,聿德殿裡便沒有他施展的地方。桓康王雖恨不能殺了他給自己的長孫陪葬,可到底還顧忌名聲。他的名聲、寧王的名聲,尤其在眼前流言四起的時候,他不能火燒澆油。所以,孟淑妃一來求情,他便準了,遠遠地打發出宮外去,眼不見心不煩。

靖王府裡,李岑安踽踽走過草木凋零的羅星洲,蓮池上卷着水汽的風鑽進衣領裡,叫她一陣寒慄。她身上的傷上了藥,擦傷的地方已經開始結痂,只是當時崴了腳,走路時還是一高一低的。可她每天堅持從頤沁堂走進椒蘭苑,去探望病中的孟妹妹。

今日又是無功而返,靖王守着孟窅,只讓高斌用一句話把自己打發了。

她走後不多久,孟窅迷迷糊糊睜開眼,彷彿感應到什麼,遲鈍地問:“王妃姐姐?沒摔着吧?”

她連日昏睡,嗓音乾澀暗啞,破碎的音節從她粉白的脣瓣間溢出來。崇儀低頭湊近去才聽清楚她說了什麼。

他一直守着玉雪,方纔她眼皮才動,便急切地湊上來。捕捉到孟窅模糊的字句,崇儀鼻頭一酸,把臉埋進她肩頸間,抱着她的雙臂攏得極緊。

“傻丫頭!”他心疼着,爲她委屈。

孟窅覺得脖子邊熱乎乎的,不覺又被濃重的倦意拖拽入不便的黑幕中。

崇儀只覺着臂彎裡略略一沉,擡眼就見她又垂落了眼皮,不知是睡了還是昏了。

孟窅就這樣稀裡糊塗的躺着,即便睜開眼,那雙澄澈的杏眸也像蒙着一層紗。她迷失在混沌間,周身只有濃厚的白霧,重重將她圍繞。

木逢春把陶知杏和藥材一起送到靖王府,還捎來了桓康王的慰問。

崇儀不得不離開孟窅,更衣後在正院接下兩宮的賞賜。他將陶知杏引見於錢益,再把孟窅的近況說與二人。

陶知杏打開錢益的藥方正待斟酌時,陸麟跑進來,撲倒在地。

“榮王妃醒了!”他着急得說話都跑了調兒,話音落地才急促地喘了口氣。

崇儀已是大步流星跑出門外,陸麟爬起來看見兩位先生,拱手飛快賠罪。

“錢先生,陶翁,兩位也快去瞧瞧吧!徐姑姑掐人中都不管用了!”

既是醒了,怎麼又要掐人中?陸麟這話聽着顛三倒四,陶知杏思緒轉得飛快,腳下不敢耽擱,跟着跑出去。

原來崇儀前腳才走,孟窅又悠悠睜開眼。徐燕守着她,一雙熬紅的眼一眼不錯地膠着在孟窅身上。見孟窅在枕上轉過頭來,她用沾水的棉絮替孟窅潤一潤嘴脣。

“孩子們呢?”

當差的醫婆是個心腸柔軟的,聽着孟窅提起孩子,不自覺低頭抹了把淚。偏偏被孟窅看見了……後來,場面就失控了。孟窅這些天有多糊塗,這一刻就有多清醒。清醒地記起摔落石階時不斷在眼前放大的石板上的縫隙;清醒地聽見意外發生時周遭刺破天際的驚叫;清醒地感受到剝離的痛楚像毒素順着血液流動蔓延四肢百骸……

陸麟告訴崇儀,榮王妃醒了,聽說孩子沒了,又把自己哭厥過去了。他看見徐燕姑姑用拇指使勁掐榮王妃的鼻下,可榮王妃就像沒知覺一樣。所以他跑出來,跑去正院找王爺,找錢先生求救。

門板砰一聲裝在牆面上,崇儀閃進屏風後,聽見微弱的哭聲,是玉雪零碎的嗚咽。他加緊步伐,撥開簾幔轉過槅子,就孟窅半幅身子倒在徐燕懷裡,面色慘淡如雪,眼角淚痕交錯。他的心房便是一緊,針刺般一陣陣地疼。

徐燕把人送到靖王懷裡,這才推開行禮告罪。她說,榮王妃聽見孩子沒了,抱着已經癟下去的肚子痛苦不已,這才岔氣暈厥過去。她不得已掐人中施救,弄疼了榮王妃,還請靖王降罪。

孟窅情緒激動,可身上實在乏力,倒在崇儀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崇儀揚聲讓陶知杏進屋來請脈。私心裡,他想請錢先生進來,錢益一直以來看顧孟窅,對她們母子的情況比陶知杏熟悉。可父王派了陶翁來,他不能不用。

陶知杏看過錢益的方子,方纔一路緊跟着進屋,模糊聽了裡面徐燕的回話,此刻心裡已經描繪出大概。他走近裡間,看見一屋子四五個侍婢,其中一個婦人跪在牀前腳榻上。他才這婦人便是方纔回話的那個,且是個熟知醫理的。

陶知杏想起淑妃的救命之恩,想起錢益精妙的藥方,連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準備拿出看家本事來,務求緩解榮王妃的病痛。可一打眼,他便犯難了……

榮王妃躺在靖王懷裡,發散淚流。她穿着霜色繭綢的中衣,衣裝倒還整潔,只是整個人柔弱無骨地倒在靖王身上,場面便有些不雅觀……

陶知杏也是見過世面的,宮裡不說,便是京中貴眷。延醫診脈時,哪家不是事先更衣。像眼前的場景,那必是隔着簾子,或是懸絲診脈,或是隻遞一隻手出來。靖王倒好,全然不避諱,爲免太擡舉他老陶……

他不過瞬息的猶疑,崇儀已然心焦難耐,自顧攬着人握着孟窅一截手臂遞出去。“陶翁請。”

陶知杏一驚醒,心知不是拘泥的時候,索性也跪在腳榻上,一邊低頭從藥箱裡取出引枕絲帕等物,專心爲孟窅切脈。摸過右手,又請示靖王換了左手,摸了足有一盞茶的功夫。

孟窅失魂落魄地垂着頭,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打在潔白的絲帕上。

陶知杏小心翼翼地收起手,低聲回話:“娘娘心緒激盪,故而血不歸經,可能伴有氣虛氣逆,頭暈頭痛的症狀。還請節哀保重……”

節哀兩個字說出去,他就想咬斷自己的舌頭!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莫不是這幾天給嚇傻了,怎生說話不經腦子。

靖王倒是沒有怪責他,摸着榮王妃傷心的病容。

徐燕取來兩指寬的香色絲帶紮在榮王妃的額間,陶知杏微微點頭,對徐燕的好感更甚。這個能防風,也能緩解頭疼。靖王府能人不少,他來不來都不會有事。

“陶大人,奴婢有事請教,大人隨奴婢移步外廳。”徐燕低聲說話,擡手做請,示意陶知杏跟上。榮王妃是心傷,除了靖王無人能慰籍。諸人體貼地將私密的空間讓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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