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可以看清的情況就是:艾勒裡·奎恩在十月九日以前,一直只不過象個孤魂野鬼似的在卡吉士案件的外圈游來轉去,到了這一個值得紀念的星期六的下午,艾勒裡憑着他那玲瓏剔透的氣質,出人意表地忽然一下子抓住了問題的要領——他現在不再是一個旁觀者了,而是一個原動力。露臉的時機已經成熟了:舞臺佈置得恰到好處,他再也熬不住要登臺一顯身手。我們永遠必須記住:這時的艾勒裡還是初出茅廬——是一個自負的艾勒裡,具有一般大學二年級學生所常有的海闊天空的抱負。生活是甜美的,有着七纏八繞的難題需解答,有着崎嶇曲折的迷宮要你滿懷信心地穿行過去,另外,再加上一點戲劇味吧,那就是有一位神氣活現的檢察長你我逗弄。
正象迄今所見的不少驚心動魄的場面一樣,這次也是發生在中央大街的奎恩偵探長那個神聖不可侵犯的辦公室裡。在座的有桑遜,他坐立不安,如同一頭滿腹狐疑的老虎;在座的還有佩珀,象是在苦思冥想;偵探長當然也在座,頹然坐在椅子裡,老練的灰眼珠激動地翻滾着,嘴巴象錢包似的緊閉着。說真的,誰能熬得住呢?尤其是,正當桑遜對這案情進行着不着邊際的分析的時候,奎恩偵探長的秘書心急慌忙地奔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報告說:詹姆士·諾克斯先生,這位詹姆士·諾克斯——他擁有的財富比任何一位用正當手段斂財的人都要多出好幾百萬——銀行家諾克斯,華爾街大王諾克斯,總統的知己諾克斯——正在外面求見理查德·奎恩偵探長。在這樣的情況下,要是還能熬住不跳出來表演一番,那除非是超凡入聖了。
諾克斯確是個神話般的人物。他運用自己的百萬鉅富以及隨着鉅富而來的權勢,使自己不被大衆所瞻目,而是讓大衆無從捉摸。人們只能耳聞其名,不能眼見其人。所以不妨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吧:當諾克斯被領進辦公室的時候,奎恩父子、桑遜和佩珀這幾位先生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並且全都表現出誠惶誠恐,遠超過民主社會習俗的規定。這位大亨有氣無力地跟他們握了握手,然後不請自坐。
他是個淘空了的大個子——此時年近六十,原來的驚人體力已經明顯地耗盡了。滿頭白髮,連鬚眉也全都白了;嘴角的皮膚有點往下鬆弛了;只有那對大理石般的灰眼珠仍保持其年輕時的原樣。
“在開會嗎?”他問道。他的口吻出人意外地柔和——是一種虛情假意的口吻,聲調放低,略顯遲疑。
“哎——是呀,是呀,”桑遜搶着回答。“我們正在研究卡吉士案件。真是件令人非常難過的事啊,諾克斯先生。”
“對。”諾克斯正眼朝偵探長望着。“有進展嗎?”
“有一點。”奎恩偵探長不大愉快。“複雜得很哪,諾克斯先生。頭緒一大堆,理也理不清。我不敢說已經可以見分曉了。”
此其時矣。這樣的時刻,也許正是年紀輕輕的艾勒裡夢寐以求的——法律的執行者正在一籌莫展,又有一位大人物在場。……“爸爸,你太謙虛了,”艾勒裡·奎恩說了這麼一句。不必再多置一辭了。只需要這種溫和地責備的語氣,略帶不滿的表情,以及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爸爸,你太謙虛了,”就好象偵探長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奎恩偵探長確實十分安詳地坐着,桑遜張開了嘴。大亨的目光,從艾勒裡轉到他父親,明顯的含有詢問之意。佩珀瞠目結舌地望着。
“你瞧,諾克斯先生,”艾勒裡用那同樣輕微的聲調往下說——哈,時機成熟啦!他心裡這樣想;“你瞧,先生,現在雖然還有一些疑難費角的零星環節,但是案情的主體已經大致上輪廓明確了。這一點,我父親沒有提到。”
