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紅革決定去河北投奔大國和紅心。這兩年隔三岔五紅心便有信來,開始說她和大國在河北的一座地級市打工,接着又說大國被提拔爲工長,最近一次信上說大國已離開原先所在的包工隊,拉起一幫人馬另立了山頭。紅革想大國和紅心混得不錯,有他們照拂,總勝於自己孤身一人矇頭蒙腦四處瞎撞。

紅革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來到妹妹妹夫所在的城市,依照紅心信上寫的地址連着倒了幾次公交車,最後來到城鄉結合部的一處工地。

見紅革站在門口向工地裡面張望,看門的老者走上前問道:“你找誰呀?”紅革客氣地說:“大爺,這裡有個叫劉志國的包工頭嗎?”“劉志國?”老者皺眉思索,“是杆瘦杆瘦,老家東北的?”紅革喜道:“對,對,就是他!”老者說:“那可不巧了,劉志國是在這兒包過活兒,可活兒一干完就走了。”紅革腦袋登時一懵,問:“大爺,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老者搖搖頭:“他們這種包工頭哪有活兒去哪兒,東西南北到處跑,哪有個準地兒。”

老者轉身欲走,紅革忙叫住他:“大爺,你們工地還要人嗎?”

“你想打工?那我可說了不算,你去那邊問問。”老者指了指工地裡邊的工棚。

工棚前一個光頭胖子正靠在躺椅上噴雲吐霧,聽紅革說了來意,胖子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問:“以前幹過嗎?”紅革答道:“在老家的建築隊做過小工。”胖子將吸剩的菸頭擲到地上:“管吃管住,每天十五塊,要幹就幹,不幹拉倒。”紅革忙說:“幹,幹。”

在工地幹了幾天後紅革才體會到以往在建工處工作是多麼輕鬆,工地根本沒有朝九晚五以及節假日的概念,早上天剛矇矇亮便被叫起,天色黑透還未收工,一天天麻木地做下去,沒有誰關注今天究竟是週三週五。在家時紅革偶爾還有失眠的時候,現在累了一天腦袋捱上枕頭立時酣然入夢,即使鄰牀一個山西漢子海嘯般的呼嚕聲對他也沒絲毫影響。

再說吃飯,哪裡會像在家時坐在飯桌前細嚼慢嚥,包工頭僱了一個老頭和一個婦女負責做飯,到了飯點兩人用小推車推來兩個不鏽鋼的大桶,工人們拎着各自的飯盆在大桶前排好隊,排到誰便由老頭或婦女拿了飯勺一勺菜一勺飯向飯盆裡一扣,那人便端了飯盆覓個陰涼處蹲在地上狼吞虎嚥起來。

一樣是盛飯,老頭掌勺和婦女掌勺迥然不同。若老頭掌勺,盛飯的打飯的都默不作聲,一切進行得簡單快速,若是那婦女掌勺可就不一樣了,工人們一邊打飯一邊總要變着法兒逗弄婦女說幾句話:“哎呀老妹兒,怎麼老是茄子燉土豆,吃得哥哥拉的屎都是茄子味兒。”

“妹子,你今天穿這身衣服可顯得人俏多了。”

“姐,昨晚想老弟沒?我可想你想得一宿沒閤眼呢。”

更有那調皮膽大的,一邊風言風語一邊還會抽冷子捏捏女人拿勺的白手,拍拍她高翹的臀部,激起身後一片起鬨聲。

女人顯是和這些工人嬉鬧慣了,和她逗貧的便尖牙利齒地痛快還擊,動手動腳的揮起勺子便揍一下,嬉笑怒罵極盡風騷。

紅革初來乍到和女人不熟稔,輪到他打飯時規規矩矩一言不發。女人倒主動和他搭話:“兄弟,新來的吧?老家啥地兒的?”紅革答:“東北興安嶺。”女人又問:“興安嶺在哪兒?”紅革說:“中國地圖雞冠子那兒。”女人驚呼:“那不和俄羅斯地界捱上了?冬天一定冷死了吧?”

兩人聊得熱乎,排在紅革身後的工人不耐煩了:“快點兒快點兒,哪有你這樣的老孃們,見個眉眼周正點兒的男人就膩膩歪歪嘮叨個沒完!”

“你媽才和男人膩歪!”女人一飯勺砍在那工人的腦袋上。

工人捱了打不怒反笑:“打是親罵是愛,鄭朝雲,你是喜歡上我了吧?”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熊樣兒,哪個眼睛不瞎的女人會喜歡你!”女人將一勺米飯重重扣進工人的飯盆,笑罵道,“滾,到一邊饢你的糠去!”

