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在炎漢期間廣陵是一個足足擁有八萬人口的大縣,紡紗業十分發達不說,多少也能算是一個魚米之鄉。
現在講炎漢,講的是東漢不是西漢。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炎漢不得被提起,先由曹丕篡漢伊始,到了劉淵建立僞漢更是成爲禁忌,少不得是因爲晉國小朝廷的自卑使然。
按照史書的記載法,因爲有了西漢和東漢,後面還出現一個匈奴人建立的漢國,要是劉彥真的光復漢家舊土使漢國再強盛下去,有了西漢和東漢兩個劉氏漢帝國在前,一樣是劉氏的劉彥這個漢國真不太好稱呼。
“有次聽王上閒聊時談起……”王猛用着略略遲疑的語氣說:“會記載成爲第三帝國?漢第三帝國。”
王猛是和謝道韞在城中散步,隨行的有高平和一些漢軍士卒。
幾天前下了一場大雪,地面和屋頂上佈滿了白雪,街道之上看到最多的是清掃門前白雪的人。
“帝國?”謝道韞是一個有讀書的人,她很明確的知道帝國兩個字帶着什麼含義,不止是一統中原就能稱帝國,也不單單是強盛可以稱帝國。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回過神來才說:“那不止要光復漢家舊土,西域也要重新奪回,乃至於……”
其實還要再加上在戰爭中戰勝另外一個帝國,之前的西漢是拿匈奴帝國開刀,延續西漢的東漢是在實力上有帝國的規模可並沒有對外取得什麼帝國較量之間的勝利。
東漢對外戰爭比較重要的有四場。
東漢爲了穩固西漢時期設立的玄菟郡、樂浪郡與高句麗、朝鮮、穢、貊、貉、沃沮等民族有過不少較量,東北最大的對手是烏桓、鮮卑,最成功的一次是打服烏桓,其餘各族實際上只是震懾,設立了烏桓校尉。
再來是東漢對西漢打剩下的南匈奴,可前期是以長城作爲依託與之對抗,後面是用消耗和拉攏政策才使匈奴進行名義上的臣服,設立匈奴校尉才稍微有些控制力。從南匈奴時不時會南下打草谷來看,東漢對南匈奴的掌控力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強。
西漢末年在西北遺留問題的是各種以放羊爲生泛稱羌人的一個族羣,東漢的軍隊長期與羌人進行局部戰爭,東漢最爲強盛時期隴西郡都全被羌人佔去,後面設立護羌校尉不但沒有起到正面作用,相反是使局勢更爲惡化,纔有了後面的百年羌族生亂,直至段殺神(段穎)使用殺戮手段纔算是稍微懾服諸羌,不過後面東漢自己又玩脫了,董卓生亂期間諸羌甚至殺進司隸直逼長安。
東漢對外戰爭最成功的一次該是對南方,也就是吳郡、會稽、南海、合浦、九真、交趾、鬱林等各郡。不過偏偏這一次並沒有算在對外戰爭的四場大戰中,理由是諸越和交趾的那些人連稱爲敵人的資格都沒有。
對西域的光復之戰纔是被認可的“四大之一”,但是比起西漢時期的掌控力度來講,東漢對西域的掌控連曹魏時期的力度都不及。
“以上可以看出,漢王想要的漢國並不是中興之後的那個(東)漢,是開國高祖皇帝直系後裔的那個(西)漢。”謝道韞走着走着停下來,她看到了路途上認識的阿六,顯然阿六也發現了她。她擡起手遠遠地打招呼,後面對王猛問:“可以過去看看嗎?”
王猛習慣性地看向高平。
高平無聲點頭。他們還沒有接到新的指示,謝道韞在廣陵城逗留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結果。
廣陵城是一座正在復甦的城池,城牆前任縣長有帶百姓進行過一些修葺,王猛接任之後也是第一時間注重城牆的修復。會這樣是現在的百姓普遍沒什麼安全感,有一座看上去牢固的城牆會使百姓更加心安一些。
城池之內的建築物基本是茅屋,少有能夠看到屋頂是瓦礫的建築,除開城樓之外同樣沒有一座超過兩丈高的房子。
城中百姓大概是有三千來人,他們平時棲息在城池之內,到了幹農活則是到郊外。
根據謝道韞一兩天逛下來,廣陵城之中似乎並沒有看到什麼商業,也就是不存在市集之說。她不確定是因爲下雪沒有開市,還是城中真的沒有市集。
阿六當然看到了謝道韞,他並沒有認出換上一身白色長裙的謝道韞,對於謝道韞和自己擺手打招呼有些發愣。
“阿六。”謝道韞笑嘻嘻地再次打招呼,指着對面的屋子問:“這是你家嗎?”