“我倒還不十分明白呀。”諾克斯鼓勵他繼續說。
“艾勒裡,”偵探長用顫抖的聲調開口了……
“看來是清楚不過的了,諾克斯先生,”艾勒裡帶有一種古怪的傷感。天哪,真是時不可失啊!他這樣尋思。“案子已經破了。”
在那奔逝不息的時間的長河裡,一個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在這樣一種時刻才感到自己真了不起。艾勒裡躊躇滿志——他仔細研究偵探長、桑遜、佩珀這幾位臉上的表情變化,就如同一個科學家正在觀察着試管中一種陌生而不出所料的反應。至於諾克斯,當然對這一段插曲一無所知。他只是表示很感興趣。
“殺害格林肖的兇手——”檢察長嗄着嗓子說道。
“奎恩先生,兇手是誰呢?”諾克斯溫和地問道。
艾勒裡先不忙回答,卻嘆了口氣,點燃起一枝香菸。永遠也不要急着收場。必須拖到最後的寶貴時刻,纔來個圓滿結局。於是,他隨着自己口中噴出的一陣煙霧,吐出了幾個字。“是喬治·卡吉士。”他說。
桑遜檢察長事隔很久之後承認,當時在這樣一個戲劇性場面下,要不是有詹姆士·諾克斯在場的話,他真會抓起偵探長辦公桌上的任何一隻電話筒,往艾勒裡腦袋上擲去。他不相信。他不能相信。一個死人——況且,這個人死前早已瞎了——會成爲兇手!簡直令人無法置信啊。惱火的還不止這些——那是小丑的沾沾自喜的胡言亂語,那是熱昏的頭腦裡冒出來的幻覺,那……顯而易見,桑遜產生了強烈的反感。
然而,此時此刻,他總算抑制住了,只不過在椅子裡挪了挪身子,他愁容滿面,大傷腦筋,挖空心思怎樣來消除這句瘋瘋癲癲的混帳話。
還是諾克斯先開口,因爲諾克斯不需要安定情緒。艾勒裡的宣言,確實使他眨了眨眼,但是片刻之後,他就用心平氣和的口吻說道,“卡吉士。……不過,我不明白。”
偵探長直到現在才說得出話來。“我認爲,”他一面說,一面迅速地舔了舔自己發紅的嘴脣,“我認爲,我們得給諾克斯先生解釋清楚——呃,孩子?”他的聲調與他的眼色是不一致的;他的眼裡能冒出火來。
艾勒裡從坐椅中一躍而起。“我們當然要解釋清楚,”他誠心誠意地說道。“尤其是因爲諾克斯先生親自過問這個案子。”他靠在偵探長辦公桌的邊上。“這個問題啊,真是個獨一無二的問題,”他說。“其中有幾個情況是頗爲微妙的。”
“諸位請注意。有兩根主要的線索:第一根線索就是喬治·卡吉士心力衰竭而死的當天早晨所繫的領帶;第二根線索就是卡吉士書房裡的濾壺和茶杯。”
諾克斯有點茫然的樣子。艾勒裡說:“真對不起,諾克斯先生。你當然不知道這些情況羅,”於是他急匆匆地把勘查中發現的事實扼要地敘述了一遍。等到諾克斯點頭表示理解之後,艾勒裡再繼續往下說。“現在我來解釋一下,我們從卡吉士的那些領帶上能夠發現什麼問題吧。”他特意在提到自身的時候使用複數人稱;艾勒裡具有強烈的家族榮譽感,儘管對他不懷好意的人常以此爲話柄。“一個禮拜之前的星期六早上,也就是卡吉士死的那天早上,你們通過呆米的證詞已經知道了,卡吉士的白癡隨從呆米是根據服裝程序表來給他堂兄準備衣服的。所以,照講卡吉士所穿戴的應該是程序表上所規定的星期六的衣着項目。那末,你們且看程序,上面寫着什麼呢?你必能發現,除了別的東西以外,卡吉士應該系一條綠色雲紋領帶。
“那好吧,呆米在結束了幫助堂兄穿衣打扮這一套晨課之後,或者至少可以說是在拿出了所規定的衣物之後,在九點鐘離家外出了。已經打扮舒齊的卡吉士獨個兒呆在自己的書房裡,有十五分鐘之久。到九點一刻,吉爾伯·史洛安進來跟卡吉士商討當天要辦的事。我們又掌握了什麼情況呢?我們瞭解,根據史洛安的證詞——他當然並沒有特別強調,但無論如何卻表明了——九點一刻的時候卡吉士系的是條紅領帶。”
