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琴和侍書得到傳書之後, 立刻從萬梅山莊出發,第二天趕到京城合芳齋。
狄蕭坐在石桌旁,桌上放着紅泥小火爐, 爐上坐着一把瓷茶壺, 茶壺裡黃酒和薄荷的香味慢慢散發出來。她執着一把垂金小扇輕輕扇着火, 一手拿着太上感應篇慢慢看着。邊看邊笑。
侍琴和侍書兩人都是一身白衣, 手執兵刃。邁步進院, 輕手輕腳的走到狄蕭旁邊。
狄蕭擡頭,嫣然一笑。拿書敲敲桌子,道:“你們怎麼突然來了?”
侍琴是中年摸樣, 身量高而瘦,面帶沉穩精幹之色。走動之間足下無聲步履穩健, 一雙大手中帶着練劍造就的老繭, 雙目中精光隱現, 顯然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箭步上前,抓着茶壺退到遠處, 緊張的大聲道:“夫人!有孕的時候不能喝酒啊!對少莊主不好!”
侍書也不知從哪兒尋摸了一把鐵壺,放上幹棗、冰糖、玫瑰花、乾梅,輕輕放在小火爐上。他比侍劍略微年輕幾分,是二十多歲的摸樣,嘴角上總是帶着一絲笑意, 一副麻利幹練的樣子。他的武功也不俗。
狄蕭吃了一驚, 隨手把書扔邊上, 道:“什麼有孕我怎麼不知道?西門吹雪瞞我什麼了!”
侍禪正讀着楞伽經, 聽見外頭聲音。把書一合, 趴着窗戶上往外看。
萬梅山莊的大管家侍琴,自然是一等一機靈仔細的人。聽到狄蕭這樣說, 立刻就明白過來了。
侍書往小火爐裡塞了塊木炭,拍着手上的炭灰,使勁扇風。一臉尷尬道:“夫人怎麼看這種書?”
狄蕭懶懶的給自己扇風,笑道:“早上一起來就覺得心裡不舒坦,看看這滿本胡謅的書,多可笑。你們兩個大老遠的跑來,就是爲了搶我的酒?侍琴,別想跑,把‘有孕’的事情給我解釋清楚。”
侍琴一隻手拎着酒壺,另一隻手從懷裡掏出西門吹雪的書信。道:“莊主說您已經有孕,叫我們來照顧您。莊主特意提到,不能讓夫人您喝酒、不許吃水果,不許摸涼水,不許吹風,不許喝茶,不許喝酒。”
狄蕭看了一會信,臉色陰沉不定。忽然一隻手搭在自己的脈上,聽了好一會脈息,忽然道:“我沒發現。”
侍琴低聲下氣的說道:“正所謂醫者不自醫,夫人您當然看不出來。”
狄蕭瞪他一眼,冷冷道:“胡扯。我看不出來,是因爲我根本就沒學過醫術。哼!西門吹雪去哪兒了?他不會沒告訴你。”她的臉色雖然不好,嘴角卻噙着一絲微笑。一隻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心裡歡喜異常。
侍書在廚房中尋出一隻兔毫盞。小火爐中的水已經開了,香甜微酸的味道飄散出來。在兔毫盞裡斟滿了類似於黃酒顏色的飲品,侍書道:“莊主並沒有吐露自己的行程。只是侍禪或許會知道,他和莊主的關係……”
侍琴擡手拍了他一下,冷冷一瞪。隨即笑道:“侍書說倒也沒錯,莊主一向少言寡語,書信也是一樣言簡意賅。或許莊主會和侍禪當面說過什麼,也未可知。只是我們的確不知道莊主的去向。”
侍禪推門而出。一身純白僧袍襯着他那粉嫩嫩的小臉,分外的清秀俊麗。侍禪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貧僧來遲了。夫人,莊主的去向,貧僧的確知道。只是明日才能告訴你。”
侍書冷哼一聲,道:“四弟。當了和尚,做了護國慧明大師的弟子,就連哥哥都不忍了?”
侍禪面色如常,合十鞠躬,道:“阿彌陀佛,和尚是出家人,俗家之事自然不該再提。”
侍書冷笑,道:“千寧大師好道行。只是你忘了萬梅山莊裡的事情,我和,侍琴永遠不會忘了你的。”
侍禪的目光始終沒有落在侍琴身上,或許是他刻意忽視這個人。侍禪道:“夫人,比丘戒中本有一條戒律,出家人在居士家中居住,不能超過三天。今日我若留在這裡,不回廟中掛單,就是破戒了。”
狄蕭無所謂的擺擺手,道:“隨你。”
侍禪面色沉靜如水,合十道:“多謝夫人,貧僧告辭。請夫人保重少莊主,切莫貪杯。”
狄蕭忽然道:“等會!我忘了問你,西門吹雪爲什麼不告訴我有孕的事情?”
