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製造的科考艦是擁有完備的極端環境適應機制和全套基礎實驗室,並且能隨時根據需要換裝上特種實驗室模塊的飛船,它設計之初的目的就是讓那些在熱血程度上不比帝國兵差多少的帝國科學家們可以奔赴任何環境,完成他們想進行的任何實驗,這其中當然就包括現場分析採集到的古怪玩意兒:很多時候,帝國科學家們都沒有耐心把這些樣本送回後方研究,而是選擇在前線就開始他們的工作。塔維爾派來的科考艦是最新型號,上面搭載的最主要實驗室是一個能對任何物質進行結構和全性質分析的樣本分析中心,這個中心可以進行的分析項目多達數千項,從物理性質到內部結構到能量頻譜,甚至在連接到帝國數據庫的情況下還可以查詢樣本在世界範圍內的“註冊表信息”,可以說塔維爾已經喪心病狂地把她想要的一切功能塞進這條船裡了。
喜聞樂見的是,面對我們找到的梭形不明物體,上述功能只有不到十分之一能派上用場。
那個長軸五點五米,通體漆黑,兩端發出紅光的“太空梭子”現在正靜靜地懸浮在分析中心的無重力平臺上方,在牽引力場的作用下緩緩進行着自轉,數個小型探機在它周圍忙碌地飛來飛去,使用掃描光束或者其他什麼聽上去很厲害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檢查對方的結構,和之前那個直徑一公里的晶體球不同,這個黑色梭子的大部分結構還是能直接掃描出來的——儘管掃描出來的圖像仍然讓人摸不着頭腦。而在無重力平臺周圍,是忙碌中的助理技師們,這些穿着白袍的研究者似乎陷入了嚴重的分歧,正分成三四個陣營激烈地辯論,各抒己見,而且隨着辯論進行,他們的三四個陣營也是隨時重組,前一秒還站在同一觀點的兩個科學家下一秒就怒目對視,前一刻還在互相反駁的兩位技師也可能現在就要達成共識,他們產生分歧的辯論點根本不止一個,而每一個分歧點都產生着好幾個不同觀點,這些不同的觀點又完全不成系統,幾乎沒有哪兩個助理技師可以從頭到尾站在同一個“陣營”上的。我已經在旁邊聽了有半個小時了,這些科學家辯論的東西很高深,而我的感覺則從一開始的“他們在辯論啥?”變成了“他們現在又在辯論啥?”……
“感覺一時半會吵吵不完呢……”跟我一樣一頭霧水的姐姐大人面帶困擾的微笑,偏頭看向塔維爾的質量投影,作爲現場最高級別的研究員,塔維爾沒有參與到這些助手的討論中,而是皺着眉頭進行着自己的思索,不過她還是很快回應了姐姐大人的話:“哦,這沒關係,我們這些搞研究的,在實驗項目上爭論都是家常便飯了,任何可實行方案的產生都伴隨着十倍的方案被槍斃掉——只不過今天的情況確實有點特殊,我們還真沒見識過這麼奇怪的東西。”
“東西是我找到的,理論上也是跟我有關聯的,但我是一點都看不出它是個什麼玩意兒,”看着無重力平臺上緩緩自轉的黑色梭體,我皺眉說道,“原先它被包在那個大圓球裡面的時候還說了兩句話,現在圓球沒了,它也跟着沉默下來,你說我是不是把什麼東西弄壞了?”
