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珊多拉有時候也具備一言既出四座皆驚的本事,雖然她不一定有淺淺思維那麼活躍,但可怕就可怕在她的每一個想法都比淺淺的具備可操作性——她深思熟慮了半個鐘頭,最後認爲創造者是可以被複活的。
具備超高的可操作性。
“臥槽你果然是個天才,”冰蒂斯耳朵可尖,唰一下子就蹦過來了,拽着珊多拉的胳膊搖來晃去,“我都沒想到這個,畢竟太久遠了——但你真打算這麼幹?我覺得不太靠譜。”
我看了冰蒂斯一眼,心說連這個女流氓都感覺不靠譜的事,估計那是真不靠譜。
“或許應該嘗試一下,”珊多拉的聲音有些飄渺,在這個問題上她也不是十分確定:事實上所有跟希靈起源有關的事情上她都不敢太確定,任何事兒的時間跨度達到整個帝國通史的程度,那就連神仙也不敢打包票了,“我也知道這件事可行性很低:成功率暫且不論,首先我們就沒法保證先祖們的靈魂是否還能迴歸。塔維爾的試驗只能驗證這些屍體在物質層面上處於不朽態,他們的靈魂或許早已經消散了。真是那樣的話,我們只能復活一些沒有思想的肉體吧……那樣的復活毫無意義。”
“那你還費這功夫幹毛?”冰蒂斯斜着眼睛看過來,“你這一說還真提醒我了,喚回靈魂的成功率基本上是零嘛,你知道他們死多少年了麼?”
“所以我只是說嘗試一下,”珊多拉聳聳肩,“你知道我的性格,只要有機會放在眼前,我就不會視而不見。而且我實在有太多問題想從先祖那裡得到答案,所有希靈使徒都有太多問題……”
我在旁邊聽着冰蒂斯和珊多拉討論這件聽上去成功率非常可疑的事情,其實我並不關心珊多拉是否能復活先祖(儘管它聽上去事關重大),我只關心珊多拉的想法和她的心情。畢竟對自己而言。希靈起源的吸引力基本上等同於柯南大結局到底啥樣——一件遙遠但與自己關係不大的事情,而珊多拉卻是自己身邊實實在在的。現在看來我的女王陛下希望得到一次和先祖面對面交談的機會,那麼自己應該支持她。
而且我也不認爲一些復活過來的先祖會對現在新帝國的秩序造成什麼影響:漫長的時光改變了太多東西,如今的希靈使徒和當年的原體其實幾乎已經是兩種生物,拋開創造者和先代文明的身份不談,先祖對新帝國而言的象徵意義大過實際意義。想到這兒我突然覺得有個問題還是立即確認一下的好,於是上前撫了撫珊多拉的頭髮:“如果先祖真復活了。你打算怎麼安排他們?”
珊多拉一下子愕然,顯然她剛纔並沒想過這個問題。
冰蒂斯收斂起臉上常年不變的痞子神色,以很嚴肅的神態對珊多拉說道:“你要知道,你們的先祖只是凡人,他們會怕疼,怕冷。怕熱,他們壽命有限,知識淺薄,他們更容易被恐懼打垮被孤獨吞噬——這些特點在你們的僕從軍身上完全不是問題,但先祖不是你們的僕從軍。我問你一個問題:一直以來,在希靈使徒心目中的先祖是什麼樣的形象?”
