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月影兒,你明白嗎?”慘白的夜色下,大哥像是故意嚇我,總是挑逗一個又一個驚心動魄的話題。
“打月影兒?”我故作不知。
“是啊,打月影兒……”大哥先哲似的,又向我灌輸他那些無聊的知識了,“就是在年三十的晚上,到麥子地裡去,點燃一枝蠟燭,豎上一面籮?,人透過籮兒縫往地裡看:如果那光禿禿的麥地裡在蠟影兒光下麥浪滾滾,這便是豐收的吉兆;如果那麥地裡躺了一堆堆死人的屍體,那,今年就會鬧災荒了。”
“準嗎?”我明知這很荒謬,還是好奇地發問。
“準。”他肯定地說,“你知道咱爸爸是怎麼當上村支書的嗎?就是因爲 他膽子大,打過月影兒。。鄉親們佩服他。”
“是嗎?”對於爸爸的英雄壯舉,我也不是第一次聽說 。我雖然不懷疑爸爸的膽量,可是我不相信爸爸會去幹這種荒唐事。
後來,聽縣誌辦的同志對我講,我爸那次晚上出去並不是打月影兒,而是帶領八路軍武工隊,把莊東鬼子的炮樓給端了。爲了保密,爸爸不得不拿打月影兒的故事來搪塞鄉親們就是了。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 了。人們對於端搗鬼鬼子炮樓的事並不感興趣;倒是這個打月影兒的軼事,在庾家莊卻傳爲一段佳話,祖祖輩輩樂此不疲地談論着。
浮雲掩月,夜色朦朧。。經歷一個前所未有的歡騰之日,庾家莊又沉寂在安靜的夜色裡。
我和大哥一前一後,走在青紗四起的田間小路上,心底裡時時泛起一陣灰暗和陰涼。
上午,才瑛拗着性子,與她同來的幾個夥伴同時返回京城了。我還得強有力下來,完成婚禮的最後一個儀式──祭祖。
按照家鄉婚俗,祭祖是在婚後第一個夜晚,由新郎和新娘結伴而行,參拜祖墳。如果有什麼特殊情況少了一個人,那就只能由剩下的這一個人獨自去。其他人不可以隨便同行的。因爲才瑛走了,母親怕我一個人走山路害怕,就讓大哥陪我來了。
時濃時淡的雲兒,不時地飄來飄去,干擾着月兒的輝光;微風掠過,莊稼地裡嘩啦嘩啦的,發出一陣陣駭人的響動。。遠處陰森森的黑松林子裡,密集地竄出來點點螢火,點綴了黑夜的恐怖和神秘,剛纔在兄嫂們的宴席上多喝了幾杯,我有些微醉了,身子稍稍有些搖晃,神智倒還十分清醒。肚裡有酒,膽子一下子增添了許多。在這刀山敢上、火炸彈敢闖的雄壯裡,什麼東西能嚇住我?我甚至有些多怪大哥來陪我了。
“五弟,按照規矩,我只能陪你走到這兒,前面的路,應該是你自己走了。”大哥說到這兒,眼睛在月色下朦朦朧朧地閃着,那眼外之意是:如果你害怕,我可以偷偷跟在你後面。。
“沒事,大哥,你在這兒等我吧,我不害怕!”
大哥虔誠地收住了腳步。
我接過祭品,大踏步向着庾家嶺墳崗走去。
我這次祭祖,並不是真得去山上祭奠庾家老祖宗,而是到半山間祭奠我父親的墳塋。在庾家莊,祭老祖宗是嚴肅的大事,庾姓家族的人除非有人當了大官或者發了大財,纔可在鄉里老年人組織下舉行隆重的祭奠儀式。當時,我還是個小幹部,沒有祭祖的資格呢!
不過,我倒是挺想祭奠一下我的親生父親。這位老人雖然去世早,對兒女教育卻是盡了心的。尤其是對我這個小兒子,他在寵愛之中又多了幾分嚴厲。。無論我在縣城讀高中,還是到薊原念大學,暑假寒假期間父親都督促我乾點兒農活,學點兒農村手藝。以摔掉我身上的嬌氣。他總是用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我:“人生不測,當了大官也許有被人家整回家的時候,學點兒農家本事,將來不會吃虧。”由此,我纔有今天如此健壯的體質,如此爽朗的性格,在這新婚之夜,我怎能忘記他老人家呢?
我懷着對父親的崇敬之情,跳入了黑松林深處。此時,腳下秋草覆蓋,林間鬆聲濤濤,遠處宵蟲哀鳴。擡頭一望,一月當空,片雲不染,景色比剛纔淨了不少。讓我平添了幾分傷感和淒涼。我跪在墳瑩前,放好了供品,燃燒起紙錢,正要嘟嘟囔空難囔向我的老爸傾訴點兒心裡話,驀然覺得有些不對頭:我的身後,明顯地響起了一陣急促的喘息,等到我驚訝地回頭觀看,一個女子已經與我並肩,跪在了父親墳前。。
啊!我失聲一喊,酒頓時醒了一半。
你是誰?你——
“明哥哥!”