隨着時日推移紅革和這個叫鄭朝雲的女人漸漸熟悉,打飯時也像別的工人一樣與她聊上幾句,然而他們關係真正密切起來還是在朝雲和吳大頭打架之後。

吳大頭是喜歡和朝雲動手動腳的工人之一,那天他居然得寸進尺,乘朝雲不備伸嘴在她臉上美美親了一口,然後發出一陣得意的浪笑。哪知朝雲雖與工人嬉鬧卻也是有底線的,當即怒氣勃發,揮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了吳大頭的臉上。吳大頭被打得一愣,覺得在衆人面前丟了面子,衝上去揪住朝雲的頭髮一把扯倒在地,跟着就向她身上一陣猛踹。工人們見狀紛紛涌上來勸架,但懾於吳大頭平日仗着有幾分蠻力在工人中間稱王稱霸,因此只是嘴上勸說,並沒一個真的動手去拉。

紅革見朝雲的身子被吳大頭踢得在泥土中亂滾,心中着實不忍,當下分開人羣上前抓住吳大頭的手臂,勸說:“吳哥,咱一個大老爺們,和個老孃們較什麼勁,算了算了。”吳大頭一抽胳膊竟沒掙脫,打量紅革虎背熊腰,個子高出自己一頭,真翻起臉未必是他對手,只得順坡下驢:“奶奶的,敢扇老子的耳光!就看你是個女的,要不老子非打死你不可。”悻悻走開。

自此朝雲待紅革便與旁人不同,每次打飯時給他的飯菜都較其他工人多出一些,話語間關心地問寒問暖。工地偶爾改善伙食做頓肉菜,倒進別人飯盆的不過稀稀拉拉幾點肉腥,而紅革飯盆裡盡是大肉片子。

工程漸次完工,大部分工人都被胖子工頭遣散,只留下紅革等十幾個幹活實誠的做些掃尾。一天晚上紅革打了飯正蹲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吃着,朝雲悄悄走到他身邊,低聲說:“少吃一點兒,等會兒去工地後門找我。”

紅革端着飯盆望着朝雲離去的背影發愣,隨即醒悟她肯定是有什麼事找自己幫忙。今天的活兒白天都已幹完,晚飯後的時間工人們儘可自由支配,紅革回宿舍換了身乾淨衣裳,便溜達着往工地後門走來。

朝雲已經候在那裡,見了紅革笑吟吟地說:“工地上的大鍋飯比豬食強不了多少,姐今天想請你去我家吃頓小竈,改善改善。”紅革連忙推辭:“姐,我不去了,剛纔吃的還沒消化完呢。”朝雲嗔道:“瞧你扭扭捏捏的樣子,哪像個大老爺們?再客氣姐可生氣了。”說罷不由分說拽了紅革的胳膊就走。

工地附近是連綿一片的幾個村莊,朝雲領着紅革七拐八繞來到一處臨街的偏廈子前,她掏出鑰匙開了鎖,便聽一聲歡叫:“媽媽,你可回來啦!”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小燕般飛出撲進她懷裡。朝雲在女孩臉上親了兩下,指着紅革說:“叫叔叔。”女孩脆生生地叫了聲“叔叔”,紅革喜愛地摸了摸她柔嫩的小臉:“真乖。”

紅革貓腰進了房門,只見裡面狹小異常,除了做飯的地方便是一張雙人牀,此外再無立足之地。朝雲安頓紅革在牀邊坐好,自己脫去外衣便淘米洗菜忙活起來。

小女孩顯然終日一個人被母親鎖在家裡,見有外客到來興奮異常,纏着紅革和他說這說那。

不一時飯菜做好,朝雲把一個炕桌放在牀上,時新精緻的菜餚擺了一桌,又拿出一瓶白酒,招呼紅革和女兒倩倩坐下吃飯。倩倩吃了幾口便說飽了,要到外面去玩,朝雲囑咐她不要跑遠了,倩倩答應着蹦蹦跳跳去了。

朝雲端起酒瓶先給紅革面前的杯子斟滿,自己也依樣斟上,舉起杯說:“兄弟,謝謝你上次幫我。”紅革說:“謝啥?應當的。”朝雲說:“啥應當的?那天我捱打時邊上站了那麼多男人,只有你上來幫我。”說時眼圈早已紅了。她飲下一口酒,擡起頭望着紅革說:“兄弟,你覺得姐人咋樣?”紅革說:“挺好的。”

