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蓉按照“低調、平民化”的處事原則,一清早收拾好了家務,待庾明去省城上班走了;便走出住宅小區,站在了馬路邊公交站牌子下面。
早晨吃飯時,庾明曾經關照她:“去學校,要不要坐我的車捎你一段?”
她搖頭說:“不用。”
庾明又問:“用不用我和學校聯繫一下?”
她又搖頭說:“不用。”
她覺得,這是自己處理家裡的事情,犯不上動用丈夫的權力和影響。
候車的人很多,擁擁擠擠的,來了一輛車,人們就蜂擁而上,都是怕搶不到座位。一個穿了高跟鞋的時髦女郎好不容易擠到了車門口,卻被一個膀大腰圓的小夥子撞了一下,她的身體搖晃了半天,幾乎要倒下來。美蓉看到這個景象,覺得這麼跟衆人擠車肯定會吃虧,要是讓人家撞倒了,狼狽不堪地有失儀態,便後悔不該拒絕坐庾明的蹭車。正想着,一輛藍色的出租車滴滴滴地響着喇叭開了過來,司機一面開着車子往路邊靠着,一邊朝美蓉伸出五個手巴掌。那用意是:五元錢,你坐不坐?美蓉立刻點了點頭,出租車就停了下來。
“去二中。”美蓉坐在出租車上,順口喊了一聲,司機便摘掉了擋在車窗前的“空車”標識牌,鳴着喇叭向前開去。.
車子拐了一個彎,又往前行駛一會兒,來到了一處僻靜的小街上。
“這兒就是二中。”司機把車子開到一個很氣派的大門前,用手指了指大門左側鑲在牆壁上的金字說。
大門沒有開,嚴嚴地攔了一道電動閘門。美蓉的目光越過電動閘門往院子往裡探望。院子很深,一條平坦坦的水泥路一直通到一幢白色的建築跟前,兩邊全是綠色的植物,此時已經上課了吧,院子裡靜悄悄的,看不見一個人。美蓉下了車,從開着的偏門往裡面走,剛剛邁動腳步,就被門衛喊住了。
這門衛是個胖子,胖的眼都快陷入到肉裡去了。由於胖得厲害,美蓉實在猜不出他的年齡。他坐在守衛室窗戶前,朝她揚了揚手說。哎,幹什麼的?
辦事。美蓉說。
門衛說,辦什麼事?正上課呢!
“我找你們校長!”美蓉理直氣壯地喊了一聲。她本來想說“我找高二一班的老師。”但是一看到守衛這股神情,立刻把老師改口爲“校長”了。
“找校長?預約了嗎?”
“沒有。”
“校長是大忙人,不預約她怎麼會見你?”守衛朝她撇撇嘴。.
“我有特殊事兒,需要找她。”美蓉看到守衛的樣子,不由地來了幾分氣,“怎麼,你們校長這麼大的架子?學生家長來了,連個面也見不到?”
“學生的事兒,開家長會可以說嘛!”守衛接着解釋說,“現在馬上要期中考試了,校長正忙考試的事兒呢……”
“我有急事,好不容易請假跑出來一趟;難道就這麼讓我回去?”美蓉想不到,見一個校長的面竟這麼麻煩,心裡生了幾分氣。臉上露了些慍色。聲調也提高了幾個分貝。
“請問……您是?”美蓉這一喊,老頭兒的旁邊立刻出現了一個穿保安服的小夥子。這小夥兒眼睛一眨一眨,機靈鬼兒似的。他看到美蓉氣勢不凡,馬上要動怒的樣子,立刻上前問了一句。
“我是庾……庾明的愛人。”美蓉吞吞吐吐,本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但是,她覺得這個社會也太勢力眼了,若是繼續扮演平民的角色,今天恐怕連學校的大門也進不去。
“庾,庾明是誰?”老頭兒聽了,張大了嘴,一臉無知的樣子。
“你個老糊塗,連庾明是誰都不知道。”保安小夥子上來就搶白了老頭兒一句,“那是咱們的省長。.”
“省長?”老頭兒聽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
“嫂子,你找校長有事嗎?我馬上聯繫。”小夥子熱情地招呼了美蓉一聲,隨後將座位上的老頭撥拉到一邊去,自己嘩嘩地撥起桌子上的電話,“嗯,嫂子,實在是對不起。您……請進來坐坐吧!”
