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最初指令的修訂,可有人反對?”在如此正式的最高會議上,珊多拉不會跟平日裡一家人相處那樣嬉笑玩鬧,她臉上的表情非常認真,而且話語中帶着十足的威儀,她的發言內容沒有絲毫強制性,只是以一種公平公正的姿態向其他人宣告着自己的意志。
“有些細節問題想確認,”出聲的是哈蘭,“最初指令中僅僅修改了我們的行動核心,也就是從‘復仇’變成‘榮耀與秩序’,我們的行動動力產生了這樣的變化,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會改變,帝國的意志與精神始終如一,先祖們的意思是這樣麼?”
“沒錯,”珊多拉點點頭,“先祖最重要的就是想告訴我們,仇恨的目標已經消失,希靈文明不必繼續困守在仇恨狀態中——他們希望帝國能以一種新的狀態繼續前進。”
“嗯,我沒意見了。”哈蘭點點頭,但他話音剛落深淵希靈就站起身來:“我能說句話麼?”
我和珊多拉同時看向深淵希靈:“說。”
“我和我的帝國……屬於秩序陣營麼?”深淵希靈聳聳肩,“貌似我們做了很多跟秩序陣營對立的事情呢,而且現在的生命形態似乎也偏向於深淵……”
“這個問題也是時候定性了,”珊多拉打斷了深淵希靈,“既然你現在能站在這裡,就應該大致猜到‘我們’的態度……事實上我們和父神以及休倫王都商討過關於墮落使徒的事,本來這件事應該過幾天再說,但既然先祖已經發來這麼重要的情報,倒不如提前公佈出來。”
“哦?”深淵希靈眯起眼睛,顯然她並不知道這次“秘密商討”,不過卻也對三大虛空生物外加數名帝國皇帝對“深淵側”的態度感到好奇。與此同時,會場上也安靜了下來。
我看看四周,發現珊多拉沒有開口的意思。哈蘭和貝拉維拉也在裝死,於是知道他們是讓我這個“虛空族種族代表”發言,只好晃晃腦袋站起身來:“一個星期前,虛空族全族……額,位於‘本岸’的虛空族全族,以及新帝國具備皇帝權限的所有使徒進行了一次會議,會議過程中具備最古老資歷的父神重新梳理了虛空階梯的種種概念,並且在迴歸虛空的狀態下……額,你們不知道這個狀態也沒事,總之就是把自己和虛空融爲一體。這樣我們的意識就會百分之百貼合虛空階梯,在這種狀態下父神重新判斷了墮落使徒在虛空階梯上的位置,以及對其他‘位階’的影響方式,現在關於秩序世界的定義,以及深淵的定性公佈如下:
一切固定或非固定的,可描述或不可描述的,有規律或無規律的信息,進行一定程度的組合,在一定時間範圍內存在的事物。不論此事物是時間空間物質能量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它都是‘秩序’,在虛空的視角中,混亂也是秩序。毀滅也是秩序,甚至廣泛意義上的‘無序’也是秩序。只要在虛空層面上‘不爲零’,即產生了信息漣漪的任意產物,都屬於秩序陣營。它們的有害性、邪惡性、暴虐性、進攻性等一切廣泛意義上的‘負面屬性’都是秩序側的體現。以上是‘秩序側’的定義。簡略描述是‘信息不爲零且在虛空階梯上有位置的任意產物’。然後是深淵,現在我們已經確定深淵希靈的模型是正確的,因此深淵被正式判定爲‘非實物’。它不是任何明確的事物,而是一個過程,是虛空階梯上的東西從非零狀態歸零的過程中所發生的各種現象的集合,而在這個歸零過程中產生的‘破壞’和‘毀滅’現象都屬於次生現象,是深淵的一部分衍生物而不是本質。被深淵感染的個體‘呈現出深淵的性質’,而不能直接被叫做‘深淵’。
