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從前那樣一同衝了個熱水澡,他就開始洗面穿衣,打扮成一副玉樹臨風的姿態,然後沒過多的纏綿,匆忙離去了。
龔歆走後,呂嫺坐在客廳裡,讓叮叮咚咚的音樂陪伴着自己,發怔,發呆,一時間,她真的有點兒想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過了幾天,她很想他,很想他,很想與他重溫那美妙的鴛夢,就給他打了個電話,邀他過來。他婉言謝絕了,說是沒時間。她問他什麼時候有時間,他說以後可能沒有這種時間了。
放下這個失望沮喪的電話後,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了。
但她並沒有就此而止步。或者說,她並不想死心。她還是堅持不懈地,頑固不化地給龔歆打電話,就是打電話,就是要打電話,而且她做得很有節制,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相當微妙的節奏感。她每週都要給龔歆打一次電話而且只打一次,一次也不多,一次也不少,又全都是在週五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而通話時間一般不會超過兩分鐘,幾乎沒有例外。
她給他打電話說,最近你還好嗎?我沒什麼事,就是想問候問候你。
她給他打電話說,你好,你多保重。我很好的。
她給他打電話說。這些天你過得還好嗎?只要你過的好就行了。我祝福你。
她給他打電話說,我很想你啊。真的,就是很想你,沒別的意思啊。
她給他打電話的內容大致就是這樣,這些話輪流出現,沒有一點兒創新的意味,她一點也不想創新,只是來回重複地說着這些話。意圖沒有了,目的沒有了,只剩下了這種電話聯絡本身。
有意思的是,龔歆也就配合着對方這種形式的交流。她打來電話,他就接聽,並多少說上幾句,有時候他很熱情,有時候他比較冷淡,有時候兩個人還開一點兒輕量級的小玩笑,但他並不主動給她打電話,再也不。
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呂嫺時常尋找龔歆冷淡她的原因:是自己老了?是自己被免職了?似乎都不是。直到這天上午,她來到老幹部局活動室參加時裝模特磷選,纔像是找到了真正的答案。
老幹部局的活動室不是一般老幹部輕易進去活動的場所。開始,它只接待解放前參加革命的離休老幹部。後來,這些離休幹部漸漸逝世,人越來越少……它的作用也就越來顯得無足輕重,面臨了被撤銷的危險。爲了自救,它們開始接納一定級別的退休幹部,才使活動室重新繁榮起來。呂嫺雖然還沒有辦理退休手續,畢竟呆着無事可做,就常常來這兒參加一些休閒活動。最近,全省要搞一次老年服裝模特大賽,她身材苗條,臉蛋漂亮,自然被推薦了上去。爲了保證比賽獲得好名次,活動室從省歌舞團請來一位導演,幫助敲定選手。
一進入面試的屋子,她先聽到了幾聲讚揚:這位領導身材很高,形象也很好。但是……稍微胖了一點兒,這在模特隊裡是不可原諒的。贊助我們的服裝品牌是領導國際服裝界潮流的,絕對不能讓一個胖子參與其中……這聲音越來越冰冷,最後終於導致了導演的徹底否定。
哼,他嫌我胖了。那個龔歆,一定也是嫌我胖了!