“不,應該不會,”塔維爾搖搖頭,“這不是根據數據分析出來的結果,而是屬下根據經驗和直覺判斷的。這個梭形物體明顯是一個技術含量很高的人造產物,而之前那個直徑一公里的晶體球殼則應該類似某種裝甲,作用是對這個梭形內核提供防護。根據您所講的情況,這個組合體首先對您進行了某種身份認證,在確定您的身份之後還進行了一次通知,提前告知您它將解除掉自己的外殼。一切都說明整個過程是處於這個組合體的預定程序之中的,包括那層厚重外殼的破裂,也必然是精確設計的結果。這種高技術含量的東西,不會在一個簡單的脫殼程序中壞掉。至於現在我們無法讀取到黑梭發出的信息的原因,可能是它的內核採用了和外殼不一樣的身份認證方式,而暫時我們還不知道這個認證方式是什麼。理論上是這樣”
“黑梭麼?這倒是個好名字,挺有意境的。”林雪隨口說道。
“意境?屬下倒不知道什麼意境,起這個名字是因爲它很黑,而且像個梭子。”塔維爾坦誠相答,於是大小姐差點嗆住:“你……算了,搞科研的都這樣。”
“認證方式,”我想了想,“看來還得落到我頭上,貌似只有我能和這東西產生聯繫。”
“是的,理論上是這樣,但屬下不建議您立刻進行第二次嘗試。在我們知道黑梭的來歷和功能之前,讓您貿然和它接觸是有一定風險的,而這個風險看不到與之相匹配的價值。”
“但問題是,要想知道它的功能,恐怕前提就是通過認證,”我用下巴指指黑梭,“你們剛纔已經試過了,黑梭裡面有自毀機能,強行破壞外殼或者增加掃描強度都會導致那玩意兒核心產生一個急劇增強的能量反應,而目前看,帝國現有的拆解技術都繞不開這個連原理都說不清的自毀鎖。”
塔維爾反駁了我這個不太嚴密的說法:“那個能量反應是不是自毀功能還有待討論,畢竟在我們停止拆卸外殼之後,那個能量反應又跌落到正常讀數了,這雖然不是什麼高端的技術,但作爲一個自毀裝置,卻着實是壓根沒用的設計——就好像給一枚炸彈設計了在爆炸之後再回收所有破片的功能一樣。理論上是這樣。”
我擺擺手:“好吧好吧,不談這個。你們先測試,假如確認它沒有任何深淵反應之後,我還是要試着再和那玩意兒交流一下,只要不是深淵,應該就沒事兒,是吧?”
塔維爾咬着嘴脣,似乎下了很大決心,在發現旁邊的珊多拉都沒有勸阻之後她終於點點頭:“好吧,但在全面掃描結束之前請不要接觸這東西了。”
看得出來,塔維爾對“黑梭”的警惕程度不是一般二般的高,這份警惕一部分原因可能來自於黑梭的“疑似來歷”:那東西是在世界管理系統發出深淵之門的假警報之後,在深淵反應警報區出現的,按照相關規定,此類物體本身就應被劃歸到臨時A類危險品中。而另外一部分原因,則是黑梭本身的技術含量:種種跡象表明,黑梭的技術含量足夠和帝國叫板,甚至跟神族叫板,儘管還不能確定這玩意兒可以超過帝國現有的科技,但僅僅它那讓希靈技師都一頭霧水的運行方式,就足以說明其可能的技術水平了。而這讓身爲帝國首席科學家的塔維爾感覺到一份沉甸甸的壓力。
不止我想到了這點,就連姐姐大人也能想到這些,她看着正在接受全方位掃描的黑梭,眉頭緊鎖:“塔維爾,你認爲這個東西的技術含量會有多高?製造它的人會是和帝國一樣強的科技種族麼?”
塔維爾並沒有避諱這個問題,她坦率地點點頭:“從黑梭的材料強度和內部能量流動方式來看,製造它的種族不一定比帝國強,但有極大可能實力相當。這東西的運行機理和所使用的能量讓人感覺莫名其妙,是一種和現有的任何技術樹都截然不同的產物,但初步模擬之後,主機判斷出帝國可以用幽能科技製造出和它相近的設備。這說明它來自一個和帝國一樣先進,但既不屬於魔法,也不屬於科技,又不屬於神靈的製造者。”
“這樣一來,也不可能是墮落使徒了。”珊多拉低聲說道。
一開始,她曾猜測黑梭來自墮落使徒——因爲那東西有可能是從深淵中出來的,而目前我們知道的,會在深淵領域中扔人造物的除了帝國的“深潛計劃”,就只有墮落使徒的“大業”了,珊多拉懷疑黑梭就是墮落使徒新制造的什麼探測設備。而且從後者的技術含量來看,這個猜測也算合情合理。只是經塔維爾這麼一研究,黑梭所使用的技術樹完全不屬於帝國數據庫中任何已知的備案資料——它來自第三方。
“虛空中會存在這樣一個超級文明,而神族和帝國都一無所知麼?”