侍禪道:“貧僧不知。”
狄蕭和侍書同時喝道:“你知道!說!”
侍禪淡淡道:“我只知道,莊主要去一個很危險的地方,這個地方不能讓您去,所以莊主命貧僧三天之後再說出莊主和陸施主的下落。莊主說,就算您毀掉京城,也比去那裡安全。莊主還說,在他回來的時候,希望您能再胖五斤。”
狄蕭道:“他去了哪裡?”
侍禪微一沉吟,道:“崑崙山雲霄峰、碧霄峰、瓊霄峰之間有一澗,名曰觀音澗。觀音澗深不見底,一線之隔,隔開南北兩座崑崙。裡面有一種草藥名叫佛手甘霖,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狄蕭道:“他爲什麼要去”
侍禪道:“莊主帶着陸小鳳去給皇帝找佛手甘霖治病。因爲先帝未登基前和老莊主是八拜之交,後來……經歷了種種事端,分道揚鑣,但是先父欠下先皇一個還不了的人情。所以莊主,不能不管皇帝的病情。”
狄蕭端起兔毫盞,小口啜飲,道:“因爲什麼分道揚鑣?”
侍禪面露難色,小聲道:“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感情,有時候男人和男人之間也會有。”
侍琴忽然擡起頭,緊緊盯着侍禪。他的目光中有種怪異的留戀和淒涼。
狄蕭眯起眼睛,摸摸下巴,道:“這樣說起來……哼。侍禪,你去哪個廟住?”
侍禪道:“京城百里之外的落伽山上,有一座西林寺。原是師父的居所,我合該繼任主持方丈去了。”
狄蕭點點頭,道:“好,有空我去找你喝粥。”
侍禪微笑合十,始終沒看侍琴一眼。淡然道:“貧僧自當掃榻相待。”
千寧和尚什麼都沒收拾,直接走出院門,向遠方走去。侍琴臉色變了幾變,突然追了出去。
院牆外,侍琴扯住侍禪的袖子,哀聲低語道:“小四兒……千寧大師,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侍禪的聲音不悲不喜,一副得道高僧的表現。道:“在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有些人的時候,就不要去面對他。如果說錯話、做錯事、會錯意,反惹得兩人心緒不寧,倒不如日後再見。”
侍琴微微咬牙,道:“我已經等了你二十年,我還可以繼續等下去。”
侍禪冷冷道:“你就算等我二百年,也不會有結果。不如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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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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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山高入雲端。山腰以上被皚皚白雪覆蓋着,讓人看一眼就覺得渾身發冷。
崑崙山下有一個小鎮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個小鎮子雖然冷清,卻也乾淨整齊。陸小鳳坐在酒鋪裡,喝着一罈子酒。他面前放着一個冷冷粗磁盤子,盤子裡是冷冷的滷牛肉。
陸小鳳喝酒的酒鋪裡如果沒有老闆娘,那豈不是太掃興了?這家酒鋪裡果然有一個老闆娘。
這老闆娘又矮又圓,偏偏穿着一身五花色的窄小衣裳,勒的的身子很像三顆穿在一起的肉丸子。她足下穿了一雙小白鞋,扭捏出一幅俏寡婦的樣子。
如果不是整個小鎮裡只有這一家酒鋪,陸小鳳絕不會在這裡歇腳。
老闆娘笑嘻嘻的打量着陸小鳳,像是屠夫打量一隻肥美可愛的小肥羊。
陸小鳳無奈道:“老闆娘,你這裡開的是不是黑店?”
老闆娘愣了愣,滿臉堆笑,道:“客人說的這是什麼話!這鎮子裡的人都在奴家這兒沽酒,怎麼會……”
酒鋪櫃檯後掛着花布簾子,簾門一挑,出來一位瘦弱蒼白的女孩子。這女孩看到陸小鳳的時候愣了愣,臉上微微一紅,萬福道:“女兒在屋中等了阿孃許久,沒見阿孃回來,原來是有遠道而來的公子。”
這女孩兒的聲音輕柔細嫩,好似一汪泉水沁人心扉。容貌雖不俏麗出衆,又面帶病容,卻也優雅嫺靜,一副小家碧玉教養極好的樣子。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起來,道:“姑娘怎麼知道在下從遠處而來?”
老闆娘笑的洋洋得意,大聲道:“這是我的寶貝女兒,叫做南若蘭。”
南若蘭抿嘴微笑,聲音輕弱,道:“公子不是本鎮人,自然是遠道而來。”
陸小鳳笑了起來,他現在的態度又溫柔又耐心,笑起來的樣子也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甚至在女孩兒走近的時候給她拉開凳子,搭着手扶她坐下。
老闆娘悄無聲息的站起來,輕盈敏捷的離開酒鋪。
陸小鳳眨巴着一雙桃花眼,笑道:“若蘭的名字和人一樣美,都是這麼優雅出塵,讓人仰慕。”
南若蘭紅了臉,側過頭看着別處,避開陸小鳳的目光。聲音更小,也更羸弱,道:“公子過獎。我倒是寧願自己身體能向阿孃那麼健康。公子要去山上採雪蓮麼?我家隔壁的大叔就是賣藥材的,他家都是在崑崙山上摘下來的好東西,公子不妨去看看。上山很危險,每年總會死上一兩個人。”
陸小鳳笑嘻嘻的說:“若蘭,你擔心我麼?”
