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定諸葛誕叛亂後兩個多月,也就是公元260年夏季,魏國小皇帝曹髦頒佈詔書,在給司馬昭更貴重的賞賜:當晉公,加九錫。
我們先說說加九錫這個東西,說白了,就是皇帝賜給大臣九樣皇帝才能用的東西,吃的喝的用的住的行的,全部和皇帝一模一樣。說穿了,如果接收了這些東西,這人就是皇帝,當然除了名字不是皇帝。至於晉公這個爵位,相對於加九錫來說,實在是很不重要了。
然而表面文章是必須做的,這在當時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推翻的潛規則,曹操的兒子曹丕當年取代漢獻帝的時候就走的是這個程序。雖然心裡早都伸出爪子來了,司馬昭還是繼續在表面上擺出一副拼死都不敢要的姿態,反覆回絕了九次,硬是把這些賞賜推掉了。而我們年輕的司馬炎兄弟,現在已經升到中護軍(中央禁衛軍副司令)的位置了,託爸爸的福,他本人也已經進入了國家軍事權力的中心位置。
在司馬家族一步步達到權力頂峰的時候,本來應該處於權力頂峰的皇帝曹髦,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皇帝應該有的一切權力。
客觀公正的說,曹髦其實還是一個很聰明懂事、很奮發圖強的好青年的,如果在正常情況下,他還是夠格當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皇帝的,不過畢竟司馬昭也不是隻會喝稀粥的人,曹髦只能看着自己的各種努力白費,而自己只能淪爲傀儡。
在這種等同於囚犯的日子裡,年紀輕輕的曹髦仍然時刻表現出旺盛的精力和遠大的志向。有一次,他在太極殿東大廳設宴款待文武大臣,問他們古時候的兩個皇帝:夏朝的少康和西漢的劉邦,哪個更優秀?大臣們都覺得劉邦是開國皇帝,當然更強一些,然而曹髦卻覺得少康在夏朝滅亡的時候,自己裝成奴隸逃走,最後竟然又殺回老家,重建夏朝,這樣的人才更值得敬佩。其實很簡單,小小年紀的曹髦,在心裡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夏朝的少康,他也希望自己能像少康一樣,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力,恢復曹魏帝國的光輝與榮耀。
公元259年正月,正是舉國歡慶的時候。有人向曹髦報告了一個重大喜訊,說是在中原某地的一個水井裡,居然發現兩條黃色的龍。
龍這種東西,經過現代科學證實,其實並不存在。但是在古代,不斷有這種驚人發現,而且每次報告的人都指天發誓說是自己親眼所見,由不得人不信。在曹髦接到這次報告之前,在很多地方,也多次在水井裡發現過黃龍。大臣們覺得這是個好兆頭,因爲在古人的眼中,龍就代表皇帝,如今神龍屢屢降臨,這不正顯示咱們皇上運勢正旺嗎?
可是曹髦不這麼想,他對大臣們說:“龍,代表皇帝,可是他不能飛上太空,不能飛下農田,卻只能困在井裡,根本不是好兆頭。”不久,曹髦自己寫了一首《潛龍詩》:“可憐的龍困在井裡,不能跳出深淵,不能衝上九天,不能降落農田;可憐的龍墜入井底深處,泥鰍都在他身邊唱歌跳舞,他藏着牙收着爪,只能默默嘆息,我也像他一樣啊!”等到司馬昭看到這首詩,大爲倒胃,從此更加敵視曹髦。
曹髦不甘心被司馬昭控制的心情,此時已經十分明顯。然而形勢比人強,其實年輕的曹髦現在能做的,只是看着權力一天一天的遠離自己,他越來越不滿意,然而只能是不滿意而已。孩子!不是你不行,而是誰都不行,即使你的老祖宗曹操復活,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而已。
但曹髦還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因爲就像鍾會說的一樣,他是當初叱詫風雲的魏武帝曹操的長孫,他要像曹操一樣,稱霸天下、輝煌一生。
即使是化作流星,也請讓我璀璨一次吧!
懷着這種悲壯的決心,魏國的皇帝曹髦終於公開向把持魏國實權的司馬家族宣戰了。
公元260年5月7日夜,對於整個魏國和司馬家族來說,都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爲這是曹魏帝國皇帝自從失去權力之後向司馬家族發起的第一次、當然也是最後一次正面反抗的日子。
曹髦在這一天,命令冗從僕射李昭給皇宮衛隊發放武器盔甲,然後召集他認爲對自己十分忠心的侍中(皇帝高級顧問)王沈、尚書(國務院部長)王經、散騎常侍(皇帝騎馬侍從官)王業,對他們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就坐在這裡,等着被他廢掉。今天,請你們跟我一起行動,我要親自消滅司馬昭。”
一聽這個消息,在場的三位王先生都大吃一驚,當下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現在是名義上的老大要滅掉真正的老大,只要說錯一句話,就裡外不是人,後果難以設想。後來還是王經先回過神來,趕緊勸曹髦:“司馬昭掌握大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都是他的人。如今皇上您的衛隊,只不過是擺擺樣子,根本不能打仗。狗急還要跳牆,兔子急了都咬人。您這樣做,不是逼着司馬昭和您翻臉嗎?請您一定好好考慮考慮,否則大禍深不可測啊!”
