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鬼鎮魂作爲修士從築基起就學習的基本技法,說到底難也不難,易也不易,這得看要降伏的魂鬼陰靈有多兇惡。普通生老病死的遊魂對人無冤無仇,不似怨氣滔天的枉死鬼那般兇惡,七八歲的入門小修士貼個符掐個訣就能解決掉。
紀家現下雖說是有陰魂四處亂竄,但都不是惡鬼羅剎,墨煙掐訣凝了個驅逐咒,先是把一臉蠢樣的紀修驅回了鬼界,不消一會兒滿屋子的魂魄便也跟着散了個乾淨。隨後她把城北一整塊薄弱的防護法陣又加固了一遍,這回不說是普通鬼魂,就算是修羅級別的惡煞來了都難以侵入。
扶歌見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視線在墨煙和君徹身上都掃了一圈,飄至看上去好說話一些的君徹面前,問道她現在是不是可以見紀暮了。
君徹指了指墨煙,回她一句是墨煙下的法陣,他解不開。
扶歌見狀又飄至墨煙身前,神色怯怯。
墨煙垂眸看向她殷切的眼神,心下一時悶澀。
扶歌如此至純良善之輩,本該好好待在海里和族人相伴,當一條嬉戲浪濤間的無憂鮫女,不該被塵世玷污。人世險惡,她雖不知紀暮和扶歌發生過什麼,但從扶歌決定爲了紀暮踏入這人間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註定不得善終。
害死扶歌的是修士的邪念,也是紀修的貪慾。
可惜了扶歌一番癡情。她捧着一顆赤誠之心來到人間,卻發現人間竟到處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將她踩得粉碎,踏入泥裡。
縱是如此,她至死也還掛念着紀暮。
鮫人一族認死理,每個鮫人一生只會有一個伴侶,鮫族認爲第一次動情便是上天爲他們帶來了命定之人,無論如何也要追隨那人一世。墨煙一早便知道鮫族如此,但扶歌能爲紀暮默默忍受如此多的摧殘還維持着一顆與人爲善的本心,也着實也讓她震驚。
對於扶歌的請求,墨煙自然是信守了她的承諾。
在撤下法陣前,爲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尷尬和麻煩,墨煙還親自先找紀暮說明了情況,好讓他做個準備。
然而紀暮在聽她講完後都沒有什麼驚懼惶恐的表情,只是面色蒼白,虛浮得像是個紙人般彷彿風一吹就會倒。
墨煙站在一旁看地,靜靜等他消化完這些事。
良久,她看見地上滴滴答答地陸續掉下些許水珠,擡頭一看,紀暮已然是泣不成聲。
墨煙甚少安慰人,但此刻覺得自己在這兒幹愣着也是如坐鍼氈,便道,“扶歌就在外面,你若是……”她本想說你若是不害怕她現在的樣子,就讓她進來。但話到嘴邊卻是如鯁在喉般說不出口,墨煙頓了一會兒,續道,“你若是想見她,我便撤下法陣讓她進來。”
紀暮狠狠地點頭。
墨煙見此,二話不說便出門撤下了法陣。陣上的符紙失去了靈力依附掉在地上,墨煙出門時有意無意地一連踩上了好幾腳,還有意無意地讓君徹看到了。
後者將一切都看在眼裡,面上神色不改,只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紀暮好不容易平復下劇烈起伏的情緒,在看見扶歌魂體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他的髮妻,他的扶歌,因爲他,因爲他長兄,因爲他母親,因爲這個紀家,落得這幅下場。
扶歌胸口上黑洞洞的一個大坑,看得他也心頭絞痛起來,出於共情,那種血淋淋的撕扯感像報復般撕咬啃噬着他的感官。