“挺好的?”朝雲臉上現出苦笑,“兄弟,你是個老實人,可這話說得不老實。你一定覺得姐整日價和一羣男人打情罵俏,是個十足的壞女人。”

紅革說:“我可從沒這麼想。話說回來,在工地這種地方,你一個女人家不這樣也呆不下去。”

“天天這麼裝瘋賣傻,到頭來還是滾在地上被姓吳的連踢帶打的……”朝雲眼淚流下來,“兄弟,你不知道姐在工地上掙點錢多不容易,人人都想佔我的便宜——胖子工頭偷偷跟我說,我如果陪他睡幾個晚上就把我的工資翻番,就連和我一起做飯的乾癟老頭,也想打我的主意……”

朝雲大概好久沒和人這樣掏心掏肺地痛快說話,發泄一句飲一口酒,目光漸漸有些迷離:“兄弟,像你這樣的好男人不多了,姐要是早幾年和你遇上,一準跟了你,得少受多少苦頭……”

紅革見她已露醉態,說:“姐,今天咱就喝到這兒吧,明早還要上工呢。”朝雲搖搖晃晃站起來:“那好,兄弟,沒事常上姐這兒來,姐給你做好吃的……”

掃尾的活兒幹得差不多了,胖子工頭將十幾名工人召集到一起,說自己又在別的地方包了新活兒,願意繼續跟他乾的隨他去那邊,不願乾的結賬走人。除了紅革其他人都說願去。胖子工頭一直對紅革從不偷奸耍滑的工作態度十分欣賞,他讓衆人散了,單獨留下紅革問他爲何不願跟着自己。紅革謝了他的好意,說已寫信讓家人告訴妹妹自己的所在,估計很快妹妹就會來尋他,若去了別的地方,怕又聯繫不上了。

紅革領了幹這兩個月的血汗錢,共計九百多元,他用廢報紙將厚厚一沓錢仔細包好,裝入隨身的挎包,又不放心地將拉鎖拉了拉。他決定立刻去郵局將錢寄回家裡,想像家裡人收到錢後的欣喜,從不唱歌的他一邊走一邊情不自禁哼起了小調。

從郵局回來已是下午,紅革走進工地的廚房,見朝雲正在裡面收拾東西。朝雲高興地拿了個小板凳請他坐下。紅革問朝雲今後的打算,朝雲說:“還沒想好,走一步說一步吧。”

紅革從挎包裡取出一個紙盒子遞給朝雲:“我剛纔到街上去了一趟,路過商店見這布娃娃挺可愛的,就給你閨女買了一個。”朝雲高興地接過盒子:“咋好意思讓你破費。”紅革說:“姐,你再找的活兒最好能順便照管孩子,別像現在似的,整天把孩子鎖在家裡,瞅着怪可憐的。”朝雲抱着盒子低頭應了聲:“嗯。”

樓盤建好後命名爲安福小區,物業公司在大門口貼出告示招聘保安。紅革到物業辦公室應聘,經理見他相貌威武先心存幾分滿意,問了兩句話後便讓他第二天正式上班。

小區保安的活兒雖然工資低些卻不耗力氣,天天穿着制服在大門口一站,注視着人流車流在自己面前來來去去。保安班長告訴紅革,一般衣冠整齊的人物儘可任他們自由進出,真正要攔的是那些賣車西收廢品的小商小販。紅革很快悲哀地發現,自己所要警惕和對付的小商小販正是和自己一樣的打工者,他們背井離鄉在城市的最底層掙扎謀生,既要蒙受城裡人不屑的白眼,也會遭遇到紅革這樣小區保衛者的同類相殘。

一個揹着一挎包小廣告的青年被紅革攔在門外,青年聽出紅革的口音,說:“大哥,你東北的吧?哪疙瘩的?”紅革答是興安嶺的。青年興奮地說:“這麼巧,我也是興安嶺的!看在老鄉情分上,大哥,你就讓我進去吧。”紅革聽說是老鄉也感親切,問:“你是哪個林業局的?”“林業局?”青年吭哧半天問,“啥叫林業局?”紅革大吼一聲:“滾!”

