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平靜,諾的聲音在神殿內迴盪。而在他周圍,諸多教會的高層們也並沒有人表示質疑或反對。
這並不只是因爲諾的聲望和地位,而是在場的衆人本身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早在很久之前,諾就已經不止一次對他們闡述了類似的觀點,而現在他也身體力行的執行了。
何況哪怕不考慮這些,如今的客觀條件也不存在簡單輕易的永生途徑。
諾可以做到是因爲他的虔誠和功勞受到了天使的認可,她們願意給予他永恆的生命,但這並不代表別人也有這個殊榮。至於巫術的手段——它確實可以做到在一定程度內延遲壽命,但永恆對其來說還是一個遙遠的命題。
至於原因其實也並不複雜。最初的巫術是萊恩以高屋建瓴的視角編篡的,再後來則是赫卡忒一點一點研究的,這兩位最有可能創造出用巫術永生辦法的存在卻都沒有研究‘永生之路’的打算,因爲他們根本沒有這個需求。而相比之下,人類自己的巫術水平顯然還不足以攻克這一難關。
也許將來可以做到,但那註定是很遙遠的未來了。對大多數人而言,如果一件事情自己大概率永遠都沒機會見到,那他們自然也不會強烈的反對。
當然,除了以上種種客觀因素以外,還有最關鍵的一點,那就是作爲一個信徒,這些教會的高層也不覺得死亡是什麼值得恐懼的事情。
萬靈的輪迴往復本就是神的權柄之一,甚至有人還與諾一同見過前來人間的歐諾彌亞,在這種情況下,沒有未知,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恐懼。
“很好,”坐在輪椅上,諾笑着點點頭,對於他們的反應他並不意外:“看來在這一點上,你們都認可我的主張。”
“您是獲得神啓的先知,老師,無論是什麼主張,我們都會認可的。”
諾的身前,一位看上去三十幾許的女人說道。
當然,她實際上已經一百多歲了,只是銀月城居民體內來自水澤精靈的血脈大大延緩了衰老的速度。哪怕這一速度因人而異,只有極少數的人能享受到三五百年以上的生命,但平均也能擁有遠比同類要長久一倍的生命。
“沒有人永遠是對的,艾爾瑪,我也只是從過往的歷史中汲取些教訓罷了。”
對於學生的尊敬,諾有些無奈的搖搖頭。其實在他的心裡,周圍人對他的這種崇敬纔是真正促使他選擇死亡的原因之一。
銀月城已經太久沒人願意質疑他了,就好像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但諾自己卻不這麼認爲。除了全知者,沒人永遠正確,而且在他看來,這種過分的崇敬很有可能演變到另一個地步。
普羅米修斯就是一個明證。儘管諾本身很尊敬這位青銅人類的造物主,但在有些事情上他其實並不認可對方的處理方式。
“好了,接下來就是我死後的安排了。”
微微晃了晃腦袋,也許是臨近生命的盡頭,諾的思維有些發散,但當他回過神來,他依舊有條理的說着事先決定好的一切:
“銀月城需要有一位新的教宗,他將繼承我的位置,與主的使者溝通,引導銀月城未來的方向,這也是我今天召集你們最重要的原因。”
“你們想要這個位置,因爲這不僅離神更近,而且你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主張。你們有的想要保持現狀,有的認爲巫師的一些行爲應該被限制;有的想要在陸地上開拓荒野,還有的把目光放到了大海上。”
“甚至這不只是你們一個人的想法,在你們每一個人身邊都有很多贊成的人,他們有的是爲了自己,有的則同樣是爲了銀月城的將來。所以你們都在等着我的決定,因爲我選擇了誰,就代表了我認可了他的想法。而在今天之前,我從沒對伱們的意見下過任何評判。”
“是的,老師。”一個看上去像戰士更甚於祭司的中年男人說道:“我們在您的面前爭論過很多次了,我們也都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但我們誰都沒有說服誰,畢竟我們的智慧並不足以做出每個人都認可的決定來,這隻有您纔可以做到,所以我們在等待您的裁決。”
“不,達米安,我做不到。你們覺得我是對的,不代表我做出的選擇就真是對的。而我之所以一直沒有做出決定,就是因爲我也不能做出肯定的判斷。”
“就像你,如果我讓你放棄你的打算,你真的會心服口服嗎?”
