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可憐之人
娘娘省親,本是一件光宗耀祖之事,足可大書特書一筆,載入家族傳記,世代流傳。
巾幗英雄代父出征的《木蘭辭》,本是慷慨激昂的曲調,詮釋出塞的豪邁與激情,如今卻以空靈哀婉的旋律唱出;本應充滿童真與歡樂的撥浪鼓,竟比葬禮上頭僧侶敲打的木魚,還要空洞與單調,令人不忍卒聽。
中年貴婦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從背後,摟住了小女兒,哽咽着說道:“媚兒,這些年,苦了你了......”
泰蘭忒沒有回頭,只是依偎在母親的懷裡,繼續默默流着眼淚,繼續重複着《木蘭辭》的某個段落。燾兒與梅爾兩名侍女,同一時間感覺眼裡進了沙子,熱辣辣的,隨時便有淌淚的可能,兩人連忙眨巴眨巴着雙眼,努力不讓產生共情的自己,當場啜泣失禮。
泰蘭忒的閨閣懷舊之旅,足足持續了大半個時辰。
同樣一個行爲,落在不同的人眼裡,從不同的角度去解讀,自然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性格懦弱的慈母可以憐惜愛女,理解她對一去不復返的少年時光進行追憶與感傷;休慼相關的侍女可以關心主人,明白她危機四伏之中渴望溫暖與關懷的心情,哪怕希望再是渺茫,也聊勝於無。
妒火中燒外加飢腸轆轆的兩位嫂嫂,卻是完全接受不能。
這算是擺得哪門子譜?!
未時正才得以開始的午宴,就這麼陰差陽錯的,一棒棒接力拖成了“下午宴”。隨着流水般端上來的佳餚,怒火不斷疊加,籠罩在庭堂室內上空的怨氣雲層,越來越厚,也越來越陰沉,即便是掛滿頂部的七層高燭燈,努力散發着光明與熱力,都無法改變室內光線不斷暗淡的現實。
風暴逐漸醞釀成形。
好容易熬到宴罷,泰蘭忒接過梅爾奉上的茶盞,微微皺了皺眉頭。她擡眼看向梅爾身後的公爵府侍女,那可是從小就跟在她身邊的貼身侍女,最爲貼心不過了,沒理由不知道小主人的喜好,方纔正是這位侍女,將茶盞交給了梅爾。
裡面,赫然是她最不喜歡的紅茶。
於是,泰蘭忒漫不經心地放下了茶盞,望着中年貴婦笑道:“母親,皇上前兒賞了女兒一些毛尖新茶,本想着家裡有,這回就沒給帶。等回去了,女兒讓人給您帶回來。那茶說是一個名叫‘信陽’的地方進貢的,最是溫養脾胃不過了。”
“這毛尖茶嘛,家裡也有,而且有的是。倒不勞小妹自萬里之遙給特特捎回來。”
一直跟在母親身後,默不作聲的比格.芙爾斯公爵,突然接過了話頭,他淡淡地說道:“不過在此之前,爲兄有一個小小的疑問,想要小妹解答。”
“大哥請說。”
泰蘭忒挺直了纖腰,淡然看着公爵服飾的長兄說道。她本是高挑豐滿的身材,一身宮裝裁剪得極是合身,纖腰這麼一挺,頓時便是曲線傲人、儀態萬千,偏又說不出的高貴端莊,絕無賣弄風騷的嫌疑。
“敢問小妹,這八年來,給尊貴的皇帝陛下誕下了多少位皇子啊?”
比格.芙爾斯公爵一臉關心的神情,彷彿真的一無所知。
氣氛驟然緊張!
天子後宮佳麗三千,可不是說說而已。里爾大帝二世的後宮,光擁有名分與品級的命婦,便有一百二十一名之多,這裡面除了極少數單純依靠絕色立足之外,其餘均是美貌與智慧並重、家庭背景遠比個人能力深厚之輩。公爵侯爵之嫡女什麼的,簡直不要太多。
宮闈深處的刀光劍影,競爭之慘烈,一點不比外庭少,只不過形式看上去稍微“溫柔”一些。皇后娘娘在世的時候,還能憑藉與皇帝青梅竹馬打天下的深厚感情,生於世襲貴族之家養成的高超平衡手段,壓得住野心勃勃的一應妻妾內官。自從宅心仁厚的她幾年前撒手人寰,這宮廷內部的競爭,便直接朝着鬥爭激化,甚至是奔着“分勝負、定生死”的節奏而去。
若不是里爾大帝二世遲遲未決,外加手握朝廷實際大權的右相手腕狠辣老道,強勢鎮壓,光是“正宮娘娘”的名分,就足夠讓後宮的三千佳麗,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說穿了,嫡親妹子仙逝導致的皇后出缺,右相可沒打算便宜別的女人。
所謂的“後宮”,不過是“前庭”的延伸,向來是政治與皇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皇后娘娘與皇帝一樣,都必須得到朝廷內外的一致認可,不然連坐都坐不住。“母儀天下”四個字,可不是鬧着玩的。自打三千多年前立國之日起,毗邇尼帝國便是雄渾剛健的底子,走的是激昂奮發的路線。“後宮不得干政”這一類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說法,無非是後世某些色厲內荏的皇帝,爲了掩飾自個得位不正的原罪,因而什麼人都怕,連自個枕邊人都要千防萬防的無恥行徑。
比起嬌怯怯、弱不禁風的乖巧女子,外柔內剛性格堅毅的母親,更有可能培育出堅韌不拔的兒女。
指望長於深宮軟弱婦人之手、皓首腐儒“循循善誘”教導之下的皇子,明明連親手殺只雞的勇氣都欠奉,卻能夠肩負起守護江山社稷,庇護天下蒼生的歷史使命,無異於癡人說夢,和瞎扯淡沒什麼兩樣,都屬於嚴重不負責任的範疇。
誰信誰是傻子。
前朝“何不食肉糜”的悲劇,聽上去不可思議,不正是這般釀成的麼?