這是軟蒙,也有硬唬。一個磨剪刀的南方漢子被紅革攔住,指着紅革的鼻子咆哮:“你敢不放老子進去,老子找人弄死你個龜兒子!”他哪知紅革是從小打架打出來的,最是吃軟不吃硬,當下一伸手將漢子從三輪車上揪了下來:“老子今天就弄死你!”自此這漢子再不敢在小區附近露面。

對這種軟蒙硬唬的傢伙紅革從不客氣,但對那些老實巴交的外鄉人卻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對修紗窗的老夫婦在小區門外逡巡良久不敢進入,紅革看在眼裡,假裝起身去上廁所,讓他們得以乘隙潛入小區。等老夫婦從小區出來,低垂着頭不敢去看紅革,紅革開玩笑地突然立正向他們敬了個禮,老頭一驚,竟也慌慌張張地舉手向紅革還了一禮。很長時間過去紅革想起當時的情景依舊忍俊不禁。

一天紅革正在值班,一輛紅色的夏利車駛到小區門口,紅革招手攔住:“對不起,外來車輛需要登記。”一個戴墨鏡的男人從車裡探出頭來:“我也要登記嗎?”說完撲哧一樂,跟着從車子後窗又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叫:“哥,是我!”紅革認出竟是大國和紅心,驚喜地說:“你們怎麼纔來!”

等紅革下了這班崗,大國請他坐進小車,前往他們的居處做客。紅革拍拍座椅摸摸車窗,說:“都買上車了?”大國一邊轉着方向盤一邊說:“上半年剛買的,沒車談生意拉個貨都不方便。”紅心端詳着哥哥說:“黑了,瘦了。”“出門不比在家,哪能不變糙點兒?”紅革上下瞧瞧紅心,“你穿的可比以前時髦多了。”紅心羞澀地一笑:“大國讓我這麼穿的,說是打扮得漂亮點兒,陪他出去談生意也能壯壯門面。”

不一時到了大國和紅心的家,這是城市中心一座老舊小區裡的一居室,面積雖不大,卻收拾得乾淨齊整,尤其隨處可見的毛絨玩具和各種精巧的小擺設,透着股小女孩的俏皮天真。紅革拿起個毛絨兔無奈地搖搖頭:“都嫁人啦還跟個孩子似的。”

紅心笑着向哥哥做了個鬼臉,進廚房去做飯,大國請紅革在沙發上坐下,陪他喝茶聊天。紅革說:“你們在這邊混得不賴嘛。”大國說:“啥不賴?表面上好像有車有房挺風光,但車是二手的,房是租人家的,今天有活兒明天可能就沒活兒,一句話,也就是剛起步。”他誠懇地說:“哥,你既然出來了就和我一塊幹吧,不敢保證一定發財,但只要我大國吃乾的,就絕不讓你喝稀的。”紅革說:“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你沒聽人說親戚朋友最好不在一口鍋裡攪馬勺,萬一有個磕磕碰碰,親戚做不成朋友也做不成了。大國,還是你幹你的,我幹我的,遇事相互有個照應就是了。”大國說:“那也好。哥,別看我就是個小包工頭,這兩年三教九流的朋友也結交了不少,我找人幫幫忙,看能不能幫你換個好點兒的差事。”紅革高興地說:“那敢情好,在小區當保安是累不着,可掙的錢實在太少了。”

大國果然說到做到,半個月後紅革就經由大國的朋友介紹到新單位上班了。

這是一家名喚菊香苑的高級會所,紅革被安排做會所的保安。說起來乾的還是保安,但此保安與小區保安卻絕不可同日而語——原來一身皺巴巴的黑布制服,現今是西裝筆挺,皮鞋鋥亮;原來站在車水馬龍的小區門口一天不知吸進多少灰塵尾氣,而今的工作環境不是花團錦簇的庭院就是寬敞明亮的大廳;原來一月工資不足三百,現今五百還要拐彎。兩相對比,紅革格外珍惜目前的工作,不僅站崗巡邏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對待會所的客人也是加倍的禮貌熱情小心周到。

一天中午一家公司的總裁在會所爲老父慶賀壽辰,老壽星貪飲了幾杯腳下虛浮,出包間時沒瞧清楚臺階,一腳踏空崴傷了腳。總裁急着帶老人去醫院,轉頭見紅革站在一邊,一擺手將他喚過來,吩咐他背老人去大廳門口上車。紅革二話不說,俯身讓老人爬上脊背,跟着一路小跑將老人送進了等在門口的奔馳車。

