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利奧波利斯,埃及衆神於人間居住的聖城。
這是地上的城市,也是屬於神的領域。它曾經有過很多名字,太陽城,衆神之鄉,萬神之都,甚至一度是下埃及十三諾姆(城邦)共尊的首府。
昔年意外墜落到赫麥努的伊娥也是在這裡代替伊西斯與冥神奧西里斯結爲夫妻,然後又在衆神的見證下被貶爲罪人而死的。
數千年來,這裡幾乎從未缺少過神靈的蹤跡,埃及的神靈在這裡享受凡人的供奉。
它就如同一個離人間更近的奧林匹斯山,神人在這裡雜居……直到幾年之前的那場變故,一切都爲之中止。
先是至高的拉神將九柱神靈中執掌大氣與風的舒神召至太陽金宮,然後沒過多久,剩餘的諸神就紛紛離去。
一開始,沒人將這放在心上,哪怕是駐守與服侍諸神的侍者也以爲這只是一場神明間的聚會。他們在城中等待着衆神的歸來,然而日復一日,迎接他們的只有寂靜。
沒有神再回來過,從那一天起,衆神之鄉就如同被拋棄了。神的痕跡漸漸不在,只有空蕩的神殿依舊在地面上矗立。
甚至不只是神,人的痕跡也是如此。變故發生的最初,祭司們還嘗試着用盛大的祭祀喚回神的關注,哪怕是法老也親自來這裡祭拜。
可當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和失望交錯,如今聖城中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畢竟沒人會尊敬被神拋棄的祭司與神殿,這完全是他們失職的證明。何況在埃及人的觀念中,法老纔是最高的祭司,是同時具備世俗與非世俗兩種意義的統治者。
既然神都不在了,即便那些真正的虔誠者,也大都前往了孟斐斯爲法老效力。這座枯敗的聖城也就越來越缺少人煙。
“所以艾布,道理就是這樣。真正虔誠的已經離開了,他們摒棄世俗的一切,依舊在追尋神的腳步。相比之下,留下的反而不怎麼虔誠,就比如我。”
“這麼些年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以爲自己已經是個虔誠的信徒了……可現在看,這只是假象而已。很多人都以爲我生來就能領會神的偉大,但實際上,我會來到赫利奧波利斯的唯一原因,只是因爲服侍神靈是平民最好的出路而已。”
“我沒有高貴的血統,沒有不凡的家世,所以當我知道有機會做神的僕人,我幾乎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下來——而且事實證明,我的選擇也挺正確的。”
“短短几十年我就成爲了拉神最欣賞的凡人,也成爲了法老以外最有名望的祭司。甚至如果不是這場變故,我依舊是上下埃及最有權勢的凡人之一。”
“你看,這就是選擇的重要性。”
空曠的大殿內,三位一體的太陽神像高逾百米,如同一座小山一樣,映襯着跪拜在它面前的凡人是如此渺小。
不過此時此刻,無論是跪拜的祭司,還是一旁侍奉老師的學徒,他們都沒有對神像哪怕多看一眼。
就像卡西姆剛剛自己說的,他從來不是一個虔誠的信徒,他的學生也同樣如此。
“所以老師,那您爲什麼還要固執的留在這裡呢?”
“神已經拋棄了這座城市沒有人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回來……留在這裡陪着一些石頭有什麼意義,法老曾不止一次邀請您前往孟斐斯。儘管他只是爲了藉助您的名望穩定人心,可您還有的尊榮絕不會少……”
“然後呢?”
打斷自己學生的話,卡西姆淡淡的詢問道。
“然後?”