任何一小片歷史的塵埃,落到具體個人的身上,都是無法承受之泰山壓頂。
譬如眼下的泰蘭忒。
“老大,你怎麼問......”主位上的老公爵夫人看不下去了,剛開口試着給小女兒解圍,便被長子擡起的手掌,平靜但堅決地堵了回去。
比格.芙爾斯公爵就這麼靜靜地、不失禮貌地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嫡親妹子,“恭候”她的回答。
同樣是嫡親的兄妹,右相維護自家妹子,可說是不遺餘力。幼年失祜的他,面對兵荒馬亂的艱苦歲月,毅然承擔起守護家人的重任,爲了保護妹子的安全,連性命都能豁出去;再對比自個眼前的這位,這別人家的哥哥,怎麼就那麼不一樣呢?
胃部隱隱有了抽搐的跡象,這是泰蘭忒入宮以後,腸胃便染下的毛病,一旦緊張、激動或者憤怒,就容易發作。她低了低頭,慘然一笑,一雙玉手悄悄縮回袖中,迅速握緊了再鬆開,再擡起頭時,慘笑已然抹去。只聽她反問道:“大哥這麼問,是什麼個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隨便問一下,意思意思。”
比格.芙爾斯公爵雲淡風輕地說道:“小妹你千萬不要多想啊!”
“小妹無能,入宮八年多了,竟未能給皇上生養得一個半個皇子。實在是有失皇恩,辜負了大家的厚望。”
泰蘭忒的聲音開始變冷。她雖是長相嫵媚豔麗,生性卻極是剛強,既然身爲一家之主的兄長沒打算給她體面,那她乾脆自個把話挑明瞭說。
說完,她還沒忘了朝着母親點了點頭,露出一個羞赧的笑容,以示歉意。
被小妹搶了臺詞的公爵大人,頗有些措手不及,他連忙用蓋子撥了撥浮在面上的茶葉,又輕輕吹了兩口,這才抿了一小口茶水。茶湯碧綠、清澈透明,一根根如針般豎起的葉子,青翠欲滴,半開半卷,隨着氤氳的水汽,載沉載浮。比格.芙爾斯公爵手上的這杯,正宗不過的上等“毛尖”。
泰蘭忒從小最愛喝的那一種。
“這都整整八年有餘了,居然連懷都沒懷上,也未免太說不過去了吧?”
眼見丈夫出師不利,頂着個公爵夫人頭銜的藍裙少婦,跳出來幫自家夫婿撐場子了。別說同情什麼的,她懟起同爲女人的泰蘭忒來,連表面上一絲溫情的掩飾工夫都給省略掉了。
淺藍色衣裙的二房媳婦,也開始朝着小姑子的痛腳重重踩將過去,她“咯咯”笑着嘲諷道:“哪有家裡養了超過八年的老母雞,卻連一顆蛋都下不來的理?這還養着幹什麼,浪費糧食麼?”
泰蘭忒冷冷掃了二嫂一眼。
所謂是“門當戶對”,貴族之家聯姻,最看重的便是這一點。比起繼承公爵爵位的大哥來,二哥瑟艮.芙爾斯僅僅擁有子爵的頭銜,還不帶世襲的,一朝故去,子嗣就連保留貴族身份都是奢望。因之這位二嫂的出身,再高都高不到哪裡去。事實上,她的親生父親僅僅是個男爵,勉強算是踏入了貴族的行列,出於攀附權貴的目的,上趕着將嫡長女的她,嫁給了老芙爾斯公爵的次子。
加之比茲尼斯王國並不實施“推恩令”,這就導致了襲爵者之外的其餘兄弟子嗣,除非特別有本事、有志氣,能夠自立門戶闖出一番事業,否則一家大小都要仰襲爵者之鼻息過日子。
時至今日,瑟艮.芙爾斯一家仍然住在公爵府裡頭,蹭吃蹭喝的,狗腿子的覺悟,早就深入夫妻兩人的骨髓。替藍裙少婦撕咬泰蘭忒的舉動,看似無禮,實則正正體現出弟媳應盡的義務。
可惜,泰蘭忒並不打算體諒二嫂的“難處”,她冷冷說道:“那是。我可比不得你,像只老母雞那樣,自打嫁入家門,一口氣生了好幾個蛋。如今都有四五個了吧?還真挺能下蛋的!”