這時大家都聚精會神聽他的了;從他那情不自禁的微笑,就可以看出他是如何的心滿意足了。“這情況很有意思吧,呃?如果說,呆米講的是實話,那咱們就面臨着一個值得深思的費解之處了。假定呆米講的是實話吧——他的精神狀態就排除了撒謊的可能性——那末,卡吉士在九點鐘,也就是在呆米離開他的時候,必定是按照排定的程序,繫着一條綠領帶。
“這樣的話,那費解之處又該怎樣纔講得通呢?看來,不能不這樣來理解:卡吉士在那單身獨處的十五分鐘期間,出於我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的原因,走進自己臥室去換了根領帶,撇下呆米拿給他的綠領帶,從自己臥室的衣櫥槓上懸掛着的領帶當中,抽了根紅的。“同時,我們從史洛安的證詞中得知,那天早上九點一刻過後,在他跟卡吉士議事的時候,卡吉士曾指着自己所繫的領帶——這根領帶,史洛安一進書房就已注意到是紅的——並且說了這樣一句話:‘在你離開這兒之前,提醒我一下,打電話給百利公司,買幾條新的象我現在繫着的領帶。’”他的目光明亮起來。“這幾個加重語氣的字眼,是我加重的。現在大家注意啦。再往後,當布萊特小姐離開卡吉士書房的時候,她聽見卡吉士口述號碼接通了他購買零星服飾的百利公司電話。後來我們通過調查,覈實了百利公司曾經把貨送去過——根據接卡吉士電話的那個職員的證詞——送去的貨,正是卡吉士訂購的。然而卡吉士訂購的是什麼呢?不言而喻,就是送去的貨了。那末,送去的貨又是什麼呢?六根紅領帶!”
艾勒裡身子前傾,敲敲桌面。“總而言之:卡吉士既然聲稱打算照式照樣訂購自己所繫着的領帶,接着又訂購了紅領帶,這就說明了他必定已經知道自己所繫着的是條紅領帶。這是立論的基點。換句話說,卡吉士在跟史洛安談話時知道自己脖子上所繫的領帶是什麼顏色的。
“不過,既然領帶並非程序表所規定的星期六的顏色,那末他作爲一個瞎子,又怎麼會知道領帶顏色的呢?不妨認爲,有人告訴他是什麼顏色。但是誰告訴的呢?那天上午,在他給百利公司打電話之前,只有三個人碰到過他——一個是呆米,按照程序表給他安排衣着上;一個是史洛安,他在對話裡談到領帶的時候,沒有一個字提起過領帶的顏色;還有一個就是瓊·布萊特,她那天早上曾經有一次對卡吉士提到過領帶,也同樣沒有觸及領帶的顏色。
“換句話說,沒有人對卡吉士講過他的領帶顏色已經改變了。那末,會不會是他自己只不過出於偶然的原因,把原來程序表上的綠領帶換成了後來所繫的紅領帶呢——會不會是他偶然從橫槓上抽了一條紅領帶呢?會的,這是可能的——因爲,還記得吧,衣櫥橫槓上的那些領帶並不是按顏色排列的——各種顏色的領帶是雜亂地混在一起掛着的。但又怎樣來解釋如下的事實呢:不論他挑了一條紅領帶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他知道——他後來的行動證明了這一點——自己挑的是條紅領帶?”
艾勒裡不慌不忙地往桌上的菸灰缸底戳滅了手裡的香菸。“諸位,卡吉士只能通過一條途徑,得知自己當時所繫的是根紅領帶。那條途徑就是——他能用自己的視力來辨別顏色——他看得見!
“你們會說,他不是瞎子嗎?
“這就是我最初的一系列推論中的關鍵所在。因爲,根據富樂司德醫生的作證,並且也得到沃茲醫生的證實,喬治·卡吉士所患的是一種特殊的盲症,視力有可能在任何時候自然而然地恢復的!
“那末,得出的結論是什麼呢?至少可以說,上星期六的早晨,喬治·卡吉士先生跟你我一樣的不瞎不盲了。”
艾貢勒裡笑了笑。“問題馬上又來啦。如果他在確實瞎了一段時期之後,突然恢復了視力,他爲什麼不欣喜欲狂地告訴家裡人呢——怎不告訴他妹妹、史洛安、呆米、瓊·布萊特這些人呢?他幹嘛不打電話給他的醫生——實際上沃茲醫生這時正在他家作客,他幹嘛不告訴這位眼科專家呢?只可能出於唯一的心理上的原因:他不要人家知道自己重又看得見了;他爲了要達到某個目的,需要讓人繼續認爲他依然是個瞎子。那末他究竟要達到什麼目的呢?”
