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中的深夜,不同於別的地方。
宵禁之後,各處的巡邏守衛更加嚴密。
因爲危險很少在白天發生,刺王殺駕的刺客也不會愚蠢到不選擇黑夜作爲掩護。
縱然守衛更加嚴密,縱然宮牆森森,易入難出,縱然宮闈中有着異於別處的嚴謹秩序……哪些巧妙而神秘,利用人心中對未知的恐懼,利用深宮大內這個詞帶來的無限遐想,許許多多的豔鬼美狐在人們的口中搖曳着。
皇宮,是一個很矛盾的地方。
宮中需得謹言慎行,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又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小道消息,隨着宮女太監的流動傳播擴散。
皇帝是一種神聖的,受命於天的非人類。無論昏君明君,都有前仆後繼誓死效忠的忠臣良將,把皇帝這種東西當做神明來膜拜(這點是胡扯的……我覺得這麼說很帶感。秦朝的李斯尉繚、漢朝的霍光曹操、唐朝的魏徵狄仁傑,宋朝的包拯賈似道,元朝的通天巫,明朝的嚴嵩魏忠賢,歷朝歷代不把皇帝當神明的人很多。)。而歷朝歷代,皇帝身邊最爲親近信賴的妃子或太監,卻會把皇帝這種神秘的東西當做普通人來欺騙和坑害。
皇帝的身份,代表了任性和爲所欲爲。
讀書不倦皇帝在三更半夜的時候從南書房的牀上爬起來,要親自去存有天下所有書籍的大內書庫中找書,打盹的太監們立刻提起十分精神,守衛的侍衛毫無怨言點起浩浩蕩蕩的燈籠,皇帝的行程已經有人一連串的吩咐了下去,架在暗門中的□□一把把收了起來,器宇軒昂的內衛們準備好叩拜皇帝的小轎。
皇帝坐在兩人擡的小轎上,悠閒的吩咐:“去大書房。”
王大總管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太監。太子末即位時,他本是在南書房伴讀的,大行皇帝去世,太子登基,他就成了當今皇上的面前的紅人。
上了年紀的人跟不上年輕人的步伐,卻又老狐狸一樣的膽魄和算計。
王總管悄無聲息的坐在小轎背後的一塊木板上,揮揮手,侍衛們彷彿沒看見一樣擡起轎子,健步如飛。
現在是深夜。
大內書庫在宵禁之後,並不允許任何人進入,更不許點明火。
皇帝站在門口,盯着裡面若隱若現的燭光。
王總管的冷汗在臉上滑落,侍衛們的脊背上涌起一陣陣寒意,刀出鞘,弓搭箭。
沒有人。
蠟燭在書案上搖曳,一卷翻印的古書靜靜地躺在桌上。
皇帝撥開擋在身前的侍衛。書案上的蠟燭全部融化成水,在碗中緩緩燃燒。攤開的書被鎮紙壓着,桌子上還有幾絲墨跡,像是在抄寫什麼。
插着金簪的小巧瓷罐散發出清香甜蜜的味道,像是露水的微笑。
皇帝道:“朕聽說,宮中傳言,大內書庫鬧鬼。”
皇帝伸出手,拿起瓷罐,看着‘合芳齋’的字樣,緩緩道:“無論是人是鬼,敢在宮中吃蜜餞看書,真是好逍遙。”
大內四高手之一魏大爺魏子云的冷汗滑進脖子中,伏地請罪,道:“臣失職。”
大內四高手之一的丁四爺丁敖忽然衝過來捂住瓷罐的罐口,道:“皇上小心,只怕有毒。”
皇帝道:“哦?你們既然說是鬧鬼,鬼怎麼會有毒?”
丁敖訕訕的鬆開手,伏地道:“臣……”
皇帝擺擺手,道:“起來。把史記、刺客列傳,遊俠列傳拿來。”
王總管柔聲道:“皇上,夜深露重,看書只怕傷身。”
皇帝皺眉道:“八月十五的紫金山決戰改到九月十五紫禁之巔決戰,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不怕朕傷神,你怕什麼!”
王總管道:“這……山野草民,何勞陛下憂心。”
皇帝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揮揮手道:“退下。”
皇帝說出來的每句話,都是不容任何人違抗的命令,皇帝著要一個人退下去,這人就算已被打斷了兩條腿,爬也得爬出去。
深邃,黑暗,神秘的大內書庫中,只有皇帝一個人,一盞燈。
燈光被重重高大的書架篩過,五十步外,依然看不見一絲亮光。
皇帝翻着書,淡淡道:“出來。”
一個有些晦澀不明的女人聲音,道:“皇上在叫誰?”
