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過了一月有餘，蘭心谷四季常青，即便是冬日也未曾有過寒冷，只是今年格外的獨特，點點雪花揚揚灑灑飄落，鮮活的翠綠被包裹在了潔白的安詳中。
墨紫離側身坐在黑暗中，傾聽着自己凝重的呼吸聲，冰涼的手仍在因爲方纔的噩夢微微顫抖，長刀落向他的肩膀，女子尖銳的笑聲，同一個夢反覆地纏着他。
一夢驚醒，睡意全無，墨紫離起身下牀，披上狐裘大衣，坐在桌前，屋外月色正好，明亮的光穿過紙窗打在他落寞的臉上。
原本萬籟寂靜得只能聽聞風吹的時候，偏偏有一支笛子不甘寂寞，微風當中此一曲幽怨綿長，像是一段哀怨的傾訴。墨紫離情緒被笛聲所感染，順着笛聲向聲源尋去。
隨着距離的拉近，笛聲越發清晰，月光下，銀裝素裹的木棉樹下，一白衣女子坐在樹梢，手持一支精緻的玉笛，玉笛由上好血玉打造成，呈現着妖冶的紫紅色，通體透亮。
葉夕涼長髮在微風中揚起，隨着笛聲舞動，一身白色裙衫，悽楚的笛聲，淡淡的憂傷圍繞着整個蘭心谷，她眉間的哀傷濃重，清澈的眼眸蒙上了樂聲的淒涼。墨紫離心間油然而生憐惜之情。
葉夕涼忘我吹着，抒發着本不屬於自己的情緒，突然察覺到不遠處的深沉的目光，順勢看去，立在樹下的墨紫離眼中流露着莫名的哀傷，轉瞬即逝，四目交接下，兩人心裡皆是微微一驚。
“沒想到葉姑娘也會吹笛。”墨紫離笑着說道，眼裡平靜如水，彷彿方纔的哀傷只是錯覺。
葉夕涼愣了一下，她並未料到他會出現在這裡。眨眼間，她又恢復了自若神態，淺淺一笑：“我只是見月色正好，一時興起，沒想到竟吵到你了，也怪我沒有考慮周到。”
她邊說着，腳尖一點，輕巧躍到雪地，身姿輕靈如同天上仙子。
“是我自己睡不着，不關你的事，這笛聲美妙倒是解我心頭煩躁。”墨紫離瞧着她單薄的衣着，一手握住她冰涼的手。
“你不知道冬日多穿衣的道理嗎？”明明是關心的話語，卻是平淡如水的語調。
“你的手好涼。”葉夕涼的手被突如的涼意覆蓋，脫口而出。
墨紫離收回手，眉目間有幾絲不捨，沉默了片刻，纔開口道：“方纔見你吹笛神色憂傷，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麼？”
“想了什麼？”葉夕涼擡起頭，看向天際，若有所思，隨即對着他輕鬆一笑：“真是奇怪，面對着你，我會有想要傾訴的念頭。”小巧的臉被清幽的月光染上一層月華，杏仁雙眼裡光華流轉。
“只要你願意，我樂意做一個傾聽者。”墨紫離望着嘴角溫柔的笑，烏墨雙眸美得讓人沉醉。
“不如我們月下暢飲如何？”葉夕涼避開他的目光，蹲下身子往着樹後搗鼓一陣，才搬出火爐和幾壇酒。
“沒想到這木棉樹下暗藏深機。”墨紫離邊說着邊幫着她點起火爐。
“噓，這是師傅偷偷藏得，若是他知道我動了他老人家的寶貝，指不定會氣到白髮豎起。”葉夕涼比了比噤聲的動作，皎潔地朝他眨了眨眼，難得俏皮的模樣讓墨紫離心頭一滯。
兩個人就這樣隨意坐在樹下，爐中的小火苗緩緩燃起，映紅了整片雪白，火爐上放着一壺上好的蘭陵酒，酒香不斷從壺口溢出，又向着遠方飄散。蘭陵酒是蘭心谷的藥酒坊自釀的上等佳品。
“果真是好酒，香純如幽蘭，入口甘美醇和，回味經久不息。”墨紫離執手飲了一杯，讚歎道。
從未飲過酒的葉夕涼學着墨紫離舉起溫熱的酒，飲了一口，辛辣的刺激涌入胸腔，彷彿一團火在身體來回躥動，嗆得淚花閃閃。
墨紫離瞧着她狼狽的樣子，被逗得展顏一笑，暖得彷彿這天地間的冰冷都融化在這笑容裡。葉夕涼也是頭一次見他如此開懷的笑，一瞬間忘記了自己纔是引起笑話的起源，竟也跟着笑了起來。
“見你約我暢飲，我還以爲你會飲酒，沒想到你根本沒有酒量。”眼見她因爲醉意微紅的臉，墨紫離笑着搖頭說道。
“可曾聽說過，一個人能不能醉不是由酒量所決定，是由自己的意願所控制，而我只是很想要醉。”葉夕涼說罷又自飲了一杯。
“爲什麼想要醉？”他看着她喝酒時皺眉苦澀的模樣，似是無意地問道。
葉夕涼盯着映着月色的酒罈，沒有回答。墨紫離明白她不願回答，知趣地自顧自喝起酒來。
“你不會懂得，我雖不愛喝酒，但我喜歡喝醉以後什麼都不用考慮，自在的感覺。現在的我分不清自己身處夢境還是現實，更不知道我每一刻的情緒是我自己的還是別人強加在我身上。我雖不想死，卻也不曾想過這般活着，究竟是老天待我太好，還是我沒有福氣。”