小夥子這一客氣,美蓉倒不得不端起了幾分架子,“嗯,讓你們校長快點兒……”
“啊呀呀!是省長夫人駕到哇!對不起,本校有失遠迎了。”美蓉的話音剛落,只見一個穿了花罩衣的胖子女人一搖一擺地朝門衛走了過來。看到美蓉轉過身子瞅她,她還特意討好似地加快了步伐,踉踉蹌蹌地小跑了幾步。
“您是……”看到這個胖子女人,美蓉猜想她一定是校長了。
“我姓韓。”胖子女人謙虛地點頭哈腰,“我是這兒的校長。夫人,你要來,事先打個招呼,我好派人迎接啊。這……多不好,讓你等了半天。”
校長辦公室裡裝修得寬敞,明亮,辦公用具也很時髦。比政府那些個局長的辦公用品還講究。美蓉一進屋子,就有一個年輕的老師送來了水果、飲料。不時地有人推開門縫,像是要請示工作,韓校長的鼻子一哼,對方就立馬嚇得退了出去。.這校長穿戴並不奢侈,但是衣、褲都是上等面料精製而成的。看上去,一副職場打扮,看見她也畢恭畢敬的。但是,她的神情裡,分明透露了幾分富婆大老闆的派頭和一副官場暴發戶的優越感。
聽庾明講,現在,由於家長們望子成龍,花錢擇名校成了時髦。一個重點學校的校長,被社會寵得上了天;一個個比教育局長還牛。美蓉雖然亮出了省長夫人的身份,心裡依然忐忑,生怕自己哪兒說話不對頭,讓人家恥笑了。所以,先加了幾分小心。
“夫人,俗話說,無事不登三寶殿。今天你大駕光臨,可有什麼吩咐?”校長仔細地打量了一遍美蓉,覺得省長的夫人名不虛傳,果然是個標緻的美人。可是,這衣服,怎麼就這麼隨意呢!在她的印象中,一個省長的夫人,不穿金戴銀,起碼身上也得是名牌披掛,穿出點兒檔次來吧!唉,可惜了這麼一副窈窕的身材,可惜了這麼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了,這麼高貴的身份,穿的戴的怎麼就不知道講究講究呢!看來,這庾明省長光知道工作工作,連夫人的形象也懶得關心。這要是上了電視接待貴賓或者在公共場合露面,觀衆們一定會七嘴八舌了。想到這兒,她嘴上說話雖然充滿了恭敬,心裡卻有了幾分瞧不起人的意思。.心想,你今不管你今天來意如何,我也不能讓你牽了鼻子走。
“校長,今天我來,是想……瞭解一下虎子在學校的情況。”美蓉原來本想說“打聽一下虎子的情況”,想了想,還是用了官話“瞭解”。
“庾虎他…… 在學校表現很好哇!”韓校長聽了美蓉的話,立刻定了一個基調:讚揚,全面讚揚。這是她接待所有家長的一個準則:對學生,以讚揚爲主。尤其是對那些有特殊社會背景的學生,更要充分讚揚。名校嘛,學生必定是優秀的。即使有些問題,也要輕描淡寫。這有關名校的聲譽。何況,對方是省長夫人呢!
“庾虎啊,雖然剛剛來時不太適應;但是經過一段努力,學習成績趕上來了。在班級里人緣也不錯。學校班級活動搶着參加,表現積極,一點兒也不像高幹家庭子弟那麼嬌貴;唉,可惜他早早就參軍走了;要是繼續學習,一定是北大、清華的苗子!”
“這孩子雖然樸實,可是,有時候也不懂事……”美蓉聽了校長讚揚虎子,心裡當然很高興。但是,她也沒有忘記今天來的目的,不由地婉轉地問道:“請問校長,虎子在學校裡,還有哪些不足呢?”
“這……你指的哪一方面?”狡猾的校長立刻反問了。.
“譬如說,與女同學的關係?”