名爲艾布的年輕人有些不解,他不明白自己的老師是什麼意思。
“是的,然後。”
“你看,沒人知道神什麼時候會回心轉意,但我知道,人是會學會習慣的。在神離開的第一個十年,人們依舊懷念神在的日子。第二個十年,人們依舊念念不忘。第三個、第四個十年,在很多年輕人眼中,神就只是一個符號了,因爲他們從沒見過真正的神,而解釋這個符號的權利,只會屬於法老。”
“但法老要死了。”
淡淡的開口,卡西姆一邊說着,一邊虔誠的叩拜,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
空曠的大殿中沒有觀衆,可如果有任何人看到這一幕,大概都只會認爲他是真正的信徒。
“老師……”
後面的話有些說不出口,艾布有些懼怕。
雖然神離開了,但神留下的威嚴還不足以在短短几年內散去。身處曾經神聖的殿堂卻討論着這樣的話,他終究還是有些缺少勇氣。
“無妨,你還年輕。”
沒有回頭,祭司卻好像對身後學生的反應瞭如指掌。
“這些確實還不是你該考慮的事情,不過你現在要先把這些記下,記到你能理解的時候。”
“法老就要死了,但我其實也年紀很大了。如果諸神能夠回來,那我留在這就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他們回不來……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離去,用我一生積攢的名望替法老穩固局勢。”
“等他死的那一天,我纔會從這裡走出。我不會一個人離開,我會領受‘神諭’,然後告訴上下埃及的人們,神正是因爲法老的自大才感到不滿,所以屬神的應該歸祭司,城邦的才應該歸法老。”
“而那個時候,拉美西斯二世陛下的繼承者將不得不面對一個選擇——神靈離去的動盪還未平息,不滿他的貴族隨時可能以此爲由反對他。你說,到了那一天,他有膽量宣佈我假傳神諭,然後對我發兵嗎?”
低笑一聲,卡希姆祭拜的動作依舊標準。
“如果是拉美西斯,我覺得他敢,但麥倫普塔赫,我不覺得他有這個能力。”
大殿中一時陷入沉默,艾布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他被自己老師的打算震驚了,分離王權與神權讓法老不再具有信仰上的意義……這實在太有震撼感了。
甚至如果不是知道自己特殊的身份,艾布甚至覺得老師是要殺自己滅口了。
但是他很清楚,在這種事情上,老師或許會殺學生滅口,但父親不會殺兒子滅口。
是的,他們不僅是師徒,其實還是父子。所以艾布雖然有些緊張,但卻是爲了自己的父親而緊張。
交流暫時終止了,不過卡西姆也不急於馬上就把這些東西灌輸給自己的繼承人,時間畢竟還很充裕,他只是繼續進行着自己的祭拜。
於是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陽光照進大殿內,影子的方向緩緩偏移。
對拉神的祭祀是如此繁瑣,用後世的時間記錄,大概就是在正午十一點到十三點間的時間。不過卡西姆絲毫不覺得厭煩,他只是一點點的進行着。
然而就當儀式接近末尾的時候,艾布的一聲驚呼,打破了大殿內的安靜。
“……老師你看,那是什麼?”
眉頭微皺,卡西姆沒有理會,而是自顧自的完成了最後一次叩拜,隨即擡頭尋覓引起學生驚呼的原因。
他打算再次藉機教育對方,無論看到什麼都要平心靜氣,用最冷靜的方式去思考問題……
“——這是!”
瞳孔一縮,蒼老的身軀上好像迸發出了力量。
在卡西姆的面前,那沉寂了數年的神像開始發光。
神靈似乎再次溝通了這自己的塑像,而下一刻,整座大殿都亮堂堂起來。
“神諭,這是真的神諭!”
雙手高舉,一道流光落在掌中,這一刻,之前的種種打算都被卡西姆拋之腦後。
不管神諭裡說了什麼,他,現在就是自神靈離開後唯一接到神諭的祭司,也是神靈最虔誠的信徒!
“艾布,和我一起祭祀拉神!”