艾勒裡住了口,深深吸了口氣。諾克斯朝面前傾着身子,圓睜兩眼,一眨也不眨;其餘的人也都紋絲不動,全神貫注。
“這條線,我們暫時談到這裡吧,”艾勒裡平靜地說道,“我們且來推敲推敲濾壺和茶杯的線索吧。
“先觀察一下表面證據吧。小架子上放着的茶具,清楚地表明有三個人在一起喝過茶。有什麼可疑的呢?三隻茶杯裡都有乾的渣滓,杯口內緣有一圈水漬的印痕,這種常見的跡象顯示出這幾個杯子已經使用過了;三個幹茶袋也是證據,放在清水裡搗戳後只能壓榨出一丁點兒茶溶液,這證明幾個茶袋早已用來喝過了;還有三隻銀茶匙,上面各有一層垢膩,當然是有人用過了——你們瞧,種種跡象都使人一望而知曾經有三個人在一起喝過茶。再說,這只是證實了我們所早已掌握的情況罷了;因爲卡吉士關照過瓊·布萊特,他星期五晚上要接待兩位客人,並且也讓人看到有兩個客人到達這裡,進入書房——這,連同卡吉士本人,就構成了三個人。這也是——表面的旁證。
“然而——這可是一個無比重大的‘然而’呀,諸位——”艾勒裡咧嘴一笑,“我們只要朝濾壺裡看一看,立刻就會察覺這種種跡象是多麼的徒有其表。濾壺裡能看到什麼呢?簡單一句話,濾壺裡水太多。我們就來求證一下水太多的說法吧。我們把濾壺裡的水倒出來,發現一共傾注了五杯——第五杯還不夠滿,這是不在話下的,因爲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從這變質水裡斟了一小瓶取樣以供化學分析之用。所以說,是五滿杯。後來,我們在濾壺裡重新灌注了新水,再倒出來,整整注滿了六杯,壺裡也就滴水不剩了。因此,這表明了濾壺容量是六杯——而變質水卻曾斟滿了五杯。然而,要是按種種表面跡象來看,三隻茶杯已經由卡吉士和他的兩位客人用來喝過茶,這又怎麼可能呢?根據我們的試驗,濾壺裡僅僅倒出過一杯,而不是三杯。這是否意味着,這三個人,每人只喝了三分之一杯的水呢?不可能——沿着各杯的內緣都有一道茶漬圈,表明每一杯都曾注滿過。好吧,那末,有沒有可能,濾壺確曾斟滿三杯,但事後有人往壺中的剩水裡添加了一引起水,以補足所少掉的兩杯水呢?這也不可能——根據對我所倒出的一小瓶變質水的取樣,進行化驗之後所作的分析,濾壺內並未摻進過新鮮水。
“只能得出唯一的結論:濾壺裡的水是靠得住的,而三隻茶杯上的徵象卻是靠不住的。有人故意在茶具上耍了花招——茶杯、茶匙、檸檬——佈置得好象曾有三個人來喝過茶。那個在茶具上耍花招的人,僅僅犯了一個錯誤——他沒有從濾壺裡分別斟滿三隻杯子,卻用同一杯水依次注入各個杯子。可是,既然別人早已知道有三個人在座——這是根據有兩個客人上門,以及根據卡吉士所作的指示而知道的——他爲什麼還要不嫌麻煩地製造假象
曾有三個人在座呢?只可能出於唯一的原因——企圖着重強調一下。但是,如果確有三個人在座,爲什麼還要強調這既成的事實呢?