“……我會遵循您的命令,您一定是看到了我還沒有看到的未來。”
站在諾的身前,被稱作達米安的男人依舊恭敬的說道。
微微搖頭,諾就知道會是這麼一個結果。
在場衆人間的爭論由來已久,而他也知道爲什麼一直沒有結果,不僅是因爲他們每一個人都堅持自己的主張,更因爲沒有哪一個有明顯高於他人的威望或能力。
銀月城已經和平太久了,他們沒有外敵,沒有困難,沒有天災,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也不會有誰能做下讓絕大多數人都心服口服的功績。所以僅靠他們自己,是無論如何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的。
但就像諾自己說的,他也不知道誰是對的。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先知’,也不認爲自己就要比所有人都看的遙遠。所以看着身前靜立的幾人,諾徹底做出了決定。
如果靠猜想無法得出結果,那就讓現實來驗證真理好了。所幸對和平了這麼多年的銀月城來說,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支持這樣做。
“你們的爭論沒有結果,我也不打算武斷的做出決定。不過對於你們不同的意見,我還是支持的。”
“有異議是一件好事,主也更偏愛變化與不同。所以我最終的決定是,暫時不設立教宗的位置。”
話音落下,諾明顯看到幾人有些驚訝的臉色,但沒有人直接出言反對,因爲他們都能看出諾還有話要說。
“現實比言語更有力,你們每個人也都有自己意見的支持者,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們自己去驗證好了。”
“想要向外開拓的,我允許你們帶領願意跟隨你們的人一起征服海洋和荒野。依舊留在銀月城的,那就留在這裡,由你們組建一個議事會,只有得到多數人贊同的決定才能實行。”
“當我走後,就不會有這麼一座‘大山’阻擋你們驗證自己的思想了。等一切得出結果後成就最高的那個人就是下一任教宗。”
“您不是阻擋我們的大山。”
微微彎腰,沒有欣喜於自己的主張可以被部分實行,達米安當先糾正道。而諾對此只是笑了笑,他知道,對方一貫沒有什麼幽默感。
“那就這樣吧,用能力來決定結果——我相信你們不會互相阻礙別人,留在銀月城的人也不會禁止離開的人回來的,對吧?”“當然,我們始終是一體的。”
有人說道,諾也點了點頭,他相信他們的話。
“很好,那一切就依此行事,而既然你們中有人要獨自於荒野中建立城鎮,那依舊用‘祭司’來稱呼就不那麼合適了。”
“主張一方傳教事務的人,就叫‘主教’如何,依照具體不同的事務,還可以在它的前面加上一個前綴。”
沒有人反對,於是又一件事情被定下了。不過當做完最後的決定,諾的臉上不可遏制的露出了少許疲憊。對於一個將死之人而言,他做的實在有點太多了。
作爲執掌銀月城這麼多年的人,諾當然還有很多事需要交代,但那些早就在之前就完成了,
現在,徹底放鬆下來的諾靠在椅背上,微微閉目。沒有人打擾他,他們只是靜靜的等着,良久,好像恢復了一些精神的諾再次睜開眼睛。
“你們都出去吧。”
微微擡手,諾平靜的說道:
“讓我一個人待在這裡,走過最後一程。”
周圍沉默了一會,隨即腳步聲由近及遠。伴着大門閉合的聲音,內與外被隔絕開來。
諾靠在輪椅上,思索着自己方纔最後的決定。
他沒有直接指定下一任教宗其實還有另一重因素,因爲他不希望未來的教宗之位永遠是由前一代指定下一代。
在面對重大危機的時候,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是應對一切的最好選擇。但在和平與穩定的時候,多些人說話雖然會拖延很多事情的實行,但也能避免做出最壞的結果。
諾不能保證往後銀月城的每一任領導者都英明神武,那不如就讓能說話的人更多一些——他已經可以想見,新的教宗哪怕最終獲勝那些曾經和他競爭過的主教們也絕不會毫無話語權。像諾本人這樣說一不二的領袖應該不會再有了,他們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要得到其他人的支持才行。
“嗯……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結果雖然一定不是最好的,但也一定不是最壞的。”
“再往後的事情,就是我所看不明白的了。”
輕聲自語,聲音在空曠的大殿內迴盪不休。但諾隨即好像發現了什麼,他微微扭頭。
大殿的一角,一個熟悉的老朋友已經站了很久了。他的手上拿着一塊石板,正用手中在上面刻畫着什麼。
沒有用工具,指尖的勾畫就在石體上留下了印痕。而看着這一幕,諾不由微微一笑。
他聽對方講起過這件事,在很古老的歲月之前,對方也用同樣的方式送別過他的另一位朋友。
“你只叫了祭司們,而沒有讓白塔的巫師一起過來,看來你心中對他們還是有點意見的。”
諾聽到對方這樣問,而他則很隨意的回答道:
“按道理來講,我應該這樣表示:我已經在昨天見過他們了,今天也只是處理教會內部的事務,這和他們無關——但說句心裡話,我對他們並沒有意見,但我只是看出了他們大概不會和我們一直在一起。”
“銀月城的巫術不會絕跡,教會和巫師也不會變成敵人,但我想他們不會一直留在這,尤其是最有能力的那些人。”
“他們有他們的追求,我雖然不是很理解,但也多少理解了一些。”
靠在椅背上,感受着最後的生機一點點流逝,諾並沒有看到什麼突然降臨的天使。不過他對此不奇怪,因爲在之前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主動要求了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死亡’。
“就這樣吧,我已經做的夠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後來者的了。”
“也許一千年後,再次有人踏進這座神殿,他們會談論起我,談論起死在這裡的第一代先知。”
“說實話,咳咳,其實我雖然不覺得自己有多智慧,但說真的,我還挺喜歡‘先知’這個稱呼的。一開始聽到人們說起來,我的心裡還有點高興呢……”
聲音越來越低,眼睛也不再有神。站在神殿的角落,篆刻石板的人靜靜的看着這一幕,然後給出了由衷的肯定。
“你的經歷會成爲一段史詩的,諾。一千年後人們依舊會傳唱你的歷史,一萬年後,你會被人們奉爲神話。”
“呵呵,神話……就像你一樣嗎……”
“……那聽起來可真不錯啊……”
聲音漸不可查,直到徹底沒有動靜。下一刻,巨大的鐘聲在銀月城中響起。
儘管沒有親眼看到,但所有人都知道,先知已死,他迴歸了神的懷抱。而屬於他的時代,也從此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