任務完成紅革要回大廳,總裁把他叫住,掏出錢夾扯出幾張紙幣丟進了他懷裡。紅革愣神的時候車已絕塵而去,他捧起紙幣一瞅,好傢伙,竟是四張硬錚錚的百元大鈔!他做小區保安時辛苦一月也掙不到這些錢,總裁卻隨手便賞了人,紅革爲富人們的豪闊深深震驚。

晚上與紅革同住一間宿舍的小陶說自己過生日,邀紅革和另兩位室友去夜市吃串。吃喝時紅革便把白天總裁賞錢的事兒對夥伴們講了。

在餐廳做服務生的小王感慨地說:“來會所的客人哪個不是大款級別?拿我們餐廳說,我看有些客人不是來吃飯,純是來擺譜的。有時總共不過兩三個人,卻能點上一大桌子酒菜,吃不完的話就統統倒掉。有一回我瞧一盤一口沒動的油燜大蝦扔掉實在可惜,就端回廚房自己吃了。說出來也不怕你們笑話,那還是我這輩子頭一遭吃大蝦哩。”

“有錢人的活法和咱們是不一樣。”小陶說,“那天我們保齡球館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客人,男的聽說是哪家公司的董事長,歲數少說也有七十歲,女的卻漂漂亮亮頂多二十出頭。領班看女客人連打了幾個滿分,討好地向董事長說:‘您孫女技術不賴呀!’哪知董事長臉色馬上變了,瞪了一眼領班說:‘不知道別瞎講,她是我老婆!'慌得領班趕忙向客人道歉。其實也不怪領班,聽人講過老夫少妻,可這兩口子歲數相差也太大點兒了。”

紅革嘆道:“不來城裡哪知道這些事!我們林區也有窮有富,可再富也就是房子大點兒,吃穿寬裕點兒,哪見過這樣胡吃海塞納妾娶小的。”

與紅革同在保安班的小李說:“大家說說,如果有一天咱們也像會所客人那樣有錢,想怎麼花?”

紅革說:“我沒那個造化,也從來不想。”

小王說:“我要是有了錢,第一是給我爸媽蓋幢別墅,第二爲村裡修條路,第三嘛……給你哥仨每人發上幾百萬,讓你們也變成有錢人。”

小陶笑罵道:“狗屁!你沒錢時這樣說,真有錢了就不這麼幹了。”小王就嘿嘿地笑。

正說得高興,忽見一個小女孩跑到他們的桌子前,撲閃着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紅革,叫:“叔叔!”紅革認出是朝雲的女兒倩倩,驚喜地問:“你媽領你來的?你媽呢?”倩倩牽了紅革的手就走。

紅革隨她穿過排得密密麻麻的桌子板凳,來到一個濃煙滾滾的烤爐前,一個女人正一邊扇火一邊擺弄着肉串。紅革招呼:“姐,咋幹這個了?”女人聞聲擡頭,高興地叫:“紅革呀,你咋找到我的?”紅革說:“是你閨女領我來的。”兩人互敘別後情形,朝雲讓紅革沒事就到她攤上坐坐,吃兩口她烤的肉串,她烤串的水平在這條街上不敢稱第一也敢稱第二的。紅革說:“是嗎?那我可要多來嚐嚐。”

以後紅革果然不當班時便到朝雲的攤位來,閒時同她聊聊天,忙時就幫她招呼客人。有顧客問朝雲:“新僱個夥計?”朝雲笑着望一眼忙碌的紅革:“不是夥計,是剛從老家來的兄弟。”

一天紅革又來到朝雲的攤位,朝雲說:“來,我帶你見個老鄉。”將他拉到一個正在吃串的客人面前,介紹說:“這是我的老主顧何老師,在附近的民辦學校教書,老家也是興安嶺的。”又向何老師介紹紅革:“他就是我和你提過的你們興安嶺老鄉,名叫孫紅革。”

何老師笑呵呵地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熱情地和紅革握手,又拉他一起坐下喝酒吃串。何老師問紅革是哪個林業局的,紅革說是翠嶺,何老師說他老家是永青,和翠嶺不遠的。

何老師是朝雲烤串的忠實擁躉,隔三岔五便來光顧。紅革見他談吐風趣,學問淵深,爲人又十分豪放灑脫,只覺和他喝酒聊天既長見識也是一種享受。

一天大國來會所看望紅革,聽他說起何老師的種種妙處,不由大感興趣,定要紅革引他去會會這個老鄉。

何老師見了大國,聽說他也是興安嶺的,高興地請他同坐敘談。大國是善說話的,且於古今中外的掌故也知道不少,與何老師一唱一和,引得何老師益發口沫四濺逸興遄飛。

說着說着便聊到大家共同的家鄉興安嶺,何老師說:“咱興安嶺可不簡單,它就像一道千里大屏障,擋住了西伯利亞的寒流和蒙古高原的乾旱季風,護住了東北平原和華北平原。興安嶺還是松花江、嫩江等好多大江大河的發源地,因爲有了這些江河的滋潤,東北平原的物產纔會這麼豐富,成爲我們國家的大糧倉!”