“這只是因爲,說來也怪,並沒有三個人在座。”
他眼中閃爍着大獲全勝的興奮神情,注視着他們。有一個人——艾勒裡得意地發現此人就是桑遜——讚賞地驚歎了一聲。佩珀全神貫注地聽他講述,偵探長卻感慨地點點頭。詹姆士·諾克斯則開始用手撫摸下巴。
“你們瞧呀,”艾勒裡口若懸河地繼續講着,“如果確有三個人在座,並且都曾喝過茶,那末濾壺裡就應該少掉三杯水。現在假定認爲,三個人都不曾喝過——在我們美國禁酒的這個年頭裡,人們往往不晚這種溫和的飲料。那也不妨。那樣的話,漏洞又在哪兒呢?就在於:何必這樣大費手腳來表明三個人都曾喝過茶呢?這再次可以看出,無非是要加深別人早已存在的印象,請注意,這種印象是卡吉士親自造成的,印象就是:一個禮拜之前的星期五晚上——也就是格林肖被殺害的那個晚上——那間書房裡有三個人。”
他緊接着往下說:“所以我們面對着這樣一道頗有意思的習題:如果在座的不是三個人,那麼是幾個人呢?好吧,也許超過三個人:四個、五個、六個,反正瓊·布萊特領進了兩個客人就上樓去把嗜酒的阿侖塞進他的小牀;在這之後,無論有多少人溜進書房也沒有人看見了。然而,既然我們對於具體人數拿不出任何依據,所以假設人數在三個以上是毫無意義的。另一方面,如果我們假設在座者不足三人,這樣來推敲,那我們就會發現珠絲馬跡了。
“絕不可能是一個人,因爲確實有人目睹兩個人進入書房。而我們剛纔已經推算出不管怎麼說,總不是三個人。那末,在這第二個假設中——也就是假設在座者不足三人——只剩下唯一的答案,那就是兩個人。
“如果認爲在座的是兩個人,我們有沒有難解的地方呢?我們知道,其中一個是亞爾培·格林肖——此人是布萊特小姐親眼看到並且後來加以指認的。那第二個人呢,按照一切蓋然律來推算,必定就是卡吉士本人。如果這個推論站得住腳,那末,陪伴格林肖到這所房子來的那個人——按照布萊特小姐的描述,就是那個‘上下全裹住’的人——自是卡吉士無疑!但這可能不可能呢?”
艾勒裡點起了另一支菸。“可能的,絕對可能。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可以用來佐證。你們總還記得,當兩個來客進入書房的時候,布萊特小姐無從看到房間裡面的景象;事實是,格林肖的同伴將她擠在一旁,似乎蓄意不讓她看見書房裡面有——或者不妨說是沒有——什麼。這樣一個動作,當然可以有多種解釋,但是上面這一個理解,肯定與‘卡吉士即此陪客’的假設相符合,因爲他當然會阻撓布萊特小姐望到書房內部羅,以免被她發現他理應在內卻並沒有在內。……還有什麼嗎?還有——格林肖這個陪客的特徵是什麼呢?在體形上,高矮大小跟卡吉士相彷彿。這是一點。還有另一點,從西姆絲太太那個珍貴貓咪‘兔仔’的插曲,也說明了格林肖的這個陪客能夠看得見。因爲那隻貓是悄沒聲息地躺在當門的地毯上的,而全身裹住的人卻能在一腳提空的時候止步不前,並且繞着貓走了過去;他若是瞎子的話,就不可避免地會踩到貓身上了。這也是條憑證;因爲,我們根據領帶來進行推理的結果,證知卡吉士在第二天早晨是不瞎裝瞎——並且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定他的視力是在上星期四之後的某個時候恢復的,我們所根據的事實,就是沃茲醫生最末一次給卡吉士檢查眼睛是在上星期四——也就是兩個來客上門的前一天。
“而這也回答了我前面所提的問題,那個問題就是:卡吉士爲什麼對自己視力的恢復毫不聲張呢?答案就在於:如果格林肖殺害之後被發現了,萬一有人疑及卡吉士,他就能用雙目失明作爲擋箭牌來撇清干係——因爲,必然會這樣說:卡吉士是個瞎子,決不可能是那個有待追查的謀殺格林肖的兇手。至於要講清卡吉士是如何玩弄那個化身騙局的,卻也簡單:那個星期五晚上,他在吩咐安排茶具之後,等西姆絲太太一走開,他馬上身穿大衣,頭戴圓頂禮帽,偷偷溜出房子,到了也許是預先約定的地點,與格林肖會面,然後再與格林肖一起進來,自己裝扮成預定來訪的兩個客人之一。”
諾克斯在椅子裡一動不動;他似乎打算說些什麼,但眨了眨眼睛,沒有開口。