他在外奔波做生意操持家業,想着是爲了紀家一家人安安穩穩,和和氣氣,他自己勞累些也值當。哪曾想自己敬重的兄長和母親竟會對自己心愛至極的髮妻做出這等凌虐之事。每次扶歌騙他說傷口是是自己不小心磕傷弄到的,他就算是猜到了是他母親所爲,但也從不敢當面反抗,便半就着扶歌的謊言從未爲她真正出聲過。
他的確是爲此事和母親吵過幾次,但紀母一旦氣極便罵他不孝,罵扶歌無後,越罵越難聽,越罵越大聲,惹得鄰里間都紛紛來看熱鬧。他在外拋頭露面最要面子,往往吵不出個結果便被扶歌溫言勸回了房。
其實他也知道,他現在說再多都沒用,長兄成日無所事事不願工作,紀母又年邁,他總得出去爲養家餬口而奔波,而他一走,扶歌怎麼也還不是紀修和他母親說了算。
紀暮這輩子庸庸碌碌軟弱老實,他所做過的最硬氣的事也是最錯的事,就是不顧他母親的阻攔娶了扶歌。
他猶記得他與扶歌成親那日,家裡沒幾個親戚是有好臉色的,二拜高堂時他母親甚至不屑地冷哼了一聲。
但當他掀起蓋頭對上扶歌明淨清澈的雙眸時,那一瞬間他覺得,他絕不會後悔娶了扶歌,這會是他這輩子做的最對的決定。
蓋頭下,扶歌一襲鮮紅吉服,面容被牀沿兩側搖曳的燭火映得暖黃。她杏目如載兩汪清泉,玉腮緋紅見他便笑,絳脣輕啓道——
“郎君。”
扶歌輕輕喚道。
紀暮倏一擡頭,看見扶歌半人半鮫的半透明魂體在空中漂浮不穩,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卻只抓得兩手虛無。
……
四海之畔,鮫人一族世代深居於此。扶歌第一次見到紀暮時,他還不過是個七歲左右的小娃娃,那時候三界還算安寧,他隨父母走水路遊玩。
頭幾日坐船紀暮老是睡不安穩,便會自己走到甲板上看看天,看看海,初見扶歌的那晚也正是因爲如此。
那晚他照例獨自出來看海,月光灑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間,他看到了一片彩色的鱗光。再定睛一看,那竟是個人身魚尾的美麗女子!
她一頭墨發半沾了水,如海藻般鋪在身上,她耳廓長而尖,通體覆蓋着或大或小的透明鱗片,在月光下折射出綺麗的彩色光澤。她慵懶地半甩着淡紫色的魚尾,沐浴在月光下,似是和他一樣也是在看天看海。
紀暮頭一次見到如此美麗的生靈,被扶歌那種集天地靈氣孕育出來的生靈之美震驚得嘴巴都合不攏。
他非但毫無懼意,反而迫切地想靠近她。他抓着船邊的扶手一點點靠近甲板邊緣,想要更清楚地看到那抹月色下的身影,卻在一個稍大的浪打來時,被顛簸的船體掀下了船。
他不會水又年紀尚小,掉入海中只會手腳亂撲大喊大叫,此時正值夜半,船上的人都在睡夢中,沒人注意到他一個小孩子不見了。
他的聲音被裹在巨浪裡,淹沒在浪花一陣陣的拍打聲中,不消片刻便手腳抽筋喊不動了。
扶歌就是在那時候游過來將他從海中救起的。
她方纔便瞧見這小孩兒站在船上看她,一時間只覺得這小娃娃可愛有趣,便靠在礁上多停留了一會兒。她本欲稍待片刻便離開,可這小孩兒偏不讓人省心,把自己弄得跌進了水裡,若是不救他,想必等第二天人們發現時就該溺死了。
鮫人心善,扶歌自然是救下了紀暮。她把他放在她方纔停靠的那塊礁石上,爲他輸送靈力把嗆進去的海水逼出來。待紀暮悠悠轉醒,扶歌便準備用靈力將他託舉回船上再離開,可紀暮卻死死抱住她手臂說不想走,說她好看,等長大了要娶她當夫人。
扶歌看他臉上還帶着嬰兒肥,表情卻是和小娃娃這個身份不符的認真,一下子也不免有些觸動,她想,這莫非就是上天給她帶來的命定之人?
