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正恆和段正坤,很快就覺得有些沒意思。
段譽一直在工作間裡忙來忙去,根本沒有多少空閒時間關照他們,而段譽和其它人所說的話,所做的事,對他們倆來說,又有些深奧晦澀。
段譽和那些工匠的話裡經常冒出什麼行程、壓力、扇葉長度、扇葉形狀……等等等等,這些他們倆聽起來好像明白,但具體有什麼關礙,卻一概不知的名詞,讓他們都沒有旁聽的興趣。
這且不說,段譽和工匠們爲了那些數據反覆斟酌討論,甚至爲了那些數據,都準備開始動手製作更精密的尺子——段譽他們說的是量具,也讓他們相當費解。
不明白爲什麼要這麼大動干戈,也不清楚製作那樣的尺子哪裡值得那麼慎重以及興奮。
在他們看來,那就不是把尺子上的刻度劃得更小的事嗎,哪有什麼好難的?
他們哪兒知道,對工業製造來說,更精密的量具究竟意味着什麼。
這一點,被選到工作室裡這些年輕的工匠,可能也不一定知道,因爲他們普遍沒什麼文化。
但出於對行業的敏感,他們至少清楚,量具更精密,自己做出來的東西,就一定會更好,所以他們纔會興奮。
而如果能把那些量具做出來,那自然又是相當了不起的資歷。
段正恆儘管對段譽有很多意見,但他還是,或者說不得不非常確定,他的太子哥哥,絕不會是個笨蛋,所以他覺得,段譽這是在故弄玄虛,是想在他和段正坤面前顯擺一番。
要說,段譽還真有些這樣的意思。
一個這樣人手充足,設備齊全的工作室,真是在董佳口中“總是改這改那,胡搞瞎搞”的段譽,最想擁有的東西。
當一個男人終於擁有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後,怎麼不會想向其它人炫耀一下?
考慮到工作室中進行的項目目前都要保密,他能炫耀的對象,也只有這兩個多半懷着鬼胎的弟弟。
但看來他真是選錯了對象。
又因爲這樣那樣的限制,那些已經做好的模型,對段正恆和段正坤的吸引力也沒有第一眼看到時那麼大,它們精緻是精緻,稀奇是稀奇,但既然不能動手,那就沒有任何意思。
剛開始的新奇過後,後面兩個多時辰,他們真是苦熬下來的。
但他們的太子哥哥卻依然興致高得很,居然把所有人都聚起來訓話,“等各個工坊都開始運作以後,你們要跟着自己的師傅好好做,好好學,我對你們的要求是,不但要把師傅的本事都學過來,還一定要將各個步驟都量化,並形成文字,”
“比如燒瓷器,成型製作有哪些步驟,每個步驟有哪些訣竅?第一次素燒溫度要多高?而後釉燒溫度又多高?各燒多長時間?……”
“同理,鍊鋼鐵,以及其它所有的作坊,也是一樣的,這樣一來,這些技藝,就世世代代都能傳下去。”
幾千年以來,因爲工匠的地位一直不高,收入也很一般,若是難得有一門手藝,自然被他們當作立身之本,輕易不外傳,這樣導致的結果就是,一有動亂,就一定會有很多絕技失傳。
如此幾千年下來,消散在歷史的煙塵中的絕技不知凡幾,其中的很多絕技,就是用21世紀的高科技手段都不能複製,比如瓷器等的上釉,乃至是刀劍,其它不說,越王勾踐的那把青銅劍,就有不少讓後來的專家也撓頭乃至無解的地方。
段譽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提升一直作爲賤戶的工匠的地位,當然也想改變他們這樣敝帚自珍,總是留一手或留幾手的習慣。
任何一項技術,只有得到大範圍的應用,生命力才能長久,也纔會有更多的進步。
如果一直那樣作爲不傳之秘,其結果,不是失傳,就是落伍。
被選來工作室的年輕工匠們,聽到段譽的這個要求之後,不禁都面露難色,他們都知道各自師傅的脾性。
段譽一甩袖子,“放心,他們不會拒絕,也不能拒絕,因爲,他們在莊園要試製的東西,都是我給出的技藝,”
從我這裡拿到了辦法,花着我的錢,在我的地盤上做事,最後還想把那當作自己的手藝珍藏起來,段譽相信,應該沒有會那麼不識時務的工匠。
“這裡就有牽涉到我一再讓大家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問題,比如,我們都知道,現在對溫度的控制,主要還是看經驗,你們的師傅,和一些前輩,會看火候,他們看看火的顏色,或者火照(一種放進窯裡的瓷器胚子,有經驗的工匠,可以通過觀察它的狀態,來確定窯溫、釉的成色等),甚至是吐口口水,來確定溫度,”
段正恆和段正坤聽段譽說的這話,一想到日常用來喝水吃飯的瓷器,也可能經過了這麼一道,一時不由得都有些嫌惡。
段正恆更是下定了決心,以後打死不用窯裡燒出來的那些東西,就用金銀的或者玉石的。
段譽一點都沒想到,自己的話還有這樣的效果,他談興正濃,“那麼,我們能不能想想辦法,能做出一種東西,讓它能直觀的把溫度反映出來?”