珊多拉沉默了片刻,慢慢開口了:“一個……沒有形象的形象。創造者對我們而言是陌生並且神秘的。在今天之前,沒有一個希靈使徒真正見過創造者的模樣,甚至連他們的生命形式都一知半解。創造者在離開原體之前抹掉了原體關於自己的大多數記憶,爲的可能是讓後者能自由成長,但這導致現在的希靈使徒對先祖全無瞭解。創造者就是創造者,我們不知道他們長什麼樣,不知道他們的生命形式,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壽命如何力量如何。但我們知道自己的開端就是那些創造者。這就是希靈使徒對先祖的全部印象。”
“一個無面的精神象徵,就好像原始的神靈崇拜一樣,”冰蒂斯抱着肩膀靠在古老的大廳牆壁上,“雖然你們也是神族,但你們對先祖的感情有點類似這種原始神靈崇拜。你們不需要知道先祖的具體形態,只要知道‘創造者’三個字就行,而且這三個字伴隨了你們無數代人。可是現在——”
冰蒂斯說着。伸手指了指正在被工程兵們小心翼翼送上物質輸送器的休眠艙。
“他們以一個具體的形象出現了,就是剛纔你看到的那樣,平平無奇的凡人。如今他以遺骸的形式躺在這裡,但如果你真的把他變成一個活人。所帶來的衝擊就可以想象:從一個精神偶像變成一個可以觸摸可以交談甚至可以殺死的‘普通生物’,希靈使徒的心理狀態一貫很神奇,所以我可以不考慮這爲你們帶來的心理落差,你先解決陳提出的問題吧:你怎麼安置這些老祖宗?”
珊多拉開始糾結了:老祖宗三個字很能說明問題。首先你不能把這些創造者當僕從軍那麼對待,把他們拉出去參軍必然是不行的。但他們顯然又不可能進入新帝國的核心:無論如何,他們也只是凡人種族,而且見識還停留在上古時代,希靈使徒的邏輯體系決定了他們不會因爲先祖的身份就讓後者決定帝國的任何事務。綜合各方面考量之後,這些老祖宗只有一個辦法能安置:
真的當老祖宗一樣供起來,好吃好喝好生供養,就和養鳥一樣……
額,還不如養鳥呢,我家裡養的鳥還能隔三差五去別的世界飛一圈,但珊多拉敢讓那些脆弱的老祖宗滿虛空亂跑麼?尤其現在還是亂世,根據墮落使徒對故鄉世界的態度,他們要是知道新帝國這邊復活了一羣先祖,那絕對傾家蕩產也要過來湊熱鬧!
“但不管怎麼說,如果你真想復活他們,我還是支持的。”
正在我和珊多拉紛紛陷入思索的時候,冰蒂斯突然抱着膀子又補充了一句,珊多拉頓時愣了:“啊?那你剛纔一堆問題到底是……”
冰蒂斯攤開手:“我就是跟你分析分析這事兒的難度,又沒說不讓你弄,搞清楚自己的起源對誰都挺重要的吧?我當年爲了搞清楚自己從哪來的連續半月潛伏在爸媽屋裡你是不知道啊……”
我和珊多拉瞬間從歷史的沉重氣氛中蹦出來,咬牙切齒地看着冰蒂斯:“這倆事不一樣!”
吼完之後我有點難耐好奇:“額……你潛伏完之後呢?”
珊多拉在後面使勁擰我腰肉。冰蒂斯則臉上泛紅扭扭捏捏:“對妾身的人生產生了深遠影響——那是妾身第一次被老爸吊在門廊上那麼長時間……”
珊多拉一臉抓狂:“你們兩個有點正形成不成?這麼嚴肅的場合……”
珊多拉話沒說完,就被一個從下面傳來的小姑娘聲音給打斷了:“嗷,笨蛋,我想我知道爲什麼你房間裡有人的時候就要把我的箱子搬出去了!”
我一低頭,迎面對上了小人偶那紅寶石一樣閃閃發亮的眼睛:我很高興她終於肯鬆口從我手腕上下來,但我很不高興這丫頭古靈精怪的行爲。冰蒂斯在旁邊賤兮兮地傻笑,以相當欠抽的神色注視着小人偶:“小丫頭。遲早有一天你也會跟老孃一樣被你爸吊在門上……”
珊多拉狀若崩潰:“……咱們一開始的話題呢?”