於是她道:“好啊。”
紀暮又道:“我叫紀暮,年紀的紀,暮色的暮,你要好好記住你未來夫君的名字知道嗎?”
扶歌被他的話逗樂了,笑道:“我叫扶歌,我不識字,不知道是哪個扶哪個歌。”
紀暮很認真地道:“沒關係,等我娶了你,我就天天教你讀書寫字,就算你學不會寫自己的名字,我的名字你肯定要會寫。”
……
翌日
紀暮醒來時,自己已經睡回了船內自己的牀上,他揉揉眼睛,對昨晚發生的事一時竟辨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夢境。他見周遭一如往日的景象,父母在外交談的聲音和海浪聲交織在一起,覺得腦子裡的記憶又不是那麼真切了。
那夜所有的記憶,他都當作了年少時的一場對仙靈憧憬的幻夢。
之後紀暮就再也沒來過海邊,連那個“夢”也隨着成長的大小事被擠出了腦海。而扶歌卻是當了真的,她當年特地用靈力在他身上留下了標記,便於自己日後尋人。
後來三界大亂,天地動盪,扶歌趁亂用法術化作無數來西京避難的沿海災民之一,在西京尋找紀暮的蹤跡。
再見時,紀暮已經長成了模樣周正的俊俏男兒。
那日他方從酒館和一個茶商談完生意出來,一場猝不及防的瓢潑大雨讓他一時半會兒被困在了酒樓檐下,四周行人打傘的打傘,避雨的避雨,罵聲混着雨聲一片嘈雜。
身側忽然撐來一把淡紫色的竹傘,穩穩當當地遮在他頭上。他側頭一看,是一個清豔如畫的女子,她撞上他的目光也不躲,大大方方道:“我見公子在此處躲雨,正好我今日備有傘,尚能再容一人,公子若不嫌棄,便讓我送你回去吧。”
紀暮正爲此發愁,此刻又是美人邀約,自然是笑着應下。
“勞煩姑娘了,在下紀暮,年紀的紀,暮色的暮。敢問姑娘芳名?來日有緣我必登門道謝。”
那女子抿脣一笑,那一霎紀暮只覺得天地都爲之失色了。
檐外風雨大作,些許寒風夾着雨絲拂過他面龐。在一片鬧聲中,他彷彿感受不到了周遭環境般,靈魂透過了阻隔在他倆中間的風雨喧囂,向她奔去。
只聞她語調淡淡,聽在紀暮耳中,卻是如雷貫耳般響烈——
“我叫扶歌。”
離開紀家後,墨煙和君徹並肩同行在一條不知名的長街,墨煙一路上打量了他許久,終於是君徹被她看得忍不住了:“赤凜堂主是有什麼要說的嗎?”
墨煙挑了挑眉,把視線移開道,“也沒什麼,我就是想不明白,你爲何還要救紀暮他老母?”
那老婆子心腸如此歹毒,魔怔都算是便宜她,墨煙心道。
可君徹卻是在紀暮的一再哀求下,同意了幫忙救治紀母。當日之事對紀母衝擊太大,雖說是魔怔,但大部分是被嚇的,只要心裡還是無法放下,就算君徹有心也無法根治。
紀暮雖對母親有所埋怨,但到底是血濃於水,更何況紀母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甘心,轉而又去哀求墨煙。
對此,墨煙金口一開,只吐了仨字:“她活該。”
雖然如今紀母精神還是無法完全正常,但下牀行走已經不成問題了,墨煙還是覺得有些便宜她了。
君徹道:“凌雲觀觀規,不得拒絕力所能及的百姓求助。”
墨煙輕嗤一聲,道:“好一番正派規矩!像紀暮他老母那樣的,能算是個百姓?你也看到虛鏡裡的了,那就是個要喝人血的惡鬼!”
君徹無言,一時無話反駁。
兩人相行一路,在一個轉角拐進了神武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