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
爲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
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
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茲八拍兮擬排憂,
何知曲成兮轉悲愁。
——蔡文姬
不久,封府收到了周相的晚宴請柬,似乎頗爲隆重。
清晨,一凡與如花踏着晨露,走在東安街上。
早上不熱,街上的人很多,果蔬小販的叫賣此起彼伏。
兩人正要去呂府拜見岐王。
最近喜歡散步,喜歡手拉着手慢悠悠地走,所以沒有隨從,也懶得駕車。
一路走走,看到小攤上剛擺出來的梨子金燦燦、水靈靈,也不免駐足買上兩個。
如花又在一個糖葫蘆攤前停下了腳步,目光不是看着糖葫蘆,卻是注視着一對母女。
小女孩扎着紅繩小辮,肉乎乎的臉上卻掛着淚珠。
媽媽拉了拉她:“走啦!吃糖太多要壞牙!”
“不嘛不嘛!”小傢伙晃着肩膀,就是不肯走。
小販實在看不過去了,取下一根糖葫蘆打算送給小女孩。
媽媽連連制止:“小哥千萬別!我們家如花不能寵!昨天一不小心,居然吃了七八根!早就吃完了好幾天的份,要是再給她吃,我豈不是言而無信!”
小販的手只好縮了回去。
如花看得樂呵呵的,津津有味。
沒有注意到一凡擔憂的神色。
母女當街僵持,媽媽轉身看着其他攤上的蔬菜,顯然特意冷落小女孩。
小朋友最怕的,不是打罵,而是被忽略。
大眼睛緊緊追隨着媽媽的背影,已經有了軟化的跡象。
一旁的如花忍不住和那個媽媽攀談:“你們家如花真好玩!”
媽媽正愁不知道怎麼裝酷,見到一個同齡的女子搭話,微笑着回道:“小傢伙真麻煩,講道理也沒用,就會倔,不知道怎麼纔好,真是折騰……還得天天給她做好吃的!”媽媽說得咬牙切齒。
如花失笑:“哈哈,有個小傢伙多好,我就生不出來。”
四周一下了靜了下來,如花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胸口突然一堵,一口甜腥涌上喉頭。
一凡趕忙扶住站立不穩的妻子。
如花定了定神,使勁吞下喉頭的血腥,笑望着那位媽媽道:“玩笑玩笑!如花真可愛,姐姐好福氣!”說完欠了欠身告辭而去。
誰也沒有注意到,小攤邊有一個老頭把這一幕盡收眼底。
一凡圈着她的腰,幾乎逃離了集市,前面就是呂府。
“如花,別擔心,岐王一定有辦法!何況收養一個也不錯阿!”
溫柔的安撫,不知道如花有沒有聽在心裡。
“一凡”她的聲音除了調子有些低沉,似乎並沒有太激動的情緒,“一凡別擔心,你的心裡一定比我更不好受吧!沒關係,岐王一定會有辦法!”
呂府門口,呂治遠遠看到二人,揮了揮手。
有些吃驚他們居然徒步而來。
一番寒暄,呂治還是不太敢擡頭看一凡,只是拱拱手,神秘兮兮地對如花說道:“已經安排好了,師傅大清早剛剛發過脾氣,一般兩個時辰之內,心懷愧疚,必會用心診治!”
說着挑開了門簾,把一凡二人送到岐王跟前,就退了出去。
岐王老頭正在削一個黃燦燦的梨,
如花怎麼看都覺得那梨很面熟。
“二位想看什麼?讓呂治小兒如此費心!”老頭啃了一口梨,含含糊糊地問道。
如花想到一凡也算官身,雖是光祿,也怕惹岐王忌諱,拉了拉一凡的衣袖,示意他不要說話,
單身走上前去,深深拜下:“如花流過一個孩兒,結縭十載未曾再孕,請老人家慈悲相救。”
一凡見如花拜下,不發一言,也拜倒在後面。
老頭兒一見這陣勢,嚇着了,連忙扶起如花,一臉心疼:
“夫人別拜了,必是看過不少大夫了!小老兒也是大夫,不是神仙,未必一定能治,只能盡力而爲!”說話間,手指搭上了如花的脈搏。
號脈良久,老頭兒神色怪異地盯着如花,突然拍案而道:“二位當知我從來不治達官顯貴,夫人的病恕小老兒無能,請回吧!”
一凡聞言,深深拜倒而泣:“岐王若能相治,一凡如何舍不下功名利祿,從此永不出仕,遠避江湖,只事漁耕,求岐王成全!”
老頭兒冷冷地說:“這病,我治不來!另請高明吧!”
如花只覺得天旋地轉,最後一線希望也怦然破滅,終於暈暈地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在自家牀上。
一凡坐在牀頭,緊握着她的手,面色蒼涼,雙目如洞。
如花捏了捏他的手,
一凡緩過神來,輕聲說道:“如花別急,一凡自有辦法!”
自有辦法?什麼辦法!如花搖了搖頭:“不要逼迫老人家!緣分未到,何必強求?何況一介醫王,活人無數,不要爲了一家小事,傷天下人性命!一凡,答應我,別動手!”