一聲低喝,卡西姆面容虔誠。
服務神靈這麼久,他是瞭解神的,他可以肯定,在降下意志前,拉神大概率不知道他在這說了什麼,但或許能看到他在做什麼。
因此作爲神靈最虔誠的信徒,此刻,他感到萬分自豪。
······
轟隆隆——
比天空更高的天,比大地更沉的地。
很難說這究竟是在哪裡,或者用另一個角度去解釋,這大概是類似卡俄斯‘源海’的一處地方。
這是一片世界最關鍵的重地,就如人的心臟與大腦,又或者是製造血液的髓質。
對於任何一個世界來說,這裡都是保護最嚴密的,哪怕是本土的神靈中的強大者也只能憑意志感知變化的地方。這裡的每一縷波濤,都代表着世界法則的升騰與衰落。
然而此刻,如果有人能對比之前與現在,那他就能看到這最寶貴的所在已經大變了模樣,整片‘大海’仿若被一分爲二。
黑金交織,洋流碰撞,它們相互交錯又涇渭分明。這宛如一場最宏大的奇景,但又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
因爲這意味着世界已經被人徹底侵入其中,最牢固的外殼已經被擊碎。無論能不能成功擊退外來者,祂都註定會元氣大傷。
“拉神,您剛纔……”
站在翻涌的浪濤上,金色的海浪環繞在身旁。親近感不斷的從中傳來,可赫麥努的冥王、農神奧西里斯卻一點沒有安全感。
在原本的神話中,他與伊西斯結爲夫妻,一度替拉神統治人間與諸神,然後被弟弟沙漠與風暴之神賽特嫉妒殺死,最終在死而復生後進入地下,成爲赫麥努冥界的主神。
然而在這個世界線中,他就單純是因爲‘罪神伊西斯’而被拉所遷怒,直接打入冥界,以至於他和弟弟賽特間的關係不錯,反而對拉神有所不滿
不過不滿歸不滿,當幾年前世界的大變驟然襲來,諸神被迫脫離人間,順着權柄的聯繫以真身來到象徵世界最核心的源海當中,一切不滿都被放下了,留在他心中的只有恐懼。
別看這金色的液體是世界的‘血’,它看似給自己帶來親近與渴望的感覺,但奧西里斯知道,對任何神靈來說,直接接觸源力的唯一下場只有一個。
被源力所同化,失去人格與意識。
“奧西里斯,我剛纔試着溝通了一下外界,很困難,但勉強成功了。”
“那個罪惡的源頭來到了孟斐斯,異域的攻勢因此變得更加激進,可這也讓祂的損失更大讓我找到了一點破綻——那個引起這一切變動的人,他必須要死,只有他死了,我們纔有喘息的機會!”
攥緊拳頭,滾滾的金洋上,鷹首人身的太陽神遙望着‘大海’的盡頭。
拉不知道那個凡人有什麼特殊的,但他可以肯定,異域瘋狂的、不計後果的侵蝕就是因他而起。
殺敵八百,自損三千,哪怕只有本能的世界也不該做這種事情。雖然只要最終獲勝,一個世界的收穫足以彌補這種損失,但如果獲得更多收穫的代價只是一點時間,那對於一個世界來說又爲何要拒絕呢?
那對方的世界就是拒絕了,界面的力量以那個凡人爲目標,源源不斷的殺入這個世界。拉不知道讓二者接觸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敵人想要做的,他就一定要阻止。
“不止是那個凡人,陛下,還有祂……”
舒的聲音從耳畔傳來,太陽神拉知道對方說的是什麼。
在黑金交織的對面,就是宛若深淵的黑暗。而就在異域攻勢暴漲,拉藉機向人間傳達神諭的關口,在那無邊的黑暗中,好像也有什麼存在做出了什麼動作。
至於這個動作所帶來的結果……
銳利的鷹目掃視周遭,不知道爲什麼,拉突然感覺周圍的環境好像出現了變化。
黑金海洋的交錯處開始相互穿插,二者不再身處一條‘波浪線’的左右,而是變得伱中有我,我中有你。
接觸面的擴大帶來的是相互更大的損耗,但真正讓拉在意的不是這點。而是隨着異域與本世界力量的改變,源海的規則好像也在緩緩偏移。
在他的眼前,一張‘棋盤’似乎從無到有,漸漸橫亙在這裡。
萬物的一切都因此聯繫起來,而他,太陽神拉,是棋手,可也是棋子……這世界和自己的命運,就在面前的方寸黑白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