“這說的是地理,再說歷史。好多人以爲興安嶺開發之前是一片洪荒,談不上有什麼歷史,其實不然。你們上學時學歷史,一定知道南北朝時有個拓跋鮮卑人建立的北魏,史書上說這些鮮卑人的祖先原來居住在大鮮卑山,後來一路南遷,直到統一北中國建立了北魏王朝。北魏皇帝富貴不忘根本,派了一位大臣到當初祖先居住過的石室祭祀,並把祭祀的祝文刻在了石壁上。史書清清楚楚是這樣寫的,但大鮮卑山究竟是哪裡,鮮卑石室又在什麼地方,後世人卻誰也不知道。轉眼一千多年過去,一位考古學家進入興安嶺的一個山洞考察,發現了刻在洞壁上的文字,人們這才知道所謂的大鮮卑山就是興安嶺,鮮卑石室就是當地人所稱的嘎仙洞。”

“不只是鮮卑人,建立大遼國的契丹人,建立了橫跨歐亞大帝國的蒙古人,他們的祖先也都是從興安嶺的大森林裡走出來的,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興安嶺就是我國北方衆多民族生長的搖籃!”

“原來咱興安嶺這麼牛!”紅革和大國驚歎不已,他們雖然從小在興安嶺長大,對這片土地的瞭解卻實在不多。

何老師眯眼望向遠處,彷彿面前橫亙着故鄉的巍巍羣山:“拓跋鮮卑人、契丹人、蒙古人走出了興安嶺,鄂倫春人卻永遠留了下來,他們住仙人柱,喝嘟柿酒,自由自在遊蕩在無邊的林海……你們上學時都學過一首關於鄂倫春人的歌吧?”說罷手擊膝蓋打着拍子,深情唱起來:“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森林裡住着勇敢的鄂倫春……”

“一呀一匹烈馬,一呀一杆槍,翻山越嶺打獵巡邏護呀護山林……”紅革和大國也藉着酒意隨着何老師高聲歌唱,引得夜市的其他食客都好奇地向他們張望。

紅革有一個禮拜沒來夜市了,一家大企業在會所召開一個重要會議,全會所上至經理下至保安每個人都忙得不亦樂乎。好容易會議開完客人送走,紅革才騰出時間往夜市來尋朝雲。

時令入秋天氣漸涼,夜市生意已不似先前那般紅火,倚在矮桌上打盹的朝雲見紅革走來,忙高興地請他坐下,問:“吃過飯沒?今天新上的內蒙羊肉,挺不錯的,我給你烤兩串嚐嚐?”紅革擺手止住她:“剛纔在食堂吃得飽飽的。倩倩呢?”朝雲說:“找旁邊攤主家的小孩玩去了,這孩子是越大越野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突然平地捲起一陣狂風,接着雨點便啪嗒啪嗒打了下來。朝雲擡頭望望天色說:“這雨怕是一時半會停不了了,反正也沒客人,收攤了!”她轉向紅革:“天還早,去我家坐坐?”紅革說好。於是朝雲喚回倩倩,和紅革一起七手八腳將烤爐桌凳裝上了三輪車。朝雲待要上去蹬車,紅革推開她:“有我這老爺們還用得着你?”朝雲一笑,把一件塑料雨衣披在紅革身上,自己打起傘帶着女兒坐進了後面車廂。紅革喊一聲:“出發嘍!”蹬起三輪車衝進了綿綿雨絲之中。

從市中心的夜市到城郊的朝雲家三輪車足足行了一個小時。倩倩跳下車,見巷口幾個女孩在房檐下踢毽子,她望向母親,見母親點頭,興高采烈地向女孩們跑去。

紅革和朝雲將三輪車上的東西卸下來,一起走進屋裡。朝雲給紅革倒了一杯水,說:“你先坐着,我洗個頭。以前我也是愛乾淨的,現在烤肉串整天煙熏火燎,都快成母夜叉了。”當下用熱得快燒了開水,就將臉盆放在牀沿上俯下身子開始洗起來。