我安慰地拍拍珊多拉的肩膀,提醒她必須習慣,反正家裡一羣人聊天跑題做事走神生活沒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希靈皇帝這個身份讓我適應了端起碗來吃飯放下筷子救世的跳躍式生活,淺淺則帶領我們全家掌握了把這個生活節奏倒過來的能力——我這一大堆亂七八糟說什麼呢。
這時候,塔維爾的助理技師們和那些工程兵已經完成了對整個大廳所有設備的檢測:他們依次測試那些控制檯的核心。試圖找到一個還能順利啓動,或者至少能被讀取的設備,不過結果很令人遺憾,這些古老而且落後的控制檯明顯不如帝國產品經久耐用,微觀層面的不朽狀態也不能保證設備整體在宏觀層面上不損壞,它們的結構還在,但核心存儲的東西已經隨着時間流逝而消失的乾乾淨淨(這樣一來我就更不用指望從這些設備裡找到故鄉世界座標了)。工作人員唯一的成果是在其中一個操作檯下面找到了一個印有畫像的小墜飾。
發現墜飾的帝國兵將它交到珊多拉手裡。我和冰蒂斯好奇地湊了上去。這個小墜飾看上去應該曾經是某個操作員的個人物品,大概是掛在衣服上或者脖子上的——看來希靈先祖們也有一些在我看來很讓人熟悉的生活習慣。墜飾只有桃核那麼大,水晶質地,形狀彷彿水滴,在其內部用精妙的手法制作了一個栩栩如生的立體影像。那是一個穿着樸素衣裙的女人,長髮飄飄。因爲畫像十分精細,我們能看清那個女人的容貌:並不算太漂亮,但給人一種安靜恬淡的舒服感。她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讓人忍不住聯想到,在留下這幅影像的時候她或許正看着自己的愛人。
墜飾中的女性站在一片淺藍色的“草”原上,遠處似乎能模模糊糊看到羣山的影子,這是我們找到的唯一可能和故鄉世界有關的圖像資料。
墜飾中帶着一種溫柔懷戀的氣氛,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但它確實彷彿記錄了這份心情一樣。這東西本來是應該和飛船上其他的物質樣本一樣被送去進行分析掃描的,然而珊多拉靜靜地看着它。最後把它交到我手上:“阿俊,你先保管着這個吧,我對這種東西會很粗心,怕不小心吃掉。”
我:“……哦。”
珊多拉在這方面倒挺有自知之明的。
“探測器已經掃描了整艘船。”塔維爾突然說道,她的思維核心與之前散佈出去的探測器保持着實時連接,現在她正在讀取探測器的最後一批數據,“這艘船上有很多生活區和物資倉庫,但沒有發現別的遺體,倒是找到了很多已經空空蕩蕩的固定支架——那可能是逃生艙用的。看來飛船上其他人當年都順利撤離,只有控制中心這些留在最後的人沒能逃出去。”
“爲保證飛船能堅持到撤離完成,核心操控人員的生還機率一向很低,”珊多拉對此並不意外,“他們應該是爲了控制已經快崩潰的系統。結果錯過了撤離時機。”
“測試結果怎麼樣了”我看到淺淺和塔維爾一起過來,知道她們進行的“時間流逝測試”已經結束。因爲淺淺對時間的控制力是絕對的,進行這樣的試驗也不需要什麼額外的設備支持,所以她們大概隨便找了個空地就完成測試了。
有淺淺參與的項目,特別不嚴肅,但一如既往的高效。
“和猜測的一樣,”塔維爾表情嚴肅地點點頭。“時間流逝完全沒有在這些物質上留下痕跡,淺淺主母讓樣本經歷了幾百萬年的歲月,結果測量發現它們的原子壽命絲毫沒有改變。但它們在宏觀上的性質絲毫沒受影響。而且我們發現那些物質有一個古怪的性質……”
塔維爾說着,看向淺淺,後者高興地把手伸過來給我展示她手心裡的一撮灰塵:“讓時間前進不管多久,都沒法讓它們爛掉。但讓時間快速前後震盪一下,再堅固的東西都變成這種粉末啦。”