姐姐皺着眉問道。
塔維爾沉默了幾秒,不甚肯定地說道:“理論上,由於虛空的無限性,任何猜測,只要被提出來,就是可能存在的。但實際上除了兩大神族和帝國之外的第四文明存在的機率基本上是零。根據虛空中的信息投影理論,以及多世界之間的資訊擾動模型,任何一個文明強大到一定程度,都會對自己可以涉及到的虛空範圍產生資訊影響。最顯著的例子就是由於神族的存在,多元宇宙中絕大多數智慧物種都進化成了類人型,而由於希靈帝國的存在,帝國曾涉及過的虛空象限內幾乎所有開化文明都會同時產生‘神秘’和‘科技’的概念:即使他們只能研究出自然科學,他們也會通過幻想作品產生對‘魔法’的嚮往,即使他們的世界只有魔法,他們也會幻想出‘科技’類的東西,這就是希靈帝國鼎盛時期對多元宇宙的影響。這種影響的波及範圍有一個非常複雜的數學模型來解釋,不過您只需要知道簡化版的描述就可以,那就是資訊影響的極限範圍等於其所對應的超級文明直接產物可以抵達的最遠距離。這個抵達可以是實物接觸,也可以是某種非接觸的觀測手段。”
珊多拉似乎擔心我聽不明白,於是舉了個簡單的例子:“用帝國舉例就是,離世庭園的掃描範圍波及到哪,我們對普通世界的資訊影響就可以波及到哪,在我們視線範圍內,所有世界都會產生‘科技’和‘神秘’兩種概念同時出現的現象,即使那個世界直到滅亡能真正建立起的只有其中一個技術樹。”
“那麼眼前這個黑梭……”我想通了塔維爾話裡的意思,“既然它能以實體出現在我們眼前,那按理說關於它創造者的信息應該早就輻射到神族領地裡了。”
依爾森立刻接過話頭:“世界管理系統能實時監控類似的信息擾動,我確定,直到現在這個宇宙都沒有被高層資訊修改過——哦,來自你們帝國的影響除外。”
也就是說,如果塔維爾的數學模型沒錯,起碼在常識範圍內,第四文明根本不存在。
黑梭的創造者既然已經把這東西送到我們眼前,那麼它就相當於和神族的領地產生了連接,如果這個創造者是與帝國一樣強大的文明,那麼世界管理系統就肯定會檢測到世界範圍內的畸變,如果沒有檢測到畸變,那麼黑梭的創造者就必然不是超級文明。就這麼簡單。
但黑梭本身的結構表明,製造它所用到的技術手段起碼已經與帝國持平了。
“還記着麼,它可能是通過深淵過來的,”冰蒂斯指着無重力平臺,“雖然它現在沒有深淵反應,但它出現的時候,123的世界管理系統可是報過警的。假警報?妾身可不那麼認爲。或許那是一次真警報,深淵之門確實張開了,然後從裡面跳出這麼個玩意兒,接下來深淵之門瞬間關閉。那扇門就是爲了把這個東西送出來。”
深淵之門會像這樣主動關閉麼?冰蒂斯提出了一個很新奇很挑戰三觀的說法。反正在我印象中,深淵之門一向無惡不作,除了被我們炸燬的時候,它從來不會主動關門,但冰蒂斯認爲,當時確實出現了一個短暫開啓的深淵之門,就是爲了把黑梭送到123的世界——目的不明,甚至沒有惡意。
冰蒂斯看大家都陷入思索中,於是恰到好處地提醒了第二點:“另外,你們曾經從深淵深處聽到過聲音。不止一次。想想深潛計劃,再想想陳小時候……陳的人類童年,他曾聽到的聲音。”
現場所有知道這些事情的人被冰蒂斯一句話點醒,把所有事情瞬間串聯起來,彷彿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的夜空,我狗眼瞎了……額不,我頓悟了。
“深淵底層真的有一個世界……”塔維爾呆然地說道,聲音彷彿在夢遊一樣,“甚至還有一個超級文明,他們……也在發射探測器,而且有一個成功抵達了!”