呂嫺從那間令人深感屈辱的屋子裡出來後,就再也忍不住眼淚了。她一邊任眼淚飄散一邊將自己的身體匯入人羣中,在和人羣摩肩接踵的行走中,呂嫺才意識到自己竟是如此蠢胖,蠢胖到行走時都和路人礙手礙腳,她還有什麼臉面參加這樣的舞臺活動?還有什麼臉面在聚集着閃光燈的攝影機的舞臺上行走呢?走到高高的過街天橋上,她低頭往下看,汽車像蟻螻一般,成羣結隊地永無止境地往前趕……望着這種景象,她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面部表情也漸漸趨於平和……就在這表面看來波瀾不驚的狀態中,呂嫺給自己立了一個宏願:減肥、減肥。堅決減肥。重新找回年輕時的自己,重新找回她與龔歆的愛情。在立下這個宏願的同時,也許是注視那些混亂的汽車太久了,大腦出現了缺氧的狀況,人也有一些恍惚……自此,這種帶有飄浮狀態的恍惚就如影隨形一般伴隨她了。
轉眼,一年時間過去了。這一天,呂嫺回到家裡,進入了衛生間,然後睜大眼睛審視着鏡子中出現的那個人形。不由從胸腔深處嘆出一口鬱悶的氣……她感覺自己簡直不可救藥,在長達近一年的時間裡,她幾乎就靠着喝水充飢,餓得受不了就吃一兩隻小水果,開始還喝一兩口粥,後來知道碳水化合物是肥胖的大敵,她最近連這一兩口粥也免了,可是她依然臉頰如麪包,身材如水桶……
呂嫺氣惱地伸出兩隻粉拳擂着鏡子中的那個蠢人,那個蠢人也伸出拳頭來擂她……呂嫺愈加氣惱,擂了幾下,發現無損於那個蠢人半根毫毛,於是就坐在地上哭起來……由於是坐在自己家的衛生間裡哭,呂嫺就不再考慮副省長的形象。她如此咧嘴大哭,一頭篷亂的頭髮隨着她的哭聲打拍子一般上下左右晃動着……初時,她哭得傷心,如萬箭穿心萬念俱灰。但隨着時間的延長,“哭”的氣焰逐漸下降。後來,聲調就那麼不高不低地拖着,連眼淚也被這乏味的哭聲弄到乾涸的地步。突然間,彷彿彈奏中的琴絃瞬間繃斷,哀哀拖着哭腔的呂嫺猛然止住了哭泣,從地上魚躍而起。她急忙忙走進小客廳,打開冰箱,拿出一些冰塊用毛巾包着,然後在眼睛四周敷着,這些都是她從美容廳學來的小玩藝。用冰塊敷臉,可以迅速消除臉部浮腫,還可以使上妝後的臉部顯得更加光潔。
呂嫺收拾了一番從家裡出來,由於陽光照射,她微微有些頭暈。她將大墨鏡戴上,陽光通過墨鏡過濾,她的頭暈立刻緩解了。她的高高的個子走在大街上,彷彿豎起了一根竹竿,成了人們注視的中心。
呂嫺身上穿一條簡單的連衣裙,裙子是那種不透光、薄而不起皺、猶如真絲一般貼身的化纖面料,這種面料的好處是易洗易幹,同時將人體的凸凹雕塑般地展示出來。
呂嫺就這樣走着,走進了街邊一家小超市。小超市的員工經常看見她來買東西,對她的奇高奇瘦見怪不怪,而且對她喜歡買什麼也瞭如指掌。
呂嫺買了幾支大包裝的礦泉水,一條捲筒衛生紙,幾隻新鮮檸檬。在呂嫺從貨架上將那條捲筒衛生紙抽出時,不慎將幾包衛生巾弄得跌落下來,呂嫺將它們揀起來,物歸原處。她已經一年沒來月經了,呂嫺完全用不着它們了,只是漠然將它們歸位。好在月經停止這一段時間她沒和任何男人上過牀,所以也無需懷疑是否懷孕。