“人人羨慕的葉家三小姐，可我並不是，你知道嗎？我不是葉問天的女兒，曾經不是，以後更不會是。”她看向他，有了幾分醉態，惹人憐惜。
“活了這麼多年，如今我才知道我娘爲了我忍辱負重，我的弒父仇人近在我身邊，我卻無力爲父報仇，葉問天喜歡我娘，但他卻不喜歡我，所以，我永遠都只能是他手下的棋子。”長久，她都不再說一句話，只是沉默地站在雪地裡，睫毛下垂，瘦削的背影在夜色中糅雜了許多說不清的情緒。
“什麼將軍女兒，我不過是葉家裡最被看不起的人，連一個丫鬟都可以對我指手畫腳，而我的好爹爹，他更是可以不必顧忌我是不是願意，不必顧忌我的生命，他可以狠心的在我身體裡種下□□，眼睜睜地我每月都重複着一次一次的折磨。”
“紫離，你看這世間如此大，我卻找不到屬於我的歸處，真是可笑之極，對吧。”葉夕涼無助地望着他，眼裡滿是惆悵和自嘲。
“我想我是醉了，嘻嘻。”她轉身咧嘴咯咯笑，晃晃悠悠地向前走去。她脫去錦鞋，赤足批發地走在冰涼的雪地裡，刺骨的寒意從腳心竄入身體裡，卻未能使心底的醉意減少半分。
“一顆心葬了幾滴淚，一生情被我往前飛，記住這天地間的美，滄海之間，一眼成灰。我想喝家裡的井水，卻吞下生死的滋味，就讓我敬往事一杯，對自己說，決不後退。”她一面走一面趁着醉意低低地哼唱起歌，悲愴之聲越發高亢，直入雲霄，似有破空而出之意。
“你也來試試，雪好涼，好舒服。”她拋開了顧忌，手舞足蹈的吆呼他一起。
“雪好涼，好涼。”她低語着踉踉蹌蹌地走在雪堆裡，一個不穩，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幸好一雙手臂及時地伸來扶住了她的腰。
“醉得厲害。”墨紫離看着她凍紅的赤足皺了皺眉，伸出雙臂抱起她，走向自己的竹屋，將她放在牀上。
“娘，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家，我好想曉佳，好想你們”她呢喃着，蜷縮起身子，妄圖想要從自己身上汲取更多的溫暖。
墨紫離見她紅脣乾澀，倒了杯茶，扶起她，想讓她喝下，誰知葉夕涼靠在他胸口，雙手環上他的腰，彷彿是得到了暖意，微微顫抖的身子也平和了下來，再次隨着醉意沉沉睡去。
被葉夕涼突襲楞住的他，良久才恢復心跳，然而異樣的情愫無論怎麼努力都揮之不去。他溫熱的手掌撫上她的背，用被子蓋住她單薄的身子，在黑暗中聽着懷中女子淺淺的呼吸，露出欣慰的笑意。
閉上眼，這一刻，他的心裡被相依的溫度充盈。
葉夕涼睜開眼，看見的不是淡紫色的繡花帷帳，圍繞在她身上的手臂緊緊的抱着，她小心的擡頭，他的頭依在牀架上，翩若驚鴻的臉，漆黑的眼緊合，羽扇似的睫毛在呼吸間微微顫動，紅脣厚薄適中被白皙的皮膚襯得分外誘人。那日在天辰並未看清，如今近距離一瞧真是一張讓女人都羨慕的絕色容顏。
“看夠了嗎？”墨紫離脣輕啓，墨色的眸子璀璨如星，眼含笑意的看着她。
葉夕涼被他看得發慌，又意識到保持一夜的曖昧姿勢，裝作鎮定地起身，整了整衣衫，才發現腳上空空如也，回想起昨晚依稀的畫面，臉色一白，僵硬的動彈不得。
“昨晚，我喝醉了。”
“昨晚你醉了，醉得厲害，還硬拉着我唱歌，最後還抱着我不肯放。”
葉夕涼的臉瞬間石化，她不知道自己酒品原來如此差勁，做出如此逾越之事，羞愧的恨不得立刻消失不見。
“我，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這般事。”她咬着下脣，在心裡對着自己痛斥了好幾遍。
“人醉了指不定做出什麼出格之事，你很安分，夕涼，不必介懷。”墨紫離微微一笑，方纔只是興起了逗她之意，瞧着她瞬息萬變的表情覺得很是有趣。
“你的鞋，我也取回來了。”墨紫離從牀底拿起那雙錦鞋，笑着遞給她。葉夕涼一把抓過鞋，無奈的以最快速度穿上。
“不早了，你再歇會，我想起師父還有事等着我。我先走一步。”她語無倫次尷尬地又一次匆匆逃離了墨紫離的竹屋，現在她都開始懷疑爲何每一次都是以相同的場景告終。
墨紫離回想着葉夕涼臉上不易察覺地紅暈，懷裡還殘留着淡淡的清香，嘴角不自覺地彎成好看的弧度。
不要忘記你的責任。記憶裡的話一下子衝醒了他的心，半合着雙目，眼裡滿是錯亂複雜。
“如果，我從不曾知曉，依舊活在無知裡，是不是有可能。”墨紫離握緊手裡的白玉，不敢再去想奢望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