年輕的工匠們聞言後馬上覺得,這個真的很難。
他們這個下意識的反應,主要是因爲對這方面權威的敬畏。
火候,在他們這些行當裡,那真是絕對可以安身立命的本事,要能準確的掌握,沒有二十年以上的苦工,絕對做不到。
能精準掌握火候的人,那絕對是窯主都要小心善待的對象。
他們每個人,都聽說了不止一個這樣的牛人憑一己之力扭轉乾坤的故事——類似於斯坦門茨在後來在大家月薪只有5美元時候,只畫了一條線就拿到了1萬美元的的故事。
怎麼能有一個東西,能讓所有人都看得懂窯裡的火候?
但隨之而來,就是興奮,爲什麼不能有啊?
如果有了這樣的東西,我們豈不是比那些能準確掌握火候的老師傅還要厲害,還要受人尊敬?
只是,這個東西該怎麼做?
他們一時都沒有任何頭緒。
“方法,我想會有很多,”段譽道,“我們知道,有些師傅,是通過看火照的成色來確定火候,還有的時通過火照的彎曲程度來確定火候,所以,我們能不能把這些也都量化下來,並找到更好的,更通用,還能反覆使用的新火照?”
“我個人覺得,鋼鐵做的火照就不錯,我們能不能用不同的鋼鐵去試,最後確定其中反應最靈敏的那種,然後漸漸確定相應的溫度……”
“之後,我們可以進一步的用數字來確定這些溫度,比如,冰的溫度是多少,開水的溫度是多少,依此類推……”
段正恆聽懂了這個例子,看了一眼弟弟,見他也是一臉茫然,是真的差點就忍不住出聲譏諷,你這是不是太異想天開了點?
其它的不說,我就知道,據說在更靠吐蕃那邊的雪山上的開水,就沒有宮裡的開水燙,它們怎麼能一樣呢?
段譽這會開始做總結陳詞,“我希望大家在遇到問題的時候,首先不要是下意識的覺得難,覺得那不可能,我們應該要堅信,辦法總會比問題多,只要我們肯用心,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這方面,只是我舉的一個例子,大家自己也都可以想想,我相信,大家現在所從事的行業,一定都有類似可以改進,可以努力的地方……”
“年輕人,就該有闖勁,就該有志氣,要想着能比前輩們有更高的成就,也要相信自己能做出更高的成就來,”
“如果沒有這樣一代代的進步,我們現在還用的是青銅器或者是石頭做的刀劍,對不對?”
“一代就應該更比一代要強!”
看着面前的這些年輕人,有的面露興奮之色,有的若有所思,段譽也有些欣慰,他能肯定,未來他們中即便很難出現自己想要的那種專家,至少,也會是一批新式的,能給各自的行業帶來改變的新一代工匠。
一直在看着日頭旁聽的段正恆和段正坤,又過了好一會,才終於聽到了段譽說,“好,今天就到這,”
嗚呼,可算是熬到頭了。
他們看着那些年輕的工匠們,先把圖紙都收集起來,交到一個小吏那裡,在覈對並按手印之後,被統一鎖到一間有兩個侍衛把門的小房間裡。
看着他們把所有的工具都點數並放回遠處,看着他們一一和段譽道別……
等段譽最後顧上他們的時候,又過了不少時間,天邊的雲此時都由火紅色變成了暗紅色,差不多都到了要掌燈的時候。
“怎麼樣,好玩嗎?”段譽撫着他們的頭,看到大門落鎖才帶着他們離開,“這些天,只要我有時間,你們都可以跟着我到這邊來,”
段正坤看了段正恆一眼,沒有說話,段正恆卻很雀躍的道:“好啊好啊!”
心裡卻是早就下定了決心,如果段譽明天還要帶着他來這兒,一定得找理由逃走。
他覺得,今天看到的這些,回宮後,應該足夠向老孃交差。
當然,如果能把那些圖紙拿到手當然是最好,但他不覺得自己有那樣的本事。
再者說,今天這半天的煎熬,他至少明白了一點,就是把這些圖紙偷出去,那好像也沒什麼用。
沒見到那被不少人誇有“天縱之資”,畫出了那些圖紙的太子哥哥,自己其實也都搞不清楚那些部件的尺寸?
但是,要說他還真是挺威風的。
段正恆看了親熱的攬着自己肩頭的段譽一眼,也很想要那麼一個大殿,搞一批人跟在自己後面做些事。
只是,做點什麼好呢?
他認真的想了想,寫詩、寫書,或者是個不錯的方向?
…………
段玉馨和段玉璇站在大門口等着他們回宮,段正恆只看姐姐臉上的笑容,就知道她們這個下午過得很不錯。
“弟弟辛苦,”“太子哥哥辛苦,”
兩姐妹此時很有些當家人的意思,見禮過後,便吩咐着楊媛阿秀她們幫段譽他們梳洗,還不忘問兩個跟着段譽去了一下午的傢伙,“跟太子哥哥學到了多少東西?”
段譽從段玉馨的舉止來看,覺得那個想搞事的華妃,也許沒有吩咐女兒要做些什麼。
飯菜此時當然已經備下,段譽看了看,覺得不過尋常而已,眼睛一轉,便道:“正恆,正坤,我們一起去做個新菜式好嗎?”
熬了一下午的段正恆,頓時和前些日子那些紈絝們的感想一樣,吃個飯竟然還這麼難?
還要我自己去做菜?
是什麼日子啊這是。
段正坤卻很感興趣,連道:“好啊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