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與現實世界截然不同的數據空間中,不要用常理衡量你看到的東西。
我重複一遍這條在上傳之前珊多拉告訴自己的準則,纔來到那個鑲嵌在地面的畫面前,看着畫面上的希靈衝自己傻笑:“你爲啥要以這個形象出現呢?”
“節約網絡資源,”畫面上的希靈動了動嘴,她的聲音卻從四面八方傳來,“陛下的靈魂強度很高,即使僅僅把意識上傳進來也會給網絡造成很大負擔,所以我要降低自己的網絡佔用率,這個網絡是分層的,各層數據可以獨立流通,我的本體在基層鏈路裡,與陛下交流的時候只使用一個像這樣的簡單交互界面,就能把網絡利用率最大化了。”
我聽明白了,不過聽不聽得懂其實也沒多大影響:只要知道希靈是這個網絡的最高管理員,她做出的決定自然是對網絡整體有益的就行。唯一的影響是我跟希靈說話還得低着腦袋,這感覺怪不習慣的,而且我還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人家腦門上……
“這地方真心荒涼吶,”冰蒂斯保持着全副武裝的樣子,臉上卻帶着懶洋洋的表情四下張望,她舉弓瞄準天空一個突出來的長方塊,“你們的精神網絡每天都那麼繁忙,還以爲在這裡能看到很熱鬧的景色呢——你說妾身一箭射出去會不會干擾到網絡?如果在這裡打架的話,還是先確認下比較好。”
“網絡骨幹部分有數據保護,只要不超過閾值就不會受到損傷,閾值由當前聯網的所有希靈使徒的意志力決定,因此不用擔心破壞網絡,你們在這裡看到的是表層數據在轉碼之後呈現出來的景象,這些數據每分鐘更新二十六次,每次更新都可以被關聯繫統修復,因此不懼破壞。”
冰蒂斯一箭射出,聖光形成的光矢在極遠處的高天產生了一次大爆炸。將數個正在緩緩下降的長方塊攔腰炸斷,就和希靈說的一樣,被炸斷的長方塊並沒有四散消亡,它們的斷裂點上爆發出一大片金色光霧,隨後在幾個呼吸間便修復如初了。
“嗯,手感很怪,需要用操控信息元位面的手法。才能干擾到這個空間的事物,不過習慣之後也就那麼回事,”冰蒂斯確認了一下這次攻擊的“手感”,將金色長弓背在背上,扭頭對我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走吧。妾身戰鬥力可有兩百億呢!”
“還能在這地方開戰?”我咂咂嘴,冰蒂斯一來這就全副武裝,雖然她臉上仍然帶着沒心沒肺的笑,但以自己對這個女流氓的瞭解,她現在已經進入高度緊張的戰備狀態了。看看四周的環境,雖然奇怪了點,但在抵達裂谷之前肯定是遇不到敵人的吧:這可是希靈使徒的精神網絡。妥妥的自家領地!
“少廢話,妾身可是當護衛來的,受人重託——萬一死你後頭了怎麼跟珊多拉交待?”
我:“……”我就不該撩撥這貨的一張臭嘴!