氤氳的水汽從臉盆中瀰漫出來,充斥了整間小屋。隔着水汽透過纖薄的秋衣可以看到朝雲豐滿的身體輪廓,有那麼一刻紅革禁不住心蕩神搖,但他很快警醒過來,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怎的那麼下作。”扭轉頭去看倩倩粘在牆上的五顏六色的貼畫。

朝雲洗完了頭,將潮溼的頭髮綰成一個圓髻束在腦後,問紅革:“保安的活兒累嗎?”紅革說:“跟工地的活兒比根本不算累,就是耗時間,往那兒一戳就是半天,下了班雙腿痠疼痠疼的。”

朝雲說:“我來給你按摩按摩——你別笑,我以前認真學過的。”說罷不由分說讓紅革將腿擡上牀沿,由她連按帶拍一陣揉搓。

按摩完了紅革下地走了兩步,果然血脈暢通輕快了不少,不禁由衷讚道:“你還真有兩下子!”朝雲矜持地一笑,說:“你也幫我揉揉肩膀,這兩天一直酸溜溜的。”紅革囁嚅說:“我哪會呀?”朝雲說:“什麼會不會的,拍兩下捶兩下就管用的。”

紅革只得脫了鞋跪在牀上,兩手撫着朝雲的肩膀輕輕捏弄。朝雲說:“你老爺們家家就這麼點兒力氣,使點兒勁兒不行?”紅革一笑,手上又加了兩成力氣。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朝雲忽開口說:“要不……今晚你就別回去了。”紅革一愣,隨即明白了朝雲的話意,雙手登時停住,只覺心口怦怦亂跳,一股熱血在體內奔涌衝突,燥熱得直想一把甩去衣衫。他終於使勁咬咬嘴脣,輕聲說:“不了,單位管理嚴,夜不歸宿要被經理批呢。”

紅革給朝雲按摩完了,不敢看她的表情,低着頭說:“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朝雲坐在牀邊沒有應聲。

紅革走出小屋,一股清冽的晚風迎面吹來,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他擡頭望向滿天星斗,看着看着,星斗漸漸幻化成了春枝和林興的模樣,母子兩個依偎在一起,都甜甜地向着他笑。紅革的眼淚流下來了。

年關將近,來會所的客人激增,會所的各個部門也更加忙碌,然而那些老家在外地的員工眉梢眼角卻不見疲憊,相反倒還帶有幾分喜色——春節意味着回家,一年到頭漂泊在外,終於可以與親人團聚,誰的心裡不激動萬分呢?

紅革這天從班上下來,鄰牀的小陶指指他的牀鋪:“孫哥,有你一封信。”紅革從鋪上拿起信,信封上的字不是春枝寫的,而是海林那筆瘦長瀟灑的行書。“海林給我寫信有什麼事呢?”懷着疑惑紅革拆開了信。

海林在信裡告訴紅革,自己半年前已調到城區鎮,目前負責全鎮木耳養殖的推廣工作。在描述了一番木耳產業的輝煌前景後,海林說鎮裡準備扶植一批木耳養殖示範戶,打響翠嶺發展林下經濟的第一炮。關於示範戶的人選,他第一個想到就是紅革。

在信的末尾海林充滿激情地寫道:與其背井離鄉在外面打工,不如回來和我一起從事這一富有開拓性的事業,也許林區的明天,就在我們將要培育的一朵朵黑亮的木耳上……

看罷信紅革真的有點動心了,回翠嶺養木耳若真如海林描述的那樣好,既有了收入,又能照顧家裡,何樂而不爲?

距春節還有兩個禮拜的時候,經理召集會所的全體保安開了個會。經理笑容可掬地說:“你們來會所的日子都不短了,說說看,咱老闆待大家怎樣啊?”保安們七嘴八舌地說:“好着呢!”“在咱會所上班工資又高,伙食又好,沒遇見過這樣善的老闆!”

經理笑着點點頭:“看來你們都是有良心的,老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老闆平日待大家不薄,有事時你們也要衝得上去。”一名保安說:“經理,你痛快說老闆讓我們幹什麼吧,你放心,老闆指到哪兒我們就打到哪兒。”經理說:“好,有這句話就成!是這麼回事兒,咱老闆最近投標了一個工程,本來手掐把拿的,可沒想到被一個小子背地裡做手腳把工程搶走了。其實工程拿下拿不下也沒啥,關鍵是老闆丟不起這個面兒,不給那小子點顏色看看,還當老闆是好欺負的!老闆的意思是讓咱們保安隊替他把這件事辦了,大家覺得怎麼樣啊?”