但是曹髦作出這個決定,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任何勸阻,也不能動搖他的決心,他從衣服裡掏出用黃綢緞寫的詔書,扔在地上,對在場的人說:“我的主意已定,大不了一死而已,何況我是皇帝,還不一定死!”說完,曹髦去向郭太后訣別,王沈、王業一看曹髦走了,趕緊去給司馬昭報信,臨走的時候招呼王經一起走,可是王經堅持留在皇宮。
聽到王沈、王業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司馬昭感到一陣窒息。怎麼辦?曹髦是皇帝,自己是大臣,如今皇帝要親自出馬討伐自己,那自己是什麼?叛賊嗎?然而司馬昭畢竟是司馬昭,在稍微慌了一下兒以後,他馬上就回過神兒來,趕緊命令自己的親信賈充,帶着人去皇宮堵截曹髦,確保一定不能讓曹髦衝出宮來。
而這時,曹髦已經知道消息走漏,他立刻領着一百多個由親近衛士、宦官、雜役混合而成的雜牌軍團,跑出自己的住處——皇宮,向司馬昭的住處殺過去。而司馬昭的弟弟、平時負責監視曹髦的屯騎校尉司馬伷得到消息,趕緊帶領部隊堵截曹髦,士兵們一看皇帝曹髦親自領兵殺了過來,都不敢反抗,四散逃走,司馬伷攔都攔不住。
就在這個時候,賈充領軍趕到,又把曹髦圍住。曹髦拿起了寶劍,親自砍殺賈充的士兵,賈充部隊看皇帝發威,都不敢招架,紛紛向後撤退,眼看就要敗下陣來。這時賈充身邊的一個將領成濟趕緊問賈充:“事情緊急了,您看怎麼辦啊?”賈充一咬牙,一跺腳,跟成濟說:“司馬公養你們這些人,正是爲了今天,還有什麼可問的!”成濟心神領會,立刻抽出寶劍,一刀刺穿了曹髦,刀尖兒都從背後戳了出來,曹髦率領的雜牌軍隊一見皇帝都死了,嚇得像一幫蒼蠅一樣轟然逃走,曹髦的反抗行動就此結束。
與此同時,司馬昭正在家裡緊張的等待着消息,聽到曹髦被殺之後,驚得一下子從座位上跌了下來。
皇帝被自己的手下殺死了!!!
現在司馬昭的心情,已經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害怕。礙眼的曹髦死了,其實應該高興,可是他畢竟還是皇帝啊,如果有人趁此機會來反對自己,再有一些響應的人,那局勢還真說不準。司馬昭感到脊背發涼,他振作了一下精神,決定立刻召集大臣們進宮,來收拾皇帝被自己手下殺死之後的殘局,把各種隱患快速消除掉。
皇宮大殿上,戰戰兢兢的大臣們啞口無聲,都眼巴巴的望着司馬昭。司馬昭數了數,唯獨陳泰沒有參加會議。這陳泰的爸爸陳羣,當年和司馬懿同爲曹魏帝國士族領袖,他自己也是站功卓著,馳騁西北戰場多年,可以說是德高望重,司馬昭不敢把陳泰怎麼樣,只好叫人把陳泰請來。
陳泰本來不想來,可是威逼利誘,只好趕往皇宮,見了司馬昭,只是痛哭不止,司馬昭也只能裝模作樣的和他一起哭,問陳泰:“兄弟啊,你看我闖下這麼大的禍,應該怎麼辦啊?”陳泰心說你連皇帝都敢殺,還有誰敢把你怎麼辦,只勸司馬昭殺掉賈充,給天下人一個交待。可是司馬昭捨不得殺掉自己的得力助手,就問:“你再往下想想?”陳泰說:“我只能說到這裡,不知道還有下面。”司馬昭也不再多說。
雖然在懲辦賈充這件事上,司馬昭顯得特別沒主見,但是對不肯來給自己報信的王經,司馬昭卻叫人迅速逮捕,交給廷尉(司法部)審判。王經臨行前,向老媽磕頭,請求原諒他闖下大禍,可是媽媽微笑着跟他說:“人誰能不死,不怕死的不值,爲皇帝喪命,還有什麼遺憾呢?”不久,王經一家都被處死。
可是有一個事情是沒法忽視的,就是曹髦被殺這件事該怎麼評價。所有的人都在瞪大眼睛看司馬昭,看他會怎麼處理。司馬昭自己也在苦苦的思考各種後果,殺掉賈充,無疑是最能讓人心服口服,可是如果連賈充這樣忠心耿耿、鞍前馬後的人都被殺掉,恐怕以後再也沒有人肯爲司馬家族出力了。司馬昭又要照顧自己親信的感情,又不能不面對殺死皇帝的罪名,他絕對不能說自己是錯誤的,所以只好拼命的去抹黑曹髦了,因爲死人是沒辦法說話的。