“要去裂谷該怎麼走?”我低頭看着在自己腳邊地面上的畫面,希靈點點頭,於是我們面前的空氣中突然就出現了一個淡藍色的方向箭頭,真是淺顯易懂。
“裂谷位置不固定,而且現在它不在這一網段,需要通過幾個信息中轉樞紐才能到那裡。另外在這個空間是不能使用空間傳送之類趕路方式的。在這裡,空間傳送就意味着上傳下載,現在的網絡負擔已經達到很高的級別,如果將陛下和冰蒂斯大人進行二階上傳可能會引起大範圍延遲……外源通信。”
希靈說到一半,突然被一條來自網絡之外的信息打斷了,她的畫面退到一旁,塔維爾的形象出現在屏幕上:“陛下。有個情況需要向您報告。”
“啥事?”我一邊和冰蒂斯沿着箭頭指示向前趕路,一邊低頭問道,那個呈現在地表的畫面跟着我們一起同速前行,在畫面周圍的綠色數據流彷彿破開堅冰的破冰船一樣在地表留下了一道慢慢消退的痕跡。在我們身後,這條痕跡蔓延長達上百米。
“根據剛剛作出的設備負載報告,虛空生物的意識對系統擾動超出預期,儘管我們用上了影子空間內所有希靈主機來分擔對您靈魂的編譯工作,這種擾動仍然超過了核心程序自我修復的閾值,所以整套系統大概只能持續運行七個小時,到時候不管您是否完成工作,都會強制離線——否則您可能燒掉所有正在連線的設備。請注意,您只有七個小時,時間寶貴。理論上是這樣。”
塔維爾說完就結束了通信,看來真如她所說,時間寶貴,嗯,也如希靈所說,帶寬也很寶貴。
自己這個虛空生物的生命形式果然還是惹麻煩了,一開始就該想到的,把一個虛空生物的靈魂上傳到網絡裡,不管怎麼看都是一大壯舉:雖然是個半吊子的虛空生物,但那種信息擾動的本能還是存在的。塔維爾判斷我們只有七個小時來搞明白裂谷是個什麼玩意兒,我合計合計自己的智商,發現假如裂谷是個高精尖現象的話,那這任務時間確實挺緊的……
正在這時候我感覺旁邊傳來一陣特有壓迫感的視線,扭頭一看,冰蒂斯正惡狠狠地盯着這邊:“果然又是這個情況,你的天賦能力成天惹麻煩!”
我很無辜:“出身就這樣又不是我的錯,有意見你找我媽理論去啊。”
冰蒂斯差點左腳踩右腳趴那:“你媽?她老人家還健在呢?”
“出門六百億光年左拐,一頭扎進虛空裡你就看見我媽了……”
這次冰姐是真趴地上了,還向前滑行了整整十幾米:剛纔跑太快,這時候用36e剎車好像都有點剎不住,我在後面看着冰蒂斯滑出去那麼老遠都膽戰心驚:這不會給磨平了吧?
幾秒鐘後,冰姐抱着胸滿臉殺氣地回來了,我用腳趾甲推理了一下,覺得她想弄死我……
幸好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有個聲音突然冒出來救場,希靈恰到好處地出現了:“快要穿過公共數據了,注意一下!”
“那是啥?”我下意識地問道,然後才擡頭看見遠方那壯觀的一幕。“那是啥!!”
一道風暴!一道彩虹般絢爛的風暴!它就橫臥在數公里外的天地之間,遮天蔽日,同時連接着我們腳下這一望無垠的平坦大地和天上那倒垂下來的山脈頂端,風暴中裹挾着絢爛的光流,五彩繽紛,但完全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我眯着眼觀察了半天。終於從印象中找到一點與之類似的情景:就如同加速之後的城市交通夜景,車燈變成流螢般的河流那樣,只不過我們眼前這道風暴豎直立於大地之上,其規模與密度更是空前壯觀。
“明明剛纔還沒看到,怎麼突然就出現了?”冰蒂斯也被這道壯觀的彩虹風暴吸引了注意力,可算忘記36e剎車之仇了。“譁,真漂亮!”
“這是一部分正在更新的公共數據,這種景象會不定時隨機出現在大平原的任何地點,因爲公共數據屬於慢速數據庫,一次更新可能需要十幾分鍾。其實你們腳下的平原就是網絡的基礎交換層,而‘天上’那些長方塊就是各種數據集的形象化展示,倒垂下來的山峰是數據庫或者數據庫的接入端。新增的公共數據遊走在我現在身處的最基層鏈路,然後通過交換層進入長期儲存的數據庫,每次‘進入’就會形成一個這樣的大風暴。”
“我們要穿過那玩意兒?”冰蒂斯咂咂嘴,“看上去不怎麼安全吶。”
“其實沒關係的,”希靈答道,“所有數據都有自己的‘簽名’,簽名不符的數據無法影響與它們不在同一個進程中的資料,風暴會與你們擦肩而過。相互誰都不能影響,就當是一次風景吧——這可是我最喜歡的風景呢!”