“我有負皇恩,生不了皇子,自有皇帝陛下降罪,要殺要剮,由我一人承擔,連累不到你們。帝國皇室血脈傳承,何等神聖高貴,還輪不到你們二人置喙!”
話音一落,對面兩名少婦,通通變了臉色。
“你說誰是母雞?”
瑟艮.芙爾斯子爵夫人,尖叫着,噌的一聲,直接從座位上頭蹦了起來。她剛想舉手指着泰蘭忒破口大罵,餘光卻突然發現,門外侍立的幾名帝國宦者,以及再稍遠幾步的“血兔騎士團”戰兵,同一時間朝她看了過來!
騎士們冰冷的目光,腰間利劍吞口閃爍的寒光,瞬間讓她恢復了理智。擡到半空的手臂,無可奈何地放了下來,子爵夫人憋得滿臉通紅,裹在淺藍色衣裙裡頭的身軀,一個勁兒亂顫,口中“你、你、你”連聲,話都說不囫圇。
她總算沒被憤怒徹底衝昏了頭腦。
皇帝的小老婆,照樣是皇帝的老婆,公開挑釁、辱罵省親的泰蘭忒,等同於冒犯帝國皇帝的尊嚴。此等罪名,遠不是一個屬國的區區子爵夫人,憑藉姑嫂不和的藉口,便能輕易逃脫得了懲罰的。
刑不上大夫,那是因爲大夫激怒的對象,不是皇帝本人。千刀萬剮這種酷刑,聽說過麼?
“置喙麼?外臣們何德何能,自然是萬萬不敢的。”
比格.芙爾斯公爵溫和地擺擺手,一邊示意弟媳婦稍安勿躁趕快落座,一邊順勢轉移了話題,道:“我芙爾斯一門,歷來忠誠於皇帝陛下,自先帝起兵之日起便不離不棄,共赴國難,乃是與國同休的世襲勳貴。先帝與當今陛下對父親大人,同樣是另眼相待,君臣恩義之深,非尋常勳貴可比。”
“作爲父親大人的掌上明珠,小妹有幸被當今選中,成爲陛下宮中的命婦之一,不但是我芙爾斯氏的榮耀,也是小妹個人的無上榮耀。父親大人在世的時候,每念及此,便是滿臉的幸福,即便臨終之刻,依然念念不忘,記掛着小妹,無限感傷。”
“小妹如能儘早誕下皇子,一來盡了自己命婦的職責,二來也是了卻父親大人的心願。所謂‘忠孝雙全’,莫過於此。唉,爲兄既然接過了公爵府的擔子,自然也和父親大人一般,期盼着小妹能夠幸福,得償所願。”
隨着舒緩平靜的描述,比格.芙爾斯公爵的表情,從平和到莊重,又從莊重到感傷,最後呈現出滿滿的關切之情。期間情緒拿捏之準,表情轉移切換之自然和流暢,堪稱深得老牌貴族口是心非之精髓。談及逝去的父親,公爵大人眼眶微紅,擡頭朝着天空望去,彷彿老公爵的在天之靈,正透過公爵府的雕樑畫棟,注視着大家,注視着省親的愛女。
好一副真情流露的模樣。
無奈久經宮鬥考驗的泰蘭忒,什麼樣的演技沒有見識過?她深深看了兄長一眼,說道:“難得大哥還記得父親大人。既然大哥提起了他老人家,那就乾脆一點,就當父親大人就在這裡,此刻,就坐在母親的身旁,直說吧。”
“鋪墊了這麼久,大哥究竟想說什麼?”
她直視着兄長的眼睛,問道。
一股無形的壓力,伴隨泰蘭忒微微前傾的身子,壓向了她身前的公爵大人。
比格.芙爾斯公爵莫名有些恍惚,他硬着頭皮迎上小妹的雙眸,眸子漆黑、深邃而冷漠,透着股無法形容的氣息,看得公爵大人渾身不自在,窒息到近乎僵硬的感覺,就這麼詭異地、迅速瀰漫了他的全身,於是他扯了扯嘴角,勉強算是笑過了,接着說道:
“爲兄想說的是,倘若,小妹今年尚是無孕在身。那麼,明年家裡對你的支持,不得不減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