“對於卡吉士的玩弄陰謀、設置騙局,我們還有什麼旁證呢?”艾勒裡輕鬆愉快地接着說。“一件旁證就是,他通過向布萊特小姐作指示而親自虛構出三個人在座的假象——他故意說要約會兩個客人,又說其中一個客人希望隱瞞自己的身份面目。另一件旁證是,他蓄意隱瞞自己視力已經恢復——這是一個確鑿的罪證。再有一件旁證,我們已經斷定格林肖是在卡吉士死之前的六至十二個小時被勒死的。”
“有個大漏洞啊!”檢察長喃喃說道。
“什麼漏洞?”艾勒裡愉快地問。
“我認爲,卡吉士用同一杯水去製造各個杯子的漬痕,這事幹得未免太蠢啦,尤其是,考慮到他別的障眼法玩得多麼巧妙。”
佩珀帶有幾分稚氣,迫不及待地插話了。“在我看來,檢察長,”他說,“依照奎恩先生的思路,那也根本算不了什麼漏洞。”
“佩珀,你是怎麼想的呢?”艾勒裡興味盎然地問道。
“唔,也許卡吉士並不知道濾壺是滿的。也許他想當然地認爲濾壺裡的水只有半壺上下。或者他也許根本不知道濾壺灌足後可以注滿六杯。上述這幾個假定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解釋他怎會顯得如此之蠢。”
“這話言之有理。”艾勒裡笑了笑。“好極啦。現在的答案當中,確實有一些環節沒有着落,我們還無法切實的解開這些釦子,雖然我們不妨大膽地作些合理的推斷。例如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是卡吉幹殺了格林肖,他的動機何在?好,我們已知格林肖曾經單獨來拜訪過他,是在上一夜。而且我們又知道,這次的拜訪,導致卡吉士吩咐他的律師伍卓夫起草一份新遺囑——事實上,他是當天深夜打電話給伍卓夫的。緊急吧,也可以說——是火燒眉毛了。新遺囑別無變動,只是把卡吉士收藏品總庫的繼承人更換了,這收藏品總庫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遺產;至於新繼承人是誰,卡吉士卻諱莫如深——甚至對自己的律師也嚴格保密。我認爲,如果推測新繼承人是格林肖,或者是個由格林肖出面做爲代表的人物,也許不能算是牽強附會吧。然而,卡吉幹爲什麼要有這樣一個出奇的舉動呢?根據格林肖其人及其犯罪歷史來進行分析,答案顯然就是敲詐勒索。況且,請別忘記,格林肖與這個行業是有關係的;他曾經當過博物館的職員,並且由於偷竊名畫未遂而坐過牢。由格林肖來進行訛詐,就說明:從事同一行業的卡吉士,有什麼把柄被格林肖抓在手裡了。在我看來,十之八九是牽涉到藝術品買賣中的黑暗勾當,再不就是某件古董的非法交易之類。
“現在,且讓我根據這個顯而易見是假設性的動機,把這個罪案描繪出來吧。星期四晚上,格林肖拜訪卡吉士——我們不妨認爲,這個剛出監牢的囚犯就在這次拜訪時發出了最後通牒,也就是拋出了訛詐方案。卡吉士同意按照格林肖或者格林肖所代表者的旨意來更改遺囑,作爲代價——很可能卡吉士這時經濟狀況已陷入困境,付不出現款了。而卡吉士在指示他的律師起草了一份新遺憾之後,或者是感到即使更改了遺囑將來也難免繼續受敲詐,或者是想幹脆另做打算:不論是出於哪一種原因,反正他橫下了一條心,與其付出代價,還不如把格林肖幹掉——而他這樣一橫心,卻在無意之中強有力地表明瞭一個事實,表明格林肖是爲了自身而不是爲了別人來勒索的,否則的話,殺死格林肖對於卡吉士就毫無好處了,因爲後面照樣有人能拿起死者所使用的敲詐的把柄。總而言之,第二天,星期五的晚上,格林肖又來了,來收取他所要的那份新遺囑,這就落進了卡吉士的上述圈套,被幹掉了;卡吉士也許是把屍體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先藏一藏,打算另作永久性的處置。然而,劫數難逃,卡吉士由於這一番折騰,過度緊張,在他還來不及一勞永逸地把屍體處理掉之前,他自己卻在第二天上午心力衰竭而死。”
“不過,這兒還有——”桑遜開腔了。
艾勒裡咧嘴一笑。“我知道的你是要問我:如果是卡吉士殺害了格林肖,接着他自己也死了,那末,在卡吉士下葬之後,把格林肖埋進卡吉士棺材裡去的,又是誰呢?”