我們趕路速度飛快,片刻之後就已經抵達了那片彩虹風暴的底端,我這才發現它的規模比預想的還大,繞過去會非常浪費時間。這道風暴完全是無聲無息的,瑰麗的光流彷彿靜默電影一樣在面前快速滑過,冰蒂斯伸手在光流中攪了攪。似乎想抓點什麼出來,結果她什麼也沒感覺到。
“就好像幻影,果然互不干涉,”冰姐有點失望。“這都是些什麼東西?”
“什麼都有,從基層終端上傳過來的知識,但都屬於無關緊要的那部分,它們不會被編入高層資料庫,而會作爲共享信息對外開放,二次篩選之後,其中一部分還會被放到權限更低的資料庫中,對僕從軍和平民們開放,”希靈興致勃勃地介紹着,“有很多東西是我在舊帝國時代沒接觸過的,那時候從沒有人收集這些奇奇怪怪的知識——比如怎麼煎半熟的荷包蛋,織毛衣的方法,還有遊戲攻略之類。哦,有一點我始終沒想明白,爲什麼遊戲攻略的上傳優先級在民用數據裡是最高的……”
我想我明白這是爲啥,但沒好意思跟希靈解釋——這與孩子她媽有關……
帶着驚異的心情,我和冰蒂斯走入了這道恢弘的彩虹風暴,就如希靈說的一樣,因爲不同線程內的數據無法相互干涉,這看上去壯觀無比的風暴對我們毫無影響,我覺得自己彷彿正在穿過一道幻影,睜開眼驚心動魄,閉上眼古井無波。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還有正事要做,或許我還真想在這道彩虹風暴裡面多逗留一會:雖然視覺上很有壓迫感,但這景色真心是日常難見的。
即使不能用空間傳送,我和冰蒂斯的速度也是極快的,幾分鐘後我們便越過了這道壯麗的巨牆。前方仍然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之前看到的那些長方體“山”仍然在視線盡頭,看上去似乎一點都沒被拉近。希靈一路上跟我們解釋着這個奇怪空間與現實世界迥然不同的規則,現在我已經知道腳下的大地是網絡中比較基礎的層面,這一層同時也是整個網絡的骨幹之一,任何一個節點,不論是大兵還是皇帝,都要和這一層相連,才能進一步接觸到網絡上的其他區域。而極遠處那些似乎永遠也無法抵達的長方體“山峰”是網絡上的“安全緩衝點”,對網絡中的正常數據而言,它們確實是無法抵達的。除非希靈把這些緩衝點向全網開放。它們用於控制每天產生在網絡中的錯誤信息和過期數據包,按照基礎協議需要清除掉的日誌文件和危險信息也會被送往這些緩衝點,在緩衝點,垃圾數據被最後一次甄別,大約百分之十會重返網絡,剩下百分之九十就被永遠清理掉了。如果網絡發生災難故,這些緩衝點也是一道強力保護:它們將立即展開。凍結相當大範圍內的數據流動,然後用自己巨大的吞吐量來批量刪除那些不在合法列表中的報文及其源頭,因此,所有對網絡有害的東西最終都會導向那些顏色深沉又方方正正的山峰——希靈用“我家的垃圾箱”來形容那些東西。
“在基礎協議的控制下,一切都是自動運行的,歷代希靈主機給這個網絡進行過無數次升級和打補丁。所以它其實也用不着管理員的看護,”希靈的影像在我和冰蒂斯腳下如影隨形,我現在已經習慣不低頭跟她說話了,“這個網絡本身沒有意識,但在數億條嚴密的規則和近似智能的判斷條件約束下,沒有自我意識的東西也能做到和生物一樣靈巧,它不需要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它只需要在條件適當的情況下做出適當的響應就可以,這就是‘無意識正確性’,由此,這裡的一切都井然有序。”
“不過你誕生了,情況就有點不一樣吧。”我隨口說道。
“嗯,一個系統達到一定的複雜度,就具備誕生智慧的基礎條件,而這個智慧就是該系統原有‘自律規則’的延伸。我是網絡上第一個管理員,我讓這裡以更高的效率運轉,並且按照泡泡給的規則書,在網絡出現故障的時候自行診斷和升級……”
一個可以自己給自己編寫補丁,查漏補缺的網絡——這就是希靈的重大意義之一。