當呂嫺拎着那些物品去買單時,冷藏貨架上一排排的火腿腸吸引了她的注意,呂嫺站立着,墨鏡雖然已經將火腿腸粉紅的肉色過濾了,但呂嫺依然感覺脂肪的氣味穿越重重障礙撲面而來,她以最快的速度轉身,但胃口還是受到了強烈的刺激,酸水直往上涌,胃明顯痙攣起來。呂嫺伸手扶住貨架,張着嘴喘氣,超市小姐注意到了她蒼白的臉色,於是走過來,將一個紙包的乳品遞難她,說,你喝了這奶吧,你的臉色看來不好。
呂嫺怎麼會蠢到去喝這種脂肪含量高的乳品呢?她無力地指了指飲品,對超市小姐說,給我拿一盒檸檬茶。小姐將檸檬茶遞給她,茶中含有的輕微糖分使她胃部的痙攣減輕了。呂嫺感覺自己緩過氣來了,於是晃盪着身體到收銀臺買單,然後走出來,將自己奇高奇瘦的身軀旗杆似地搖晃在街面。
呂嫺就這樣拎着那幾件東西在街上走,連衣裙下的兩隻膝蓋裸露着,隨着她的行走一伸一縮的,像拳擊師一對出擊的拳頭。陽光在呂嫺的行走中漸漸隱去,由於她戴站那副盔甲似的大墨鏡,別人的眼裡夜色初降,她的眼睛裡夜色已經深了。街邊一間小酒巴響着音樂,一個歌星在裡面低聲低氣地唱着剛剛流行的歌曲。
流行歌曲使呂嫺在街道上搖晃的步子停住了。由於頭暈的狀態揮之不去,她迫切地想坐一坐或者靠一靠,而此時歌星的歌唱彷彿是連續而親切的召喚,呂嫺不自主地將身子向小酒巴的窗臺上倚去。她的目光透過墨鏡往內望,幽暗的燈光彷彿氣體般飄散過來將呂嫺氤氳其中,歌星遊樂場聲輕氣的歌唱在這種氤氳中變成了密友的耳邊低語。呂嫺手中那條具有通俗意味的捲筒衛生紙啪地落到了地上。呂嫺就這樣一身輕裝搖晃着進了酒巴。她好久未到酒巴世界了。她剛剛坐下,酒巴的門童就殷勤地走過來,將那條捲筒衛生紙遞給她,說,大姨,這是你的東西。
呂嫺此時已經將墨鏡取下,已經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將自己菱角分明的骨骼在藤椅上鬆懈下來,門童猛然將這條衛生紙橫亙在吧檯上,呂嫺感到了一種難以忍耐的憤怒。她那雙被臉部骨骼固定在深陷眼窩中的雙目頓時放出灼灼發亮的怒火,而那侍應生仍不醒目,還賣弄般地用無比清晰的標準普通話說,大姨,這是你的東西!
呂嫺一米七的個子頓時在一種憤怒的狀態飄起來,瘦長的手指水平一伸,幾乎就點在侍應生的腦門上,呂嫺歇斯底里地說,誰說這是我的東西?你怎麼知道是我的東西?你看我像帶着一條衛生紙上酒巴的人嗎?
侍應生一楞,畏畏縮縮地說,大姨,我看到它從你手裡掉下來的。
你看到?你看到就能代表真理嗎?就能代表事實嗎?哼!
酒巴老闆連忙趕過來,一邊斥責尋班務會門童,一邊又連連向呂嫺道歉。門童還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酒巴老闆火了,說,你還不向客人認錯?
門童懾於老闆的淫威,只得勉勉強強地說,對不起。
在門童說對不起時,酒巴老闆纔來得及看這個發火的女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哪裡跑來這樣一個貨,渾身骨骼像掛果的樹般一咕嘟一咕嘟地凸凹着,一雙眼睛幽深發亮。酒巴老闆想這人瘦到真是骨骼上只繃着一層皮罷了。老闆雖然對呂嫺下了這個斷語,但仍滿面微笑客客氣氣地說,小姐,我信侍應生惹你生氣了,我們將送一份甜品給你賠罪。
酒巴老闆本以爲這件事就這樣結了,哪料這個骷髏女人竟然愈發生氣,大聲說,我不要甜品!
那你要什麼?