現在的城市規劃沒有那麼嚴格,城中僅有一條主要道路是呈現筆直狀態,其餘的道路是看房子的坐落而有改變。房子看去並不整齊,看着就是東一座西一座,房屋密集的地方要是陌生人迷路的可能性比較大。
阿六家的房子非常普通,道路旁直接就是牆壁,一扇並不大的門僅是有用草編織的柵欄掩着,看着是沒有什麼窗戶。
“我啊。”謝道韞指着自己的小鼻子,說道:“路上我們聊得很開心的。”
“是你……”阿六手裡的掃帚不知怎麼地掉了下去,看得出他非常驚訝:“你是……是……”
現在的謝道韞與穿粗麻衣的時候判若兩人,一身主體爲白色卻有紅色鑲邊的長裙,肩上還有一套看着名貴的動物皮毛,腦袋上套着一個毛茸茸的帽子,再加上背後有一條黑色的披風,無論怎麼看都顯得極爲富貴。
“我可以進去嗎?”謝道韞話是那麼說,實際上她已經走到門邊退開柵欄擡腳走進去:“黑漆漆的,空氣也好悶。”
急促的腳步聲隨後而入,那是三四名手裡按着劍柄的漢軍士卒入內,他們進入之後是成一種半扇形的分佈站立,剛好是將謝道韞保護在中間。
阿六懵了一些纔跟着進入,進去後直接呼喚“娘”,裡屋傳來了一箇中年婦女的聲音。
從裡屋走出來的婦人無法從相貌上判斷出歲數,她穿着一身傳統漢家婦女會穿的粗布襦裙,手裡有一個看着像是梭子的東西。一出來看到屋裡那麼多人,她先愣了一下,才說:“來客人了?”
阿六這個時候已經走到牆壁邊,只聽一聲僵硬的什麼響動,木板門窗被推開之後屋裡纔有光線。
“嬸嬸好。”謝道韞看到了婦女手裡的梭子,笑嘻嘻說:“嬸嬸在織線嗎?”
“嗯,啊?是在搗騰機子,織線得等開春有麻。”婦女手裡的梭子的確就是織線用的,她完全適應黑暗,看到一身貴女裝扮的謝道韞有着莫名的緊張,再看屋裡有一看就是士卒的漢子卻露出了微笑,扭頭對阿六說:“張羅一下。”
阿六應了聲“哎”,推開了後門出去。
屋裡的人可以聽到一些東西挪動的聲音,由後門向外看是一片不大的園子,正對面還有一間什麼房屋。
謝道韞還真忘了,她進來的時候沒有聽見“嘎吱”聲,那麼婦女怎麼可能是在織線呢。
冬季萬物蟄伏,織線需要麻,廣陵城內的居民有原來的本地人,更多是從長江以南投奔而來的人。阿六這一家就是新來不久的南方人,前一年沒有參與勞動,不會有產出,是由阿六受到官府的僱傭修整城市得到一些糧食度日。
有了光線之後,可以看清楚屋裡的物什,東邊的牆壁邊上有幾口缸,一些釘在牆壁上的木板上擺着一些罈罈罐罐。看不到桌子或是椅子,一切只因爲現在桌子和椅子並沒有流行,案几就是桌子,坐圃就是椅子。
地面上直接就是泥土,長期被踩踏的關係看着並不平整,不過能夠看出並沒有什麼雜物。
大嬸對漢軍士卒有着莫名的熱情,對一看就是貴女的謝道韞則是顯得極爲冷淡。她在問士卒一些問題,話題是圍繞着國家有沒有再次徵兵,或是近期會不會有什麼需要人手的徭役。
過了一會阿六重新入屋,手裡捧着一個熱騰騰的陶土罐,先是放在邊角又出去,再次回來是拿來了一些竹杯。
“燒熱騰了的,是燒水。”
阿六對要求喝煮過沸騰的水印象無比深刻,不理解什麼叫生水有寄生蟲容易使人生病,是在服徭役的時候軍方這麼要求,一直想要參軍入伍也就牢記這一習慣。他麻利地倒水,一個又一個雙手捧過去,輪到謝道韞的時候看着有些遲疑。
