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近破曉,遠處的天空在層層深色中隱約透出一絲金光。姬寒眉走至一堆將熄未熄的篝火前盤腿坐下,墨煙隨之坐到了她身側,君徹有些猶豫地看了眼地上的沙土,低頭朝二人示意道:“我再去看看傷兵的情況。”
姬寒眉點頭道:“有勞了。”
墨煙看他微蹙的眉頭就知道,這細皮嫩肉的嬌氣道士又是潔癖犯了。
方纔亂作的狂風已經小了許多,空氣也不似剛剛那麼煙塵滾滾,起碼是可以放心不會再張嘴就吃沙子了。
墨煙解下腦後繫着的結,把帕子摘下來抖了兩下摺好,本欲還給君徹,突然想到那人已經離開了。轉念一想這帕子也被她捂了一會兒,還是洗洗乾淨再還得好,上次這人已經在紀暮那兒折了一條帕子了,這條還回去再遭他嫌棄,想必還是不肯要的,最後還是得給她自己揣着。
她走神般地看着那素白帕子上精巧的花紋,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君徹那身向來都不染纖塵的翩然白衣。
白衣渡雲翩似雪,氣若寒霜驚世絕。
“御風。”
墨煙從走神中被喚醒,忙隨手將帕子塞進了懷裡,應道:“嗯?”
姬寒眉也摘下了臉上的布巾,正支起了一條腿,手臂放鬆地搭在膝蓋上,整個人都因爲這輕鬆的坐姿而少了幾分緊繃之感。她側視着墨煙,輕笑了一聲道:“方纔在帳子裡你說你不懂排兵佈陣,我還真的信了。”
墨煙苦笑道:“我可沒騙你,我是真的不懂什麼兵法啊謀略的,要上戰場指揮作戰,肯定是姬將軍更爲擅長。只是如今我作爲一堂之主嘛,對屬下比較瞭解而已。”
“你太自謙了,”姬寒眉爽朗地笑了兩聲,解下腰間隨身攜帶的水囊喝了兩口,又道:“御風,你之前也是御清堂麾下的武士嗎?我看你講話也不像東瀛人啊。信田堂主突然退位,三界震動,不少人好奇你的身份呢,我也一樣,只不過忙於守城沒時間細想……不過你若是不方便說,也不用回答我,我會對你的一切行蹤都保密。”
墨煙也有些渴了,伸手示意也想喝點兒,姬寒眉剛含下一口還未嚥下便把水囊遞給了她。
接過姬寒眉遞來的水囊,墨煙毫不避諱地喝了一大口。一入口才發現那裡面裝的竟是烈酒,這一口下去把她從腹腔到喉嚨口都燒了個透徹,待緩過勁兒來,她才慢慢道:“不,我不是東瀛人,原先也不是御清堂麾下的……我師從樊獄教,以前跟隨師尊常駐金陵一帶,現在也已經沒落散教了。我師尊和玄凜堂主,也就是信田曉,有幾分交情,至於信田堂主爲什麼會突然退位,又爲什麼會選我來當他下一任堂主,我也不知道。”
她的確沒說半句假話,只是含糊地略去了一些容易暴露身份的信息。信田曉讓她繼任御清堂堂主所爲何意,她自己也確實是不知道。
二人稍微沉默了片刻,墨煙只覺得臉上有些發熱,隨手撿起地上的幾根枯枝扔進了火堆裡。
姬寒眉也不在意她的刻意隱瞞,接回水囊慢酌了口,又道:“樊獄教盛極一時,在江南一帶備受百姓擁簇,如今江南淪陷,樊獄沒落,委實是令人唏噓。我聽聞樊獄教由幾位長老分別掌權,御風,你是哪位長老門下的?”
墨煙剛灌了一大口烈酒,此時酒意有些上頭,聞言她也完全沒多想,支着腦袋半瞌着眼皮道:“大教主,嚴漓。”
話音剛落她就清醒了,在姬寒眉驚愣的表情下清楚地意識到:完了。
衆所周知,樊獄教大教主嚴漓座下只有唯一一個親傳弟子——墨煙。
墨煙登時變了臉色,心道不好,自己小心翼翼不敢暴露的身份,居然這麼容易就因爲這口酒交代了出去!
她打量了姬寒眉一眼,心下又稍微鎮靜下來了幾分,無數個安慰自己的念頭如雨後春筍般齊齊冒了出來:姬寒眉這等正直之人,斷是不會隨意將他人的秘辛廣告天下的,更何況她方纔還收下了御清堂的援軍和補給品,在此之前自己和君徹還幫助守城軍擊退了鬼界邪祟救助了衆多傷兵,她又還是君徹師門下的弟子,品行肯定沒問題,若是自己再三請求她閉緊口風她應當是不會暴露的吧……
而姬寒眉已經在她變幻莫測的神情中確定了她的身份。
但還未待墨煙開口,便聽見耳邊一道沉穩的聲音:“御風,你放心,我相信你不會是傳聞中的那樣。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不說你幫了我這麼多,僅憑你是我的朋友,我便不會出賣你。也請你相信我,我姬寒眉絕對會守口如瓶,不會向任何人提起有關你的真實身份。”
墨煙狂跳的心臟終於緩下來了些許,她仍是有些不確定道:“……可世人都說,我是背棄師門屠殺同宗的三界罪人,你不怕我會害你嗎?”