“不言而喻,必定有人發現了格林肖的屍體,並且利用卡吉士的墳墓作爲永久的藏匿場所。這不錯呀——那末,這個不知何許人的掘墓者,爲什麼不把屍體拖出來,卻要偷偷摸摸埋掉呢,他發現屍體爲什麼不來報告呢?我們不妨推測:他猜出了這件罪行的來頭,或者他另有錯誤的猜想,於是就採取了這樣的辦法來處理屍體,以便把這案子永遠隱瞞掉——他目的是爲了保護一位死人的名譽,也可能是爲了保護一個生者的性命。無論其真情實意是什麼,在我們的懷疑對象當中,至少有一個人是符合規格的:這個人當他被三申五令不得擅離的時候,卻從他存款的銀行裡提走了全部款項,銷聲匿跡了;這個人,在墳墓出乎意料之外被掘開,並且格林肖屍體被發現之後,必定認識到一切全完了,嚇了,慌了神,所以逃之夭夭。我所講的,當然就是卡吉士的外甥,阿侖·切奈。
“我還認爲,諸位,”艾勒裡心滿意足到了沾沾自喜的程度,微笑着總結自己的意見,“我認爲,只要逮住了切奈,就可以結案了。”
諾克斯臉上的表情奇怪到了極點。自從艾勒裡發表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以來,偵探長現在第一次開口了。偵探長暴躁地說道:“那麼是誰從卡吉士的靠牆的保險箱裡偷走新遺囑的呢?那時卡吉士已經死了——他不可能幹這事吧。難道是切奈乾的嗎?”
“未必是他吧。你瞧,要說偷遺囑,那末,首當其衝的應該數吉爾伯·史洛安具有最強烈的動機,因爲我們排隊分析可知他是新遺囑的唯一受害者。這就意味着,史洛安偷遺囑這事跟殺人案無關——無非巧合罷了。當然羅,我們無憑無據,不能證實史洛安的偷竊。
另一方面,只要逮住了切奈,就不難發現是他把遺囑銷燬了。當他埋葬格林肖的時候,他一定會發現藏在棺材裡的新遺囑——本是史洛安放進去的——他一讀之下,得知新的繼承人原來是格林肖,於是連盒子帶遺囑一起拿走,銷燬了事。遺囑一毀,就只好把卡吉士當作是未立遺囑而死亡,這樣一來,切奈的母親,作爲卡吉士近親,在遺產分配的時候必能到手大部分產業。”
桑遜露出焦切的神情。“那末,在格林肖被殺的隔夜,那幾個到旅館去找他的人,又是怎麼回事呢?這些人起了些什麼作用呢?”
艾勒裡搖搖手。“全不相干,桑遜。這幾個人是無關緊要的。你瞧——”
有人慌張地敲門,偵探長急忙說,“進來!”門啓處,進來的是個矮小的、不顯眼的探警,名叫姜申。“怎麼啦,怎麼啦,姜申?”
姜申急步走了過來,在偵探長坐椅旁俯下身子。“長官,那個名叫布萊特的姑娘等在外邊呢,”他咬着耳朵說道。“她硬要馬上進來。”
“找我嗎?”
姜申不好意思地說,“她說她要見艾勒裡·奎恩先生,長官。……”
“領她進來吧。”
姜申開門讓她進來。在座的男人們都站了起來。瓊打扮得淡雅素靜,特別顯得嫵媚,但她目光裡流露出憂鬱的神情,在門口猶豫着。
“你要找奎恩先生嗎?”偵探長爽爽氣氣問道。“咱們目前正有事呢,布萊特小姐。”
“這——我認爲這事說不定很重要呀,奎恩偵探長。”
艾勒裡立刻說:“你有切奈的消息啦!”可是她搖搖頭。艾勒裡皺了皺眉。“恕我鹵莽,布萊特小姐,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諾克斯先生,這位是桑遜先生。……”
檢察長微微點點頭;諾克斯說:“咱們早就認識了。”接着是片刻難堪的沉默。艾勒裡給這姑娘搬過一把椅子,於是大家坐下。
“我——我簡直不曉得從何說起,該怎麼說起,”瓊一面說,一面捏弄着自己的手套。
“你一定會認爲我真傻。這事看來是微不足道的,太可笑了。可是,不過……”
艾勒裡給她打氣,說,“布萊特小姐,你發現了什麼事了嗎?還是你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們呢?”