於是司馬昭像他的哥哥司馬師當年一樣,逼迫郭太后,向全國宣佈,曹髦是個不孝順的皇帝,對太后一點兒都不孝順,純屬死了活該,司馬昭爲太后出了一口惡氣,太后很欣慰,司馬昭很忠誠。然後,宣佈剝奪曹髦的皇帝稱號和生前的一切待遇,以普通百姓的喪禮標準,裝個爛棺材裡頭直接埋掉。大概是很多人覺得這樣做太過分了,第二天,司馬昭的親叔叔司馬孚就勸司馬昭,不要做得太絕,曹髦已經死了,就不要再糟踐他了,看能不能仍按照普通親王的待遇給曹髦辦個葬禮。司馬昭一想也是,畢竟死者爲大嘛,就以太后的名義同意了。
至於那個親手殺死曹髦的成濟呢,因爲功勞太大、職位太低,所以司馬昭也給了他一個答覆:逆臣賊子、滿門抄斬。5月26日,成濟全家被處以死刑。真不知道曹髦地下有靈,會不會感到一絲安慰,也不知道成濟在被滿門抄斬的時候,會不會感到一絲後悔。而指示成濟殺掉曹髦的賈充,終於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因爲他全家老小的命算是保住了。
曹髦的生命被永遠的定格在了20歲,按照一個普通親王的待遇被安葬在了曹家的祖墳,從此和他叱吒風雲的祖先們作伴。在他的墓碑上,只寫着他被立爲皇帝之前的爵位——高貴鄉公,都沒有寫他做過皇帝。曹髦的一生被徹底抹殺,只有他的墓碑,筆直的站立着,在向人們訴說着一個着不向命運屈服的年輕人的辛酸往事。有些懷舊的老百姓,還聚在一起去看一眼曹髦的墓碑,指指點點的說:“看!這就是前幾天被殺皇帝的墓!”
曹髦的死對曹魏帝國和司馬家族都具有歷史性的意義,它標誌着曹魏帝國皇室權威的完全喪失和司馬家族對曹魏帝國的完全控制。
雖然已經完全掌握了中央權力,但司馬昭仍然是又開心又害怕,好像從別人手裡搶過來五百萬的大獎彩票似的。
司馬昭其實早就盼着這個不聽話的小皇帝死翹翹了,可是畢竟是被自己的手下一刀捅死的,在做掉曹髦以後還是不能再公然做掉整個曹家,雖然這是司馬昭現在最大的願望。
所以司馬昭需要在真正幹掉曹家之前做一個鋪墊。那該怎麼做呢?乾脆再從曹家裡面拉一個聽話的小皇帝吧!
這個時候的司馬昭,已經是魏國毫無爭議的實際統治者了,他說讓誰當皇帝,沒有一個人會表示反對,包括那位親眼看見曹芳、曹髦反抗司馬家族一廢一死下場的郭太后。
就這樣,司馬昭從魏國皇族裡選了一個叫曹奐(換)的小孩兒當皇帝,因爲要穩定首都洛陽的局勢,所以司馬昭命令司馬炎去曹奐居住的鄴城,把這個小屁孩接到洛陽。
這是司馬炎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因爲他要負責這個未來傀儡皇帝的人身安全,而且要保證他在路上十分聽話,不許亂跑,一切行動要聽指揮,不許離開護送隊伍自己玩兒。
五月中旬,鄴城。
這是司馬炎和曹奐的第一次見面。此時的曹奐還是個剛15歲的小孩子,他並不知道爲什麼同族的曹髦被殺後,自己要當皇帝,因爲怎麼說也輪不到自己啊!從輩分上講,曹奐和死去的曹髦的爸爸是一個輩分,侄子死了以後,由叔叔即位,而且還不是血緣特別親近的叔叔,簡直是八竿子夠不着的即位方法。
可這是司馬昭的決定啊!當時還有誰敢不聽司馬昭的呢!前任皇帝曹髦的下場就是榜樣啊!
司馬炎看着這個哆哆嗦嗦、不知所措的未成年人,心裡除了看不起,就是看不起。
小屁孩兒,憑你也配當皇帝!?哼!
雖然打心裡一百個看不起,但司馬炎還是很瀟灑的衝着曹奐,來了一個請的手勢。
“陛下,我們動身吧!”
曹奐聽話的順着司馬炎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個十分豪華的轎子(行話叫做“鑾駕”),可是不管怎麼看,都像一個只有幾扇小窗戶的豪華鳥籠。
公元260年6月2日,曹魏帝國最後一任皇帝、也是司馬家族最後一個傀儡曹奐,進入首都洛陽,在當天登上已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皇帝寶座,在他面前,是霸氣十足的司馬昭,以及一直看着司馬昭臉色的文武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