謝道韞並不遲鈍,沒人給服務就自己動手,導致的是阿六既是尷尬也是手足無措。
“大嬸,我們只是路過。”共僑雖然是士卒,可他也是一級爵位的公士,右胸的戰袍上既有一塊鐵質的徽章表明這點。他知道大嬸的熱情是爲什麼,見到大嬸眼神的熱切,想了想說道:“徭役應該是會比較頻繁,您家娃兒不缺活幹。”
“這就好、這就好……”大嬸立刻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給大王幹活有的吃,還有糧食可以拿。大王是好大王,官府是好官府。”
謝道韞被刻意冷落得很是不舒服,她倒不至於發作什麼,卻是沒有了原來的興致,禮貌地行禮就退了出去。
王猛並沒有入屋,是站在街道上看着清掃白雪的百姓,臉上帶着溫和的笑容。他見謝道韞出來,能看出謝道韞好像很不悅。
“之前還聊得好好的……”謝道韞不開心也有失落:“以前在南方,下鄉時遇到的人是這樣,來到北方也是這樣……”
社會有階級,有些階級就是被用來敬而遠之,身在局中覺得莫名其妙,也有樂在其中的人。自古以來百姓就對權貴有着天然的疏遠,畢竟靠近了未必有好處,惹到了卻隨時會被整得家破人亡。
王猛對謝道韞說的話只是付之一笑,他事先就知道謝道韞穿成這樣根本無法接觸百姓,只是關係不近無法提醒罷了。
“走咯,走咯。”謝道韞情緒轉變速度有些快,她走前還對出門站在邊上的阿六搖手,溜達了一小會突然對王猛問:“百姓見了您會親近嗎?”
“……”王猛就是從百姓中來,成爲官員之後很清楚很難再與百姓打成一片,苦笑說:“沒有畏懼,猛就感到很知足了。”
兩人邊走邊說,很快就遠去。
阿六看着那俏麗的身影久久沒有轉頭,等待謝道韞的身影完全消失後,他轉身卻看到自己的孃親那一雙滿是仇恨的眼神。
“你爹,你大兄、二兄,全是死在南方的富貴人家手裡。”大嬸是黃氏的媳婦,她非常嚴厲地對阿六說:“黃六,你要牢牢記住,南方那些大家族是咱們家的仇人。”
別問他們這一家怎麼知道謝道韞出身南方家族,任何一個地方的人長相和氣質不一定有跡可循,可是從裝扮特性上絕對能看出端倪。
“娘……”阿六想要說剛纔那個細君看着不像是壞人,相反是看着非常美麗,可他不敢將心裡的想法說出來,只能應:“孩兒知道了。”
“你歲數小,沒法子去參軍。”大嬸似乎想到了什麼露出失望的表情,低聲唸叨:“聽他們講近期會有很多徭役,你得求老叔多幫忙……”
大嬸口中的老叔是這一片街坊鄰居的保長,是一名因爲殘廢退役了的漢軍士卒。
漢國大部分地區採取的是合作公社制度,目前逐漸在轉向正常的社會體系,爲了安排衆多因傷退役的將士,是編制多少戶有一個保長,保長負責轉達官府的一些消息,徵發徭役也是由保長來確定名單。
“大漢服徭役是一件好事。”大嬸喜歡嘮叨,嘮叨之中有着明顯的殷切期盼:“去服徭役吃的喝的都是官府的,服徭役次數多了還能被優先挑選入伍。你這娃兒年紀不夠,該多多出徭役,日後好容易加入軍中。成了大王的兵就有五畝田,有了田好討一門媳婦,能立功給子孫掙一份功業……”
阿六一邊拿着掃帚清掃白雪,一邊聽着自己的孃親嘮嗑,內心裡有期盼,更多是感到一份沉甸甸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