當然,以上兩個概念很模糊,很抽象,並且非常容易混淆,所以我們只說最終結論:墮落使徒是一種具備破壞傾向、性格偏激、略容易失控的蛇精病……額,這是休倫王說的,不關我的事,總之他們在性格上具備這些特徵,並且這些特徵‘恰好’跟深淵相關,但他們本質上仍然是虛空階梯中的秩序產物,是的,他們是秩序陣營——哪怕他們的破壞行爲,也是秩序的一種。另外墮落使徒也用自己的實際自控能力證明了他們的這一特徵。而原本在虛空階梯上有一席之地的‘深淵’,現在正式被踢出虛空階梯,它不是這個階梯上的任何一級產物,而是與這個階梯的大部分產物都有關,是寬泛的現象和過程,以往我們認爲它是虛空衰變到某一階段的結果——現在這個概念已經被推翻了,它不是衰變出來的,它是現象集。”
我覺得自己口才一定不怎麼樣,因爲星臣和希拉理解起來那麼容易的概念被我說出來竟然會這麼繞來繞去,但也有可能是虛空生物和普通種族的視角終究無法對應,這些概念纔會聽起來那麼彆扭,但我覺得自己還是把大部分內容都說明白了。其實判斷墮落使徒是不是“秩序側”很容易:他們只是一幫深井冰,而深井冰再怎麼瘋狂也是有形有質的,哪怕無形無質,也是在虛空階梯上有位置的,而深淵呢?那玩意兒只是一種過程,甚至比單一的自然現象都抽象……
舉個簡單的例子就清楚了:“火焰”和“燃燒”。火焰是事物,燃燒卻是過程和現象,儘管兩者如此相近,它們仍涇渭分明。
現場再次安靜下來,不少人都在思考這個由“虛空生物全族共同協商通過”的定義跟現有概念之間的區別與共同點分別在哪,顯然這個定義的正確性是毋庸置疑的,不管是全新的虛空模型還是定義本身的解釋方法都能證明這一點,而且作爲虛空中最古老的生物(本岸),父神的判斷也必然是最接近真相的,於是很快大家就認可了這些說法。反而深淵希靈自己帶着似笑非笑的眼神看過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驚訝:“虛空生物最後竟然把我們這些感染者定位成秩序側了?”
“是‘更高層面下的秩序’,”我看着對方,很認真地解釋。“不同層面看問題的方法是不一樣的,雖然說起來可能有點傷人,但人看螞蟻不就沒有正邪之分麼?那麼在虛空眼中,虛空階梯上的任何東西也都沒有正邪之分,甚至深淵都不一定是邪惡的,畢竟它沒有神智,只是一種惡性現象。至於墮落使徒有沒有秩序……你的存在本身就證明了你的秩序性。而且按照星臣的意思,哪怕你徹底瘋狂掉,完全沒有思考能力,你也是秩序生物。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成爲深淵’,因爲深淵不是任何東西。”
“哦,倒是很符合你們的視角,”深淵希靈撩了一下耳邊頭髮,如同普通的女性而非一個投影,“那之前我們對秩序世界的破壞是怎麼定性的?是正義行爲麼?”
“惡性事件,哪怕時間倒流,我也會繼續跟你死磕,並不是說同樣身爲秩序陣營就是盟友了。這還要取決於你的具體行爲和陣營細分:秩序是個寬泛的概念,內部允許出現對立,甚至死敵。”
始終不說話的伊凡塞恩這時候輕咳一聲,總算難能可貴地發表起意見:“我明白了。你們是根據新虛空模型裡對深淵的定義來重新劃分‘秩序’與‘深淵’的,這樣的話深淵區當年對外戰爭……”
我深吸一口氣,但最後還是不得不把那個詞說出來:“……家暴。”
現場衆人:“……”
我重複了一遍:“家暴……不是我說的,是另外那倆商量了半個鐘頭之後給的結論。深淵區和普通世界同樣都是秩序陣營。因此對立行爲屬於同陣營的內部矛盾,通俗說法是家暴,虛空族族內叫法是:熊孩子打架殃及四鄰。再來一次直接掐死重生。”
珊多拉目瞪口呆,然後扯了扯我的袖子:“這句話可沒聽你們仨說過……休倫王私下講的?”