一道劃破天際的閃光打斷了我和希靈的對話,冰蒂斯下意識地舉起弓箭,不過很快我們就發現並沒有敵人出現。那道閃光是天空的兩座倒懸山峰之間迸發出來的,它持續了一秒多,將兩座山峰頂端的長方塊連接起來,整個過程無聲無息。閃光消失之後,我看到大量橘紅色的立方體慢慢從那兩座山峰上脫離出來,然後以極其緩慢的速度下落,它們在下落過程中還在慢慢靠近,幾分鐘後,便形成了彷彿鏈條或者怪蛇一般的東西。橘紅色立方體連接成的怪蛇似乎最終會落到地面,我大致判斷了一下它們下落的方向和自己前進的速度,發現自己很快就要和它們遭遇了。
“那是什麼東西?”我和冰蒂斯異口同聲地問道。
“數據庫的自我維護!又有好東西掉下來啦!”希靈卻一改之前那種不急不忙、平淡如水的態度,看到天上飄下來的橘紅色立方體,她發出一陣興奮的歡呼,“快點快點!它們接觸到地面很快就會消失的!只能看一會哦!”
我和冰蒂斯不明所以,但希靈現在好像也沒工夫解釋,於是我們只有再次加快速度,片刻之後便來到了那些立方體墜落的地方——它們仍然在不緊不慢地飄蕩着,離地面還有些高度,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自己離這些東西很遠的時候,它們看上去每個都只有巴掌大小,而現在我們已經來到落點下面,理論上距離這些飄落方塊的距離已經縮短了數百倍……
它們的大小仍然沒變,這不符合透視學!
只要世界觀正常點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遠小近大,一樣東西離你很遠的時候看上去當然很小,但如果近在眼前,它的尺寸自然也就變大了,這就是美術和光學上最簡單易懂的空間透視現象。然而那些從高空飄落下來的橘紅色方塊卻完全不遵循這種規則,我原以爲自己和冰蒂斯趕到現場的時候會看到鋪滿大地、綿延成山脈一般的巨大立方體,但現在——
這些只有巴掌大的小方塊不緊不慢地落在地上,在我們周圍撒了不大不小的一片,看上去彷彿這個網絡空間中的落櫻一般,很漂亮,但更詭異。
“好看吧!”希靈高興地說道,大概這相當符合她的審美觀,“這些是數據庫每次自我維護之後剔除出來的失效信息。具有權限的網絡節點總是會做出各種各樣的決策,但並非所有決策最終都能執行,這些決策被暫時存在數據庫裡,當決策者或者其他邏輯系統認爲這些東西已經沒有實施價值的時候,這些數據就會像現在這樣被清除掉,在這之前,它們要通過基礎交換層,最後被送往緩衝點——它們不但很漂亮,而且帶着一些很有趣的內容,雖然最終要被清理掉,但讀取的時候還是很好玩的。”
看來希靈不僅僅是覺得這些東西好看,她更喜歡撿拾那些被數據庫剔除出來的過期數據,這個愛好倒是有點類似家裡那頭有收集癖的狐狸——這麼想着,我彎腰撿起了一個橘紅色的小方塊,想在後者消散之前看看這些被判定無執行價值的數據到底是什麼東西。
讀取的想法剛一出現,小方塊就在手中化爲流螢,然後我聽到一個特熟悉的聲音:“人家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拿起下一個方塊:“人家又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下一個:“人家還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
我連着換了十幾個,淺淺不太成熟的想法就在我腦海裡滾屏播出了十幾遍——叮了個當的,離淺淺最近的那個數據庫平常壓力一定很大!
ps:以前我有強迫症,覺得很嚴重到了需要治療的地步,後來一個朋友推薦我玩mc,說是對強迫症有效——真的很有效,現在我的強迫症已經是不治之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