南若蘭徹底紅了臉,還沒說話,先咳嗽起來。陸小鳳連忙給她拍後背順氣,懊惱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問了。別生氣。”
南若蘭緩過氣來,立刻站起身,羞惱道:“公子,我還有事。不奉陪了。”
陸小鳳望着她淡藍色的衣角,怔怔的半天沒有回神。
一隻手忽然搭在他的肩上。這隻手的指甲修剪的很仔細,也很乾淨。手指白皙、修長有力。
西門吹雪冷冷道:“你在發呆。”
陸小鳳點點頭,悠然道:“這家的女孩子很漂亮,可惜身體不好。”
西門吹雪道:“走。”
陸小鳳道:“去哪裡?”
西門吹雪道:“跟我走。”
陸小鳳道:“你難道就不能像對狄蕭那樣對我麼?多說幾個字也不可以麼?你對狄蕭很嘮叨。”
西門吹雪停下腳步,看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拋下一句冷冷的話:“你能給我生兒子?”
陸小鳳幾乎被這句話凍僵了,好半響才活動過來,跑到那個幾乎消失在前方的白色身影旁邊。他已經學聰明瞭,接下來的路程再也沒有說話。
上山的時候很快,走到積雪厚達到一尺的時候,西門吹雪忽然停下腳步。扔給陸小鳳一個包裹,冷冷道:“穿上。”
包裹裡是一件翠綠色的嶄新棉襖,款式和大小很合陸小鳳的身材。他拿着這件棉襖顛來倒去的看着,恍然道:“西門吹雪,你是不是讓我在迷路的時候蹲下來冒充一隻翠綠色的雪蓮,等着被人摘走?”
西門吹雪差點‘噗’的一下笑出來。面色怪異的看了他一眼,冷冷道:“綠色在雪地裡最容易被發現。如果走散了,會很容易找到。”
陸小鳳很乾脆的穿上棉襖,然後盯着西門吹雪的白袍,笑嘻嘻的說:“你呢?你現在只要把頭埋進雪地裡,就不會被人發現。這是要偷偷的幹什麼?”
西門吹雪心說,你以爲我是兔子麼?在雪地裡不會被人發現……我就是不穿白衣,也不會有人發現我!
西門吹雪沉默不語,眨眼間也換上了綠色的外套。如果狄蕭在這裡,她必然會默默的花癡起來。
可狄蕭不在這裡,也看不到穿着綠色衣裳,別有一番風味的西門吹雪。
狄蕭在京城。她卻不在合芳齋裡。
侍琴到京城的第一天,買下一棟在城郊依山而建,佔地數百畝的山莊。
當天晚上,侍琴和侍書一起大幹了一場,把主院中所有的東西替換一新,並且儘量接近江南的風格。
侍琴到京城的第二天,狄蕭就住進了這棟臥室和書房佈置的和萬梅山莊一模一樣的‘萬梅別院’。
第二天白天的時候,許許多多的拜帖擺在狄蕭面前。她用扇子敲着手心,道:“我頭暈,你們處理吧。”
侍琴挑出兩張寫在金箔上的拜帖,道:“這兩個人是朝中權貴,累世封蔭,人品賢德謙和,夫人可以見一見。”
他又挑出一封和其他拜帖相比,要簡陋許多的信封,道:“這是一封戰書。葉孤城的表弟葉觀城向您挑戰。”
狄蕭大感興趣,拆開來細細一看,嗤笑道:“敢挑戰我,難道他知道我懷孕了?”
侍琴道:“我可以保證,夫人有孕的消息被封鎖的很好,在莊主回來之前不會外露。”
狄蕭把戰書丟在桌上,傲然道:“這個人的武功實在太差。差到我用一根頭髮就可以勒死他。”
侍書藉口道:“但是夫人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夫人的頭髮這麼美,怎麼可以浪費在這種人身上。您如果不嫌棄,侍書願意去殺了這個狂妄之徒。”
狄蕭揮揮手,道:“我去,讓我兒子看看什麼叫殺人。小孩子的胎教很重要。唔,侍書,你去給我找幾塊上好的玉佩、一把好弓,直接掛到臥房去。”
侍書道:“夫人這是要幹什麼?”
狄蕭捏捏下巴,非常驕傲的笑了起來,道:“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可以讓我兒子更帥麼?嚯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