“嗯,她本來想在全虛空公開宣佈這個結論,後來被我和星臣聯手死諫回去了。”
連貝拉維拉都徹底聽不下去了,她使勁咳嗽起來:“咳咳!這個問題以後你們有時間可以慢慢討論,其實這個‘定性問題’現在看來實際影響不大,墮落使徒算秩序陣營也罷,不算也罷,反正當前是盟友關係,今後如果他們產生威脅的話就繼續是敵對關係,希靈使徒不應該糾結這些問題。”
現場所有指揮官紛紛點頭,貝拉維拉一句話說到人們心坎裡了:希靈使徒都是一根筋,他們根本不關心墮落使徒到底是秩序的還是深淵的,只關心是敵人還是盟友,大部分希靈使徒的世界觀其實就是這麼簡單:需要弄死的,不需要弄死的,沒有中間態。
而眼前對墮落使徒定性也不是爲了宣佈什麼“墮落使徒無罪論”——他們有沒有罪僅僅取決於其行爲,不能以陣營來判斷,宣佈他們屬於秩序陣營其實只是爲了讓墮落使徒也能正常修改“最初指令”而已——種族的核心動力從“仇恨”轉變爲“守護秩序,爲榮耀而戰”,如果墮落使徒被排斥在秩序陣營之外的話,情理上有些說不通,也很容易在未來產生什麼比較蛋疼的對立和摩擦。
會議中出現了一些意外的話題,但最終卻進行的很順利:沒有人對修改最初指令表示反對意見,全票通過。
希靈使徒的種族精神不變,在這一前提下,將“仇恨”從心中抹去並不困難。這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種族,但從上到下都沒有僵死的守舊派,更何況是對“仇恨”的守舊——那就更沒必要了。
等現場的人紛紛散去之後,大廳裡就剩下我和珊多拉以及深淵希靈三個人,看着已經空空蕩蕩的房間,珊多拉似乎很有感觸:“真沒想到今天在這裡發生了一件改變整個種族的事……”
我看着珊多拉,臉上的表情略有些尷尬:“雖然不想這麼說,但……大概因爲我半路出家,不算原裝使徒吧,對今天發生的事兒挺沒感觸的。”
珊多拉笑嘻嘻地看着我,看上去一點都不在意:“早就想到阿俊會這麼說了,哈啊——其實也難怪,不是希靈使徒的話就很難理解最初指令對我們的影響有多大。不過至少有一點你是明白的吧。一個將‘復仇’作爲核心動力的種族是無法長久的,哪怕我們已經在這一信念的推動下前進了這麼多年,它也不是一個真正長久的東西。”
“復仇終有止境,即便復仇之戰永無休止,整個種族也遲早會有被仇恨完全吞噬的一天,”深淵希靈突然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如果你將仇恨當成自己唯一的目標,那麼只有兩個結果:要麼,當你仇恨的目標消亡之時你因失去動力而隨之一同覆滅,要麼。你永遠無法完成自己的復仇,這仇恨最終積累成執念和暴虐反過來把你吞噬掉。第二種結果甚至不亞於深淵的破壞性。”
“我們不需要再把仇恨放在第一位了,”珊多拉用手撐着身後的會議桌,擡起臉來看着明亮的天花板,臉上帶有飛揚的神采,“真正的力量絕對不是依靠這點東西激發出來的,希靈使徒應掌握更長久更偉大的力量……我們不是一幫被仇恨驅使的瘋子,我們應該是爲了榮耀和秩序死戰不休的戰士。即便我們摧毀了一切敵人,甚至摧毀深淵。我們也必須有繼續前進下去的理由才行,就像先祖們決定跨過臨界層的時候一樣,不斷前進,沒有理由也沒有鞭策。前進就是一切,這纔是希靈意志!”