“是呀。我是說——我有件事忘了告訴你們。”她低聲說話,輕得不能再輕了。“有件事——關於茶杯的事。”
“茶杯!”這兩個字眼象火箭似的從艾勒裡口中噴射出來。
“唔——是的。你瞧,起先問起我的時候,我確實忘了。……我是剛剛纔想起來的。我一直在——我一直在回想那些事,你瞧。”
“請往下說吧,”艾勒裡嚴肅吩咐。
“那就是——就是那天我把放着茶具的小架子從書桌搬到凹室。我把它從當路口挪開——”
“你早已對我們講過一遍了,布萊特小姐。”
“可是我沒講得齊全呀,奎恩先生。我現在記得了,這些茶杯的情況是有些兩樣了。”艾勒裡高踞在他父親的辦公桌上,象一尊在山頂打坐的菩薩。肅靜得出奇。……他頓失常態。他呆若木雞的望住瓊。
她急着往下講。“你瞧,當你在書房裡發現那些茶杯的時候,一共有三隻髒杯子——”艾勒裡掀了掀嘴脣,但是沒有作聲。“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舉行葬禮那天下午,在我把小架子從當路口挪開的時候,只有一隻髒杯子呀。……”
艾勒裡陡然站直了身子。幽默的表情一掃而光,板着臉,幾乎是生氣的樣子。“你必須回憶得非常仔細,布萊特小姐。”他嗓音也嘶啞了。“這事非同小可。你現在是說,上個星期二,當你把小架子從書桌移到凹室去的時候,茶盤裡有兩隻乾淨杯子——只有一個杯子看得出來是用過的,對嗎?”
“正是這樣。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上,我現在記得,那一隻杯子裡的變質冷茶差不多是滿的;茶托裡有一片幹檸檬,還有一把髒茶匙。茶盤裡其餘各件全都是乾乾淨淨——未曾使用過。”
“檸檬碟子裡有幾片檸檬呢?”
“對不起,奎恩先生,我可記不得了。咱們英國人不吃檸檬,這你總知道吧。這是俄國佬的陋習啊。還有那套茶球!”她聳聳肩。“不過對那幾只杯子,我記得十分真切的。”
艾勒裡固執地問:“這是在卡吉士死了之後嗎?”
“對呀,一點不錯,”瓊嘆息道。“不僅是在他死後,而且是在他下葬之後。是星期二,我早講過了。”
艾勒裡緊咬住下脣,眼睛象石頭一樣。“萬分感謝你,布萊特小姐。”他聲音微弱。
“你使我們總算沒有陷入一個下不了臺的局面。……現在你請回吧。”
她靦腆地笑着,似乎是在等待熱情的誇獎,打算聽兩句好話。不料卻沒有誰再來理會她了;大家全都揶揄地望住艾勒裡。她只好一聲不響地起身走出了房間;姜申跟在她後面走出去,順手輕輕地關上了門。
桑遜第一個發言。“好吧,小夥子,剛纔是一個大敗仗。”他慈祥地說,“現在這樣吧,艾勒裡,別太難受啦。咱們都犯過錯誤。而你犯的是個很體面的錯誤。”
艾勒裡有氣無力地搖了一下手;腦袋耷拉到了胸口,嗓音象悶在鼓動裡。“錯誤嗎,桑遜?這是絕對不能饒恕的。我真該打板子,應該夾着尾巴回家去。……”
詹姆士·諾克斯忽地站了起來。他精明地打量着艾勒裡,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幽默感。
“奎恩先生,你的判斷主要是根據兩個因素——”
“我明白,先生,我明白,”艾勒裡哼哼唧唧地說道。“請您別再提起啦。”
“你會懂的。年輕人,”那位大亨說道,“沒有失敗就不會有成功。……兩個因素。一個就是茶杯。你分析得很精闢,十分精闢,奎恩先生,可惜讓布萊特小姐給捅破了。你現在沒有現由再認爲當時只有兩個人在座了吧。你剛纔根據茶杯,說什麼自始至終只有兩個人,就是卡吉士和格林肖;又說什麼是故佈疑陣,安排得象是有三個人在座;還說根本就沒有第三個人,只有卡吉士自己是第三個人。”
“這話對呀,”艾勒裡頹喪地說道,“可是現在——”
“這話錯了,”諾克斯仍是那樣柔聲細氣地說道,“因爲確實有第三個人。而且我可以直截了當加以證實,我並不是做什麼推論。”
“什麼?”艾勒裡的腦袋好象安上彈簧似的蹦了起來。“什麼,先生?有嗎?你能證明?你怎麼知道的呢?”
諾克斯吃吃地笑了。“我知道,”他說,“因爲我就是這第三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