皇帝道:“叫你。”
那個聲音微微嘆了口氣:“我是鬼。”
皇帝停下翻書的手,回頭道:“世間從未有鬼,只有人。”
“什麼人?”
“武林中人。裝神弄鬼高來高去的武林中人。”
“我雖然點了蠟燭。但只要百步之內有人經過,我都會吹熄蠟燭,躲起來。”狄蕭嘆着氣,一身白衣裳帶着灰土,落在皇帝身後:“這樣也會被人看到?”
皇帝凝視她,忽然道:“你是一個愛看書的劍客。”
狄蕭道:“不錯。”
“深宮大內戒備森嚴,擅入者格殺勿論。什麼書,值得不惜身命深入險境?”
狄蕭道:“身爲劍客,卻不能與兩大高手一戰,好似在乞丐面前擺上山珍海味,卻不讓她吃。八月十五的紫金山決戰,改到九月十五紫禁之巔決戰……不亞於給頻死的人熱騰騰的灌湯包,卻讓他等一個時辰再吃。”
皇帝笑道:“這種時候非但等不了,而且會橫生怒氣?”
狄蕭認真點頭,咬牙道:“正是如此。”
魏子云聽得屋內人聲連連,窗子上光影閃動,衝進去看時,之見皇帝一人愣怔當場。
待要請罪時,皇帝起身道:“回南書房。”
狄蕭遠遠的聽見一聲嘆息,那是皇帝的嘆息:“朕奈武林中人如何?武林中人奈朕如何?各行其道罷。”
……………………………………
李燕北。十年以前,他就已是這古城中最有權力的幾個人其中之一。
他身高八尺—寸,魁偉強壯,精力充沛,濃眉、銳眼、鷹鼻、嚴肅的臉上,總是帶着種接近殘酷的表情,看來就像是條剛從原始山林中竄出來的豹子。
無論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露出幾分尊敬畏懼之色,他自己也從不會看輕自己。
李燕北道:“據我所知,九月十五之前,至少還有三四百位武林中人會到這裡來,其中至少有五位掌門人,十位幫主,二三十個總膘頭,甚至連武當的長老木道人,和少林的護法大師們都會到,只要是能抽得開身的,誰也不願錯過這一戰。”
陸小鳳突然用力一拍桌子,冷笑道:“他們究竟將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成了什麼東西?看成了兩隻變把戲的猴子?看成了兩條在路上拾肉骨頭的野狗?”豬頭肉和火燒被震得從桌上跳起來,又落下,滾在路邊。李燕北吃驚的看着陸小鳳。
他從未看見過陸小鳳如此激動,也想不通陸小鳳爲什麼會如此憤怒。
他忍不住問:“你難道不是爲了要看這一戰而來的?”
陸小鳳握緊雙拳,道:“我只希望永遠也看不到他們這一戰。”
李燕北道:“但現在葉孤城既然已負傷,西門吹雪已絕不會失敗!”
陸小鳳道:“無論他們誰勝誰負都一樣!”
李燕北道:“西門吹雪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陸小鳳道:“就因爲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纔不願看着他像條狗一樣,爲了搶根看不見的肉骨頭,跟人拼命。李燕北還是不懂:“什麼是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道:“虛名。”別人眼中的虛名,就是那根看不見的肉骨頭。
陸小鳳冷笑道:“這一戰他若勝了,你就可以將杜桐軒的地盤據爲已有,那些自鳴清高的劍窖們,也可看到一場精采的好戲,看出他們劍法中有什麼絕招,有什麼破綻?可是他自己呢?”
他自己豈非已勝了?可是他縱然勝了,又有什麼好處?又有誰能瞭解勝利者的那種孤獨和寂寞?李燕北終於明白了陸小鳳的意思。
他靜靜的凝視着陸小鳳,過了很久,才緩緩道:“這一戰是他們自己要打的,並沒有別人逼他們。”當然沒有。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逼他們做任何事。
李燕北道:“我也是西門吹雪的朋友,我並不想要他跟人拼命,更不想利用他去搶老杜的地盤,可是他自己若要和人決鬥,我也沒法子阻攔。”他盯着陸小鳳,一字宇接着道:“甚至連你也沒法子阻攔,“陸小鳳雖不願承認,也不能否認。
李燕北道:“最重要的是,就連他們自己,也同樣無法阻攔!”世上本就有很多事是這樣子的,一個人只要活在這世界上,就有很多事是他非做不可的,無論他是不是真的願意去做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