“世人,呵呵……”姬寒眉嗤笑一聲道,“古人有云‘舉世皆醉我獨醒’,說得不就是現在這番麼?國君明知城外正值危亡關頭也不肯調兵遣將,以諸多理由搪塞不肯開城門,而赤凜堂主一來便出手相助,還幫忙部署守城軍,我縱使是個傻子,也該明白誰纔是真正在幫我的。世人!世人多是趨炎附勢之輩,國君一聲號令不準開城門,誰還敢爲守城軍說話?不都是睜着眼睛當瞎子麼!”
“況且御風若是真想害我,都不必再調遣御清堂的諸多手下來增援,讓我自生自滅倒還省事。西京守城軍這條防線比紙還薄,沒有外援遲早都是要被攻破的。”
墨煙這下總算是放心了,心下也對方纔的諸多猜忌有些慚愧,不禁由衷道:“姬將軍是非分明,是我不該妄自揣測,失敬了。如今世道如此亂,鬼能作人形,人能說鬼話,還能有像姬將軍這番清醒的人,不多了。”
姬寒眉一擺手道:“害!哪是隻有我清醒呢,不過是大家都跟着裝醉罷了!”
墨煙認同地點點頭,目光透過姬寒眉的臉,彷彿看見了一絲自己過去的影子。
斷雲門外橫屍遍野,血流成河,空氣中瀰漫着腥臭的血氣,連山林間的霧靄都透着一股詭異的紅色。
天邊食腐的鳥兒嘶叫着成羣盤旋在天空,只等着衆人散去好俯衝直下飽食一餐。烏鴉淒厲的叫聲像刀子般一聲聲刮撓着耳膜,似是恨不得化作利刃捅進人的耳朵裡。
修界各派齊聚,普光寺居於衆修界門派之首,一衆和尚均手握一根通體金光的齊眉棍,目光如炬,神情肅然。站在中間的鏡空方丈一手捻着佛珠,口中喃喃念着聽不清的經文,隨後重重地一杵禪杖,整座山便如暴雨中的行舟般劇烈地抖了好幾下,待平穩過後禪杖渾厚的餘音還如金鐘罩耳般響徹羣山。
“惡女!你這魔障屠戮修士無數,還不快束手就擒!”
墨煙橫劍於身前,高髻凌亂,周身各處淌血,一身白衣已被浸成了血衣。身後是斷雲門坍塌的樓宇和死作一堆的修士,她額頭滴下來的血流過眼睛,將視野染黑了一片,身前的驚鴻劍因爲主人狂躁的狀態而嗡鳴不止,連帶着她握劍的手都微微發顫。
信田曉一身黑色狩衣,刀削斧鑿的面容俊美無鑄,此時正被籠罩在一片陰影裡,看不清任何神色。他右手按在邪雨刀的刀鞘上,邪雨周遭登時散出一片威壓極強的煞氣。
“墨煙,夠了,收手吧。”
墨煙一抹臉側脣邊半乾涸的血,擡起臉露出一個陰森森的笑容,活似惡鬼附身:“不,不夠!那老不死的還活着呢,我怎麼敢收手?”
她轉身面對向斷雲門塌了一半的牌匾行了個毫不端正的喪禮,隨即凌空躍起翻身一劍劈向人羣中那個瑟縮在後方的身影,暴喝出聲——
“我要你們——都不得好死——”
當!
驚鴻劍在半途被擋下,金屬相碰撞的響聲震得人腦殼發昏。
眼前,信田曉飛身瞬移,以邪雨刀的刀鞘作擋,攔下了這一擊。
墨煙殺紅了眼,怒道:“讓開!”
信田曉不爲所動,冷厲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幅度極小地搖了搖頭。那是他最後的勸阻,可惜墨煙並沒有理會。
二人對峙半晌,墨煙聽見他極輕地嘆了口氣。只見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之時,黑霧狀的煞氣直襲墨煙面門,與之相伴的是身後一衆修士的驚呼譁然之聲——
邪雨刀,出鞘了。
那時她也是這般身陷囫圇的境地,但最後也沒等來哪位天降神兵來解救她於水火之中。若是她今夜沒有出手相助姬寒眉,以她的性子她,想必也是會像自己一樣,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也不肯降服。
墨煙撿來一根稍長的枯枝戳了戳快要熄滅的火堆,撐着下巴問道:“之前在軍帳中你們說的賀臨淵?還是漸霜?是你的舊相識?”
姬寒眉揉了揉眉心,似是在回憶很久之前的事,她道:“嗯,他叫賀臨淵,漸霜是問塵道長爲他取的字。”
墨煙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