珊多拉輕輕揮了揮拳頭,看上去纖弱的拳頭中卻蘊含着最強大的力量。
“那我陪着你前進,”我笑了笑。上前握住這位愛侶的雙手,“哦,不應該是陪着你前進。應該是咱倆一起領着帝國前進吧。”
“這就是伴侶的意義麼,”深淵希靈瞪着眼睛在旁邊看了半天才嘀咕起來,“有趣,結伴前行會有更大動力……不過我恐怕沒辦法理解,在我的‘世界’範圍內只有自己一個人,好像找不到伴。”
我尷尬地放開珊多拉的手,心說旁邊這個電燈泡的亮度夠高的。
珊多拉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她生硬地轉移了話題:“按照先祖傳來的情報,‘星環聯邦’在這一兩天內就會發射他們的深潛船,第二個中繼站很快就會到位,到時候兩岸的啓動端就能同調了,然後是直接架橋麼?需要把啓動端運到帝國區來啓動還是……”
“要在深淵區啓動才行,”深淵希靈攤開手,“架橋需要一片‘寧靜地帶’,我之前製造這個‘寧靜地帶’的時候當然是以深淵區爲中心準備的,它就像個漏斗,漏斗越凹陷的地方越適宜架橋。我已經把啓動端運到寧靜核心,新軍也被我驅趕到別的地方,接下來咱們要去深淵區開始下一步工程。”
我忍不住扯起嘴角:“深淵區反而成了‘寧靜區’?它的深淵反應不是最強麼?”
“深淵反應強並不意味着不‘寧靜’,”深淵希靈看了我一眼,“不要忘了深淵濃度最強的臨界層反而是最最安全的地方,只要活性足夠低,深淵不一定是有害的。”
“這麼說這個‘寧靜地帶’有些類似臨界層現象嘍?”珊多拉饒有興致地看向深淵希靈。
“確實是仿照了那裡的環境,架橋嘛,必須……”深淵希靈很自然地答道,但她剛說到一邊就突然卡殼一般整個人“靜止”下來,如同視頻被按下了暫停鍵一般完全固定在原地,連一縷剛好飛揚起來的黑色長髮都詭異地靜止在半空!
隨後我聽到從她身後的大箱子裡傳來一陣古怪的“滋滋”聲,聽上去就好像信號不良一樣,深淵希靈原本凝實有如實質的身體也劇烈震盪起來,一會真切一會虛幻,身體的影像邊緣驟然出現一大片明亮的干擾紋。
“喂喂喂!!”我跟珊多拉莫名其妙地對視一眼,隨後趕緊上前試圖抓住深淵希靈的胳膊,“別鬧!你這是感染病毒了還是打算宕機?!”
自己的手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她的質量投影——中間有一點接觸到實物的觸感,但非常微弱,一閃而逝,眼前這身影已經只是幅全息影像了。
“這什麼情況?”我剛來的及跟珊多拉說這麼句話,眼前似乎出了故障的黑箱子裡的噪音就消失了,深淵希靈的身影再次凝實:“我恢復了,現在能把你的手從我肚子裡拿出來麼大變態?”
我一低頭:剛纔深淵希靈的身影變成全息影像,自己的手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她的身體,現在影像變成質量投影,手就停在對方肚子位置了……感覺很奇怪,好像被一團溫熱而且帶有靜電的柔軟物質包裹着一樣,但絕對不是肉體。
原來這就是質量投影摸起來的感覺啊……
我趕緊把手抽出來,帶出一連串細細小小的火花,然後纔有機會問對方發生了什麼事。
“出狀況了,”深淵希靈似乎並沒對剛纔的尷尬場景有什麼追究的想法,只是沉着臉說道,“新軍突然進攻……衝進了寧靜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