“很好哇!”校長立刻猜出這位省長夫人的用意了。但是,爲了慎重,她還是用了這個中性定語。接着又說:“虎子團結同學,與男同學、女同學關係都很正常。”
“是嗎?”美蓉明顯地感覺到了校長的遮掩和虛僞,不由地加重了語氣,重複着問了一句。這句簡單的重複裡,顯出她對校長說的話極端不信任。
“難道……夫人聽到了什麼嗎?”校長開始反守爲攻了。她覺得,這位省長夫人表面上很樸實,實際上也不好對付;用官話打她的馬虎眼,可能過不了關。
“聽說,貴校最近搞了個新年晚會,虎子的同桌女同學狄花兒唱了歌劇《原野》中金子的歌曲《虎子哥》,據說她唱的熱淚盈眶,把在場的人都唱哭了……”
“哈……”校長聽了美蓉的話,不由地一陣大笑,笑完,又很無所謂地問美蓉:“是啊,是唱哭了不少人,連我都流淚了。不過。這又怎麼樣?”
“校長,你不覺得這個女孩子對虎子一往情深嗎?”
“呵呵……”校長的“哈哈”改成了“呵呵”,接下來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夫人啊,你記住,那是在演戲,是劇中的角色在表演。.不要說狄花兒是虎子同桌,她就這麼激動地唱;換了任何一個女同學,都會這麼唱;嗯,過後,學校裡對這事兒是有些議論紛紛;我問過那個狄花兒。她說,演出前排練時,她看了大歌星萬山紅唱的虎子哥很動人,就照她的風格唱了下來。這不說明她對虎子有什麼特殊意思。夫人,如果你問這件事兒,情況就是這樣。請你相信自己的兒子。他很成熟,學習很努力,絕對不會早戀……”
“校長,你敢保證他們之間……”美蓉覺得不能這麼輕飄飄的就讓校長滑過去。她需要她的保證。
“呵呵……現在的孩子啊,比較早熟;社會、媒體又有這麼多的不良信息影響着他們;男孩與女孩之間有些好感,傳個小紙條、說些悄悄話什麼的,也屬於正常;但是這不代表早戀。像虎子、狄花兒這樣的幹部子女,他們的最大壓力是學習成績。是將來能考上名牌大學。如果有人懷疑他們早戀,我是不相信的。另外,你的虎子長得帥氣;個性溫厚,難免會有女孩子喜歡他、追他,這也是正常現象;我勸夫人對此不必擔心。呵呵……”
校長左一個呵呵,右一個哈哈,目的就是想矇混過關啊!美蓉越來越覺得校長在敷衍她,不得不單刀直入了,“嗯,虎子這孩子啊,畢竟是涉世不深;尤其是他在農村長大。.對城市裡的花花世界還缺乏免疫能力;我感謝校長對他的關懷和教育。可是,我愛人,他不放心啊!雖然他工作很忙;對孩子的事情還是常常過問。既然今天校長說了這些情況,又斷定虎子不會早戀;那我就沒得說了。雖然他參軍走了。我還是擔心他哪兒不注意,會給學校遺留下什麼麻煩,所以親自來問問……校長,你不要多心啊。我們對學校,是很感激的。”
“夫人,不客氣,爲領導服務是我們應該做的。至於你今天說的這事兒,我再調查調查,調查清楚了向你彙報好嗎?”校長給自己留了個後路,像是要結束這場談話了。
“好。那就有勞校長。我走了!”美蓉站立起來。
“再呆一會兒吧,到學校裡轉一轉,看看虎子的學習環境嘛!”校長這麼說着,嘴裡卻朝門外喊了一聲:“劉主任,讓車子過來,送客人!”
校長的喊聲剛過,一輛黑色奧迪立刻開到了門前。車子停穩之後,校長拉開車門,伸出手遮擋在美蓉的頭上,吩咐司機“送到家。”便搖手“拜拜”了。
車子轟鳴而去了。校長看着車尾巴冒出了一串白色的煙霧和消逝了的車輛,不由地長吁了一口氣:“總算走了!”
她知道虎子已經早戀了。.戀的對象正是同桌的狄花兒。但是,這件事不能說出去。即使別人都知道了。她也要隱瞞、隱瞞、再隱瞞。在這所薊原的名校裡,就讀的不僅有省長的兒子,還有市長的女兒、人大主任的孫子、局長們的公子、千金,大款們的心肝寶貝……這所學校的管理嚴格是出了名的。如果省長兒子校園戀愛的故事傳開,不僅有損於學校的聲譽;她這個校長的位置大概也不會長久了。多虧自己沉着應對,總算將這場所有可能掀及的風波平息了。想到這兒,她不由地得意起來。
校長暗自得意,可是那美蓉也不是白癡。作爲省長夫人,她也是曾經以高分考取薊原大學的高智商青年,雖然農村生活閉塞,讓她少見了一些世面;她的心智還是健全的。今天她親自出馬來了解虎子的事,是決心要弄個水落石出的。所以,校長那麼圓滑的話就不可能讓她心裡踏實。
她讓司機開車圍着校園慢慢轉了一圈。一邊轉,一邊問這問那,真像是考察的樣子。等轉完了校園,車子開到校門口,她卻讓司機停車等她一會兒,自己邁開雙腳,走向了守衛室。
“呵呵,談、談完了……”胖老頭兒剛纔像是嚇着了,說起話來還是戰戰兢兢的樣子。.