一個熟悉的聲音,令我的心頭一震。
“美蓉,是你!”
“我等你半天了。”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
“你來這兒幹嘛?”
“陪你祭祖。”
“別這樣。。”
“你勸不走我,今生我跟定了你了。”
“可是,我已經結婚了。”
“她和你,不會長久。”
“你怎麼知道?”
“我聽說昨天晚上的事了。人家的身子不是你的……”
“好美蓉,別擾我。我不能做對不起你的事。”
“單人祭祖,是大不孝。今天晚上,就讓祖上成全我們,爲我們做個見證吧!”
……
古樹參天,花影倒地,遠山隱隱,野樹濛濛,在這神聖純淨的荒野裡,她像一條藤蘿纏繞在我身上。在微弱如絲的哀求裡,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癡癡地望着,泛起了柔美的春光……
他抄起她那軟綿綿的身子,心裡升騰起一股幸福的期盼的潮涌。。
一片浮雲,遮住了那掛在天邊的月兒。
他伸出笨拙而又顫抖的雙手,揭示了那聖體深處的奧秘。在她不斷地退卻和允許裡,一層層遮掩在月光下被掀開……他懷着感激與驚奇,窺視了那一片充滿了誘惑芬芳的草地和由那亂草掩蓋下的無底的深深的肉的泥潭;他癡了,他醉了,殘餘的濃烈的美酒開始揮發那無窮的效力,雖然帶有點兒邪性的異味,卻是如此的誘人。漸漸的,一股難以忍耐的感覺突兀而至,他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種要攻擊、要進入、要行動、要嘗試的一種原本是不可做的事情的願望。。是的,爲什麼不能做呢?他是丈夫了。男女之間那一切一切的禁忌,應該躲得遠遠的了;眼前,這是他心愛的人兒啊;當了新郎,難道還不具備得到一個女人身體的資格嗎?
可是,這……
月色下,他看到了那罩在濃密草叢上的薄薄的、粉色的一層布;那是人類含羞的標識;那是人之初異性之間的天然屏障。它提醒他:到此爲止,不得逾越!
然而,那濃烈的酒不僅讓他陶醉,也讓他發狂,於是,酒力,產生了足以讓人忘乎所以的力度,開始奏效;原始的、沉伏了久遠的那種成年男子野蠻而又愚橫的慾念在心靈海洋裡蠢蠢欲動;轉眼間暴發爲一種咆哮、發狂,一切試圖阻擋都顯得無濟於事。。在這強大的不可戰勝的暴發力前,那薄薄的一層布沒有任何抵禦作用,它像一片浮雲被慾望的驟風席捲,悻悻地飄去了──。
“ 不行,不行……”她開始了溫柔且又無力地反抗。
“美蓉,我想啊……想得難受啊……”他勇敢地衝了上去。
“好了,就這樣。別再……”她伸出手,遏制了他進一步地深入。
一縷浮雲,遮擋了羞澀的月光。往日那純潔的保持、神聖的剋制……通通都放開了。青春慾望的閘門大大敞開了,男兒揚起洶涌澎湃的激情的洪流,衝破了男女的禁忌和世俗的藩籬柵杖,淹沒在聖女那豐盈大地的溝溝壑壑裡……
“親愛的……明哥哥啊……”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喚着,聲音融入了深沉的松濤。
“美蓉……我,我們……”像是飲了一杯苦酒,他發出了一聲質疑的嘆息。
“明哥哥,我們這樣……就算是夫妻了。我要等你。哪怕是等白了頭!”
她將那條黑油油的大辮子一遭一遭地纏在了他的脖子上,然後睜開那雙深似黑潭的大眼睛,眉宇間顯出無限的悲愴與淒涼。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是難以明瞭因果的。有時,那想不到的結果近乎非常的殘忍和痛苦……這夜明明只似夢幻般的縹渺,但他卻在縹渺之中加入了嚴酷的現實。於是,本來是幻想了一種無形的出世或解脫,卻單單是因爲迷戀而背上了終生的負擔。
他們依偎着走出叢林,發現今天的夜色是如此柔和皎美。她深深地吻了他,告別……她的身子轉過去,像舞臺上的阿娜少女輕輕在迴旋……裙邊盪漾起來,飄飄欲舉,宛如立在水中的白蓮。明月、清風、青紗帳……那白蓮在夜的波光裡搖曳着漸漸逝去了……
煙色茫茫的幻景從夜色深處顯現出來。輕煙落了,明月當空。月光裡瀰漫着田園裡的香氣。多麼濃郁啊!這濃郁的芳香,把天邊的大氣充實得這麼深沉,這麼厚重,給那幽藍似水的月亮,增添了大大的浮力和光輝。
“五弟啊……”又高又遠的蒼穹裡,傳來了大哥那一聲聲蒼涼的呼喚。
註釋:
?北方農村用的一種篩面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