保安們萬料不到老闆竟是讓他們教訓仇家,這可不是吃點苦挨點累就完的事情,弄不好要吃官司,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有吱聲。

“看把你們這些熊包嚇的。”經理笑道,“其實也不是讓你們把人往死裡打,讓他受點皮肉之苦就行了。老闆說了,完事之後他親自設宴犒勞大家,另外,每人送一千塊錢的紅包讓大夥回家過個好年!”

一千塊錢的紅包!衆人都張大了嘴巴,吃不吃飯倒還罷了,紅包的誘惑可着實不小。一個年輕保安霍地站起來:“經理,我幹!”其他保安也紛紛跟着表態:“我們也幹,老闆的仇家就是我們的仇家,一準兒把那孫子打得滿地找牙!”經理滿意地說:“不錯,都是好樣的!大家做好準備,什麼時候動手聽我通知。”

紅革回到宿舍,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心想自己真不成爲了一千塊錢也去做有錢人的打手?自己好好一條漢子,憑勞動掙錢光明磊落,實不必做那不明不白的事,拿那不明不白的錢。

紅革主意打定,第二天找到經理,說自己不願參與打人。經理和顏悅色地說:“沒關係,這本就是自願的事兒。”紅革告辭出去,腳尚未跨出門檻,經理在他身後補了一句:“會所用不了那麼多保安,過完年你不要再來了。”紅革的腿登時僵住,但也就是那麼一瞬,隨即大踏步揚長而去。

回翠嶺前紅革又專程去看望了一趟朝雲母女。朝雲聽他說回林區後可能再不來了,不禁神色黯然,送他出門時淚水直在眼眶裡打轉。紅革見她這樣,心裡也不是滋味,安慰道:“我回家去了,但我妹妹妹夫還在這裡,以後咱們還是有機會見面的。你們娘倆……多保重吧。”

紅革走的時候大國和紅心都到火車站送他。本來紅心是要和他一起回去的,孰料出發前幾日突然查出已懷有身孕,不適宜遠行顛簸,只得遺憾地將車票退了。紅心買了許多送給父母及嫂子侄兒的禮物交到紅革手裡,淚眼婆娑地說:“哥,讓爸媽保重身體,等孩子稍大點兒了我一定回去看他們。”

紅革中間倒了一次車,第三天一早火車終於駛進了興安嶺。火車穿山越嶺隆隆向前,紅革眼望窗外不勝感慨,春天出山時雪尚未化盡,如今又已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一年過去,父母的面貌是不是又見蒼老,春枝的租書店經營得怎樣,兒子會叫爸爸了嗎?

正浮想聯翩時,對面座位上一個小女孩見他一直癡癡看着窗外,問道:“叔叔,你是頭一回來興安嶺吧,你看這兒漂亮嗎?”紅革從遐想中走出,笑着答道:“漂亮。”

女孩說:“我們興安嶺不光風景漂亮,還有好多特產呢。”接着興致勃勃地給紅革介紹起來。紅革笑盈盈地聽完,問道:“看來你是個老林區了,這是從哪兒來到哪兒去呀?”小姑娘答:“我住在杭州,這趟是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紅革誇張地瞪大眼睛:“在杭州?那麼遠?”

女孩的母親原本一直笑着聽女兒和紅革說話,這時開口解釋說:“我和她爸帶着她在杭州打工,整整兩年沒回來了,今年春節好容易有了工夫,帶她回來看看老人。”紅革說:“小傢伙長在南方,對興安嶺的事兒倒挺熟悉。”女孩母親說:“都是她爸教他的,她爸說咱人雖出來了,可不能忘了自己是興安嶺人。”女孩插口說:“叔叔,我爸以前在林業局的苗圃上班,他栽的樹可棒了,大家都誇他!”紅革問:“你爸現在在杭州做什麼工作呀?”女孩答:“在市場賣菜。”紅革沉默了。

火車駛進了翠嶺地界,山巒、樹木,一切都是那樣親切和熟悉。將到車站的時候火車速度慢下來,透過凝結着冰花的車窗,紅革看到站臺上站滿了接站者,都在凜冽的寒風中翹首等待歸來的親人。接着他在人羣中發現了父親、母親和抱着孩子的春枝,他一下子撲到車窗前,雙眼噙滿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