淺淺講的真輕鬆:讓時間快速前後震盪一下,這操作的難度不知道有多少個加號了,她還真敢笑嘻嘻地說出來。我看着她手心裡那一小撮黑灰,努力聯想這玩意兒之前是個什麼東西,而塔維爾在我憋出腦梗之前代爲解答了一下:“這是我們用於實驗的所有物質樣本轉化來的——原本它們有一點七五噸,但現在它們就這麼一小撮。這些粉末包含了大量超輕元素。研究它們的物質結構沒什麼意義。屬下有個猜測:故鄉物質所處的‘不朽態’應該是有限制的,它們只能在規律前進的時間線上呈現出不朽的狀態,也就是說,隨着時間流逝,它們保持‘年輕’,但假如時間線不穩定……”
“這無數億萬年積累下來的時光摧殘就會瞬間‘返償’,”珊多拉從淺淺手心裡捏起一點點粉末,在我擔心她會不會把這玩意兒扔嘴裡嚐嚐鹹淡的時候(這事兒她不是幹不出來)。她卻扭頭看向那些已經快全部拆下來的休眠艙,“先祖的遺骸也會遭受這種衝擊……”
“凡人之軀,繞過時間的壁壘,以近乎永存的方式延續至今,這本來就是玩火,”冰蒂斯咂咂嘴,“不管是不是他們自願的。你們故鄉的一切都已經違反了最基本的規矩,能保存至今已經是個奇蹟了,存在一些致命問題也沒辦法——其實也不用太擔心,除了淺淺。你還上哪找這麼抽風一樣的時間線去。”
珊多拉想了想,覺得這很有道理,於是也便不再言語。不過我估計她很快就要對所有樣本頒佈一條特別保護法:防止任何可能破壞時間連續性的因素靠近故鄉物質。時間“返償”產生的破壞性太猛烈了,而且目測以塔維爾的本事,短時間內也搞不明白該怎麼規避這種“返償”效應,所以只能儘可能對來自故鄉的東西進行特殊保護了。
在確認殘骸中沒有更多值得我們親自關注的東西之後,衆人回到了地面站上,準備傳送到工程母艦離開此地。那些助理技師和工程兵以及成羣的自律機械會被留在這顆星球上,他們的任務是在完成現場考察之後將整個殘骸完完整整地傳送到小行星帶基地去。珊多拉下了死命令:殘骸上的一個渣子都不能落下,所以現在那些助理技師正在嚴格執行女王陛下的命令,把殘骸精確測量到分子數的層面……
我們打算把這堆殘骸打包運回影子城,然後專門爲它建個紀念館之類的地方存放起來。它的科研價值並不大:塔維爾一天就能把它徹底掃描完,並且複製出無數個完全一樣的——這個殘骸的價值在於“歷史意義”。儘管這個說法用在希靈使徒頭上有點新鮮,但事實就是這樣,希靈使徒雖然有點死板,而且過於講究“實用主義”,但他們也不是一點“情調”都沒有的,在必要的情況下,他們也建紀念館,搞搞文化事業。影子城的紀念碑廣場就是上一個例子。
現在我們有來自故鄉的大量物品,甚至有創造者的遺物,自然得有與之相符的紀念性設施才行。
我很感謝冰蒂斯在聽到這個計劃之後沒跟珊多拉提出收門票的建議,那個女流氓不是沒想到這點,而是她知道假如自己真把這話說出來,恐怕連我都不打算護着她了……
我們還要在這個荒涼偏僻的世界呆幾天,反正現在帝國境內也沒啥要擔心的。我和珊多拉在這裡親自監督科學家團隊的工程進度,其中珊多拉已經組織人驗證復活先祖的可行性了,而我則等着在世界屏障上忙活的工程隊能不能找到故鄉世界的蛛絲馬跡。塔維爾在第二天又當着我的面製造了一個質量投影,這個新的投影負責研究最後一次空間驟閃所遺留下來的空間翹曲痕跡:這也是尋找故鄉世界的嘗試之一。現在我們沒有明確座標,只能進行這些無可奈何的嘗試了。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我們最先發現的卻不是和故鄉世界有關的事情。
我們發現了哈蘭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