“只是猜測,”冰蒂斯拍拍塔維爾的肩膀,“理論上是這樣,對吧?”
“一個全新的領域!”塔維爾一下子從呆然狀態驚醒過來,臉上帶着興奮的神情:在我們感覺到壓力的時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卻是讓自己興奮莫名的研究挑戰,怎麼說呢,真不愧是帝國的科學家啊,骨子裡都是暴走型的。
我感覺腦子裡暈乎乎的,甚至不知道怎麼着話題就逐漸轉變到深淵底層是否存在一個超級文明上。但不管這個猜測有多不靠譜,它都是個可能性。
在舊帝國時代,深潛計劃就曾聽到過深淵底層傳來的“聲音”。
在十七年前,我甚至有過和深淵底層直接對話的疑似經歷。
種種跡象表明,深淵深處與我們在表層看到的景象存在巨大差別,深淵深處呈現出極端的平靜狀態。
我們眼前的黑梭,在出現時曾引發了世界管理系統的報警,據信當時有深淵之門打開。
而這個黑梭與我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這又讓人忍不住想起十七年前的那一次對話。
我用力甩甩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暫時放在一邊,看向塔維爾:“你認爲黑梭的製造者對帝國是個威脅麼?”
“屬下只是個科學家,不是戰略家,”塔維爾坦率地答道,“但屬下可以根據手頭的資料判斷,對方現在是沒有威脅的。”
“哦?”姐姐大人眉毛一挑。
“他們要把這個探測器送過來並不容易,”塔維爾指着黑梭,“這個探測器用了一個直徑一公里的保護層來防護,但那個保護層應該只是某個更大系統的組成部分:它是用來保護核心的,因而在它外面還會有更多的配套裝置,比如深淵驅動引擎,導航裝置,外圍護盾發生器,或者其他什麼能讓它從深淵底層一路前進到表層的設備,不論這些設備的原理和功能是什麼,它們都應該存在。然而我們沒看到這些設備。”
“所以它們應該都在‘上浮’的過程中被摧毀了,是麼?”珊多拉點着頭說道,“沒錯,一個完整的探測器不可能僅僅由核心和核心保護殼組成,之前那個大圓球外面本來應該還有東西,只是在深淵中呆的時間過長,已經被摧毀了。阿俊,你也提到過那個球體跟你說的話,它的系統處於離線狀態,也就是說,它沒辦法和自己的出發點建立聯繫……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眼前這個探測器也是個不完善的試驗品。因此即便深淵深處有一個超級文明,他們也不會比帝國更強,而且更不可能從深淵裡出來。”
塔維爾露出贊同的表情,同時補充道:“舊帝國時代的深潛船曾經一度潛入到瀕臨平靜區的‘深度’,但載人的深潛船沒有一個可以彈射出來的最終核心,因此最終止步於平靜區前,而這個探測器好像是專門吸收了舊帝國深潛船的經驗似的,它是無人的,並且可能拋棄了自己的所有外圍設備,來讓這個核心抵達我們的世界……給人的感覺……”
“好像一個雙方配合進行的試驗?”姐姐隨口接道。
驀地,我腦海中閃電般劃過兩個字:
架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