一凡嘆了口氣,終於點了點頭,握緊了手中的那隻手,
如花的手,握得生疼,她望着一凡,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拼命忍住,對一凡說道:“親親,我想吃冰!”
一凡猶豫片刻,說道:“好吧,我回封府安排安排,很快就回來。”
吻了吻如花的額頭,黯然離去。
如花再也控制不住了,放聲嚎啕大哭。
一凡隱隱聽到了哭聲,不敢回頭,匆匆離去。
“小姐,呂治送過來一個錦囊,要您親手拆開!”小紅晃了晃神志不清的如花,“他說是岐王給的,要不要看!”
如花一聽“岐王”二字,彷彿魂魄重新附體,她想說:“拿來”,卻發不出聲音,原來嗓子早就哭啞了。
她伸了伸手,接過小紅手中的錦囊,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封信。
信中說道:
如花並非生病,乃是中毒,而且是宮中密傳之毒,非常少見。
這種毒通過香味滲透,必須一年以上的接觸才能導致流產和不孕,根本驗不出來。
下毒之人必定是親近之人。
這種毒變化甚多,只有拿到原毒,岐王方有一線希望,配出解藥。
找到原毒之後,中毒之人嚐嚐少許,往往會周身起紅疹,以此爲證。
晴天霹靂!
如花頓時心灰意冷!
早就猜到先帝不可能那麼放心地讓自己替小華守住皇位!
原來早有安排。
會是誰呢?身邊人都是先帝的安排,而其中最親近的,就是一凡。
懷疑一個人,可以找到無數的理由:
一凡莫名其妙的離開,
無數次欲言又止,
甚至他對自己的不孕從無半句多言,在這個“無後爲大”的時候幾乎令人不敢想象。
答案昭然若揭,
如花卻將信一點一點地吞食下去,對小紅說道:“記住,我從來也沒有收到過什麼錦囊!”
一凡,不恨你!
你也有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不是答應過你:一切從頭開始!
沒有孩子,也沒有關係!
也許是自己猜錯了吧!
明明在身邊親近的人還有許多:小紅、小華、甚至尚元……
希望自己猜錯了!
可是,何必自欺欺人?
如果我爲先帝,
也會利用一凡……
不想了,不想了,
輕輕地忘掉吧,
還是他那個甜甜的如花……
淚水流乾了,臉上只剩一抹冰霜般的平靜。
就在這時,小紅端着冰梨汁進來了:“小姐,一凡先生叫人送來了冰。”
“他呢?”
“先生帶封小姐來看小姐,一會兒就到。”
說話間,已經聽到了窗外的腳步聲,還有小夏嘰嘰喳喳的聲音。
“嫂嫂幹嘛想不通,我就絕對不要孩子!”
如花聞聲一愣,不禁苦笑。
一凡坐在牀頭,溫柔地撥弄着如花的髮梢。
小夏正興奮地說個不停:
“嫂嫂別怪我沒來看你,我剛剛纔從江南迴來!江南那邊,生意人熱情得了不得……我嚐到了臘肉的四種作法,廣式的太甜,四川的太淡,浙江的火腿是泡出來的,只有湖南的臘肉最合口味!普通農戶家過年後把一腿羊肉掛在竈頭,任它煙熏火燎大半年,薰得滴油,想吃的時候切一塊,帶肥帶瘦片得飛薄、金黃透亮、鮮香入骨……”
如花望着她回味無盡的神情,“噗”地笑出聲來,心裡也輕鬆了不少。
“江南之行,小夏沒有遇到喜歡的人嗎?”如花忍不住八卦。
“有啊——”她想了想,認真地說,“挺多。嫂嫂指的是哪一個?”
一旁的一凡聞言,微微皺了皺眉頭。
“就是小夏想共度一生的那種?”如花笑問。
“嫂嫂不要白費心思了,小夏這輩子不想嫁人!”她的臉上顯出十分堅定,“從小就看見母親爲維持家庭表面上的完整忍辱負重。那位所謂的父親大人,除了利用每一個人,幾乎沒有爲這個家做過任何事情。我痛恨婚姻!嫂嫂何必強人所難!哥哥仁厚,嫂嫂愛憐,小夏羨慕不已。然而即使是像哥哥這樣難得的人,也不會是小夏的良人!”
如花想說的話都被小夏的激昂給堵了回去,想起前世一個好友,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便不再勸,轉而說道:
“無妨無妨,小夏不想嫁就算了,人生也一樣很豐富!”
小夏拼命點頭:
“還是嫂嫂好!從來不說小夏不妥!”
回頭白了哥哥一眼!
小夏吃過晚飯纔回去。
如花晚上吃得很少,多喝了幾口綠豆湯,仍然有點兒乏悶,早早梳洗上牀。
一凡躺在身旁,大概是天熱的緣故,如花不自然地挪開了身子。
一凡道她嫌熱,輕輕搖起了蒲扇,一臉溫柔地望着愛人,就像傳說中打扇的老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