呂嫺將右手的食指中指並在一起,做了一個夾煙的動作。酒巴老闆意會了,馬上對侍應生說,送小姐一包軟裝紅河……
侍應生將紅河煙用托盤送給呂嫺,老闆人托盤上將煙拿起來,抽出一支遞給呂嫺,呂嫺以熟練的姿勢將細長的紅河煙夾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和手指上一粒粒糖葫蘆般拱起的指關節再次給了酒巴老闆觸目驚心的印象……老闆用手中的打火機給呂嫺點菸,當火苗燃起的瞬間,火苗由呂嫺的嘴部向鼻部往後拉出了一道陰影。呂嫺挺拔的鼻子,和其它部位形成反比的豐厚的脣、歐洲人向的陷眼窩以及無比端正的五官隨着這道陰影的出現雕塑般地展現在酒巴老闆的視線中。老闆想,眼前這個女人要是能增肥幾十公斤一定是一個絕色女子,可惜了,可惜了。
酒巴老闆對呂嫺說,小姐,你請慢用。
細長的紅河在呂嫺的指間一支支緩慢地化爲灰燼。酒巴的人氣一點點旺起來,男男女女一個個搭肩勾背進來。
酒巴正中間有一塊水磨石地面,隨着搖滾音樂迪斯克音樂響起,男男女女便輪番上去搖頭晃腦或者瘋狂地扭動身體。
呂嫺的吧檯除了紅河煙就是一杯冒着熱氣的檸檬茶,直到晚上十點多,水磨石地面上擠滿了舞蹈的人羣,呂嫺仍然只是享用檸檬茶及紅河氣體。中嫺用叉子搗着杯中橙黃的檸檬片,將檸檬的酸汁擠出來,然後一杯杯地喝着微酸的檸檬茶,侍應已經應她的吩咐給她上了好幾碟檸檬片,由於飲量太大的緣故,呂嫺已經上了五六回衛生間了。雖然酒巴燈光幽暗,雖然搖滾樂聲浪震耳,雖然水磨石上羣魔亂舞,雖然有如此多的障礙,但每回呂嫺起身上衛生間依然會吸引一人的注意,人們看到一個形如骷髏的女人搖晃着走過來又搖晃着走過去。
不上衛生間的時候,呂嫺兩腿相壘着坐,身軀挺拔,坐姿優雅,表面上看,呂嫺淡淡地吸着紅河,小口小口地抿着檸檬茶,十足一個悠閒人,但實際上呂嫺心裡非常吃驚,爲什麼她孤坐如此之久,竟然沒有一個男人邀她共舞呢?難道她已經醜到如此地步了嗎?
自從下了臺,呂嫺已經很久沒進酒巴了,已經久違瘋狂了。此時,呂嫺渴望上下扭動自己的身體,渴望被一個男人緊緊摟着。呂嫺雖然想到男人,也僅僅只是想到而已,由於例假已經停了一年多,**望早就像斷線的風箏早已不知道去向。呂嫺由於是喝茶抽菸輪番上她一直揮之不去的頭暈症狀在酒巴知糟糟的氣氛中反而消失了,呂嫺的大腦像哲理家一般清晰。
呂嫺注意到旁邊吧檯上坐着一位妖豔的女子,那女子****半遮半露,面前擺着杯一如她本人般豔俗的飲品彩虹巴菲,她將彩虹巴菲假模假樣地端起來,量呂嫺注意到她根本連抿都沒有抿飲品一口,只是將一雙眼睛在杯子的遮掩中四處放光。呂嫺想這女子百分之百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女人。
當呂嫺再次從衛生間搖晃着出來,然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時,她發現那女子旁邊已經坐了一個男子。也就只那麼一會兒工夫,在呂嫺雙眼餘光的注視下,那對男女的手已經在吧檯下藤蔓般糾纏在一起。一副情熱難耐的模樣。
呂嫺對這對下賤的男女很輕視,這對男女的嘴巴一張一合,兩人在說着什麼,呂嫺斷定他們說的一定是價格問題。一旦價格談妥,這對男女就會迅速買單,然後尋地方苟合。女人彷彿化蛹而出的雌蝶,在晾乾翅膀的同時就開始放出氣味吸引雄蝶,雄蝶尋味而來,兩蝶迅速交配,交配時,那隻乾癟的蛹就在旁邊隨風飄蕩。
那對男女談妥了價格。招手喊侍應生買單。自然是男的付帳。然後他們經過呂嫺的吧檯往外走,經過呂嫺的吧檯時,呂嫺聽到那男的說,就兩粒鍾吧。
兩粒鍾也就是兩個鐘頭。他們是速戰速決的鴛鴦,是朝生暮死的浮游生物,是艾滋病傳播的高危人羣……呂嫺腦海裡涌出當副省長時的一串理論排比句子。
這些排比句像來自外界的撞擊一般,使呂嫺一度清醒的大腦再度暈沉起來。這時,一個男人朝她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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