美蓉“嗯”了一聲,隨即衝老頭兒拿出一副笑臉:“師傅,麻煩你一件事。”
“夫人,有事儘管吩咐。”老頭兒點頭哈腰,像是補償剛纔的失禮。
“借你這地方用一下。”
“可以可以。”老頭兒立刻讓出了位子,還拿出了一瓶純淨水放在了美蓉面前。
“師傅,快下課了吧?”美蓉問。
“還有一分鐘,我這就打鈴下課。”老頭說着,按響了下課的電鈴聲。
剛纔還寂靜的校園,頓時喧鬧起來。
“師傅,麻煩你……把高二一班的狄花兒給我找來好嗎?我要見她一面。”美蓉吩咐道。
“好,我這就去!”老頭兒說着,朝操場奔去了。
轉眼的工夫,老頭兒領着狄花兒朝守衛室趕來了。
狄花兒穿着潔淨的校服,一雙大眼睛骨碌碌的朝守衛室望着。她心裡悶悶的,不知道誰在找她?這些日子,媽媽被“雙規”,虎子突然消失,禍不單行……人人投給她的只有譏諷、白眼;正值倒黴透頂的她,誰會在這個時候來看望她、關心她呢?
“看,”老頭兒把狄花兒領進門裡,指着美蓉給她看,這一次,他不忘自己的神聖職責,上來就告訴狄花兒,“這是省長夫人。”隨後像是請功似的告訴美蓉,“夫人,她就是狄花兒,我給您找來了。嗯,你們談吧!”
說完,老頭兒將守衛室的門關住了。
“孩子,過來,”美蓉看見這個單薄瘦弱的女孩子,看到她那付可憐楚楚的神情,不由地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一個大姑娘,懷上了情人的孩子,情人卻不知道跑向了何方?眼前這個正值花季的女孩子,也許是剛剛向虎子表明了心跡,此時的他卻遠去他方了……想着想着,自己就不由的有了幾分內疚,幾分虧欠之感。
“喂,你就是狄花兒?”
“嗯!”女孩兒怯生生地看着她,不敢近前。
“嗯,我是虎子的媽媽,來,過來……”美蓉說着,不知不覺地向前伸出了兩隻胳膊。
“媽!”狄花兒立刻像是明白了什麼,哇地叫了一聲,便哭着朝美蓉的懷裡奔去了。
也許是覺得媽媽的罪惡深重,受賄額巨大,自己從此不能再看見她了;少女心中的痛苦、委屈,應該向誰哭訴呢!爸爸,不行!老師,不行!同學,更不行!她唯一能夠傾訴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她的虎子。可是,如今的虎子遠走了;那麼,疼愛她的人只有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夫人;她是虎子的媽媽,將來不也是自己的媽媽嗎?所以,不知道是情感噴發,讓這個女孩子難以久久思索,還是這些個後代的情商、智商,都高於上一輩,她們與先輩相比,天生地會表演、作秀;反正,一見美蓉的面,狄花兒靈活的大腦迅速地轉動了一圈,就這麼毅然、決然,感情真摯、充沛地大喊了一聲“媽!”
美蓉是睿智的,甚至說是冷靜的,然而,由於有了剛纔那一連串的類比、聯想與同情,加上她天生善良的慈母心懷,她實在無法拒絕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也實在無法拒絕這個花季少女朝向自己慈母懷抱裡的動情一撲!
花季中少女的心是純潔的。她們那兒除了愛情,沒有門戶之高低;沒有世俗之貴賤。於是,因了這一聲呼喊,絕望中的狄花兒心中就有了另一個更關心她、更疼愛她、比起她的親生母親更讓她覺得偉大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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