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劑不是個好詞兒。
“老手”也沒有想到,接下來的人生,會和它綁定在一起。
曾經的生活,因爲畸變感染的問題,變得模糊扭曲、支離破碎。且因爲沒有任何有效的治療手段,“安慰劑”反倒有了一點兒意義。
“能起到實質效果的‘安慰劑’,必然存在我們仍未能理解的深層機理……雖然未必是人類能夠理解的邏輯。”
卜清文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轉椅上,慢悠悠打轉;幾乎從不離身的畫筆,也在手指間隙上下飛舞。
她隨時會在紙上、牆上以及一切可以落筆的地方,畫出即時的靈感;當然也會在三維工作區,繪製出讓人理解不能的超複雜結構。
實驗室有很多人抱怨,卜清文經常以一個“外行人”的身份,涉入其他專業領域的問題,並用她設計師的邏輯去處理。
不過,她又是一個“很有譜”的人,不管說提出什麼想法,到最後總能做出個樣子來。
羅中衡稱之爲“天賦”,一種“結構化思維”的超強天賦。
卜清文不以爲然,她對“天賦”這個詞兒不感冒,倒不是矯情,而是因爲,她在超凡力量領域,確確實實是沒有天賦的。
或者說,遲鈍。
不像羅中衡。
“守叔,你和我一樣,也是沒天賦的人,不管遇不遇到畸變感染,在這個時代都會很辛苦……你走開!”
卜清文推開硬往她身邊湊的羅中衡:“未雨綢繆,我們需要一個突破:
“從無轉爲零,性質就變了;
“從零變成一,世界就變了。
“沒錯,只要能在這個領域,留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痕跡,一點點地堆積起來,我們就可能改變它。
“本來是不可能的,可這個世界嘛,早就已經改變了。所以我們可以小心翼翼、試探性地走下去。
“哪怕是以一次拙劣的模仿開始。”
當時,羅中衡在嘆氣:“你都知道拙劣了,它的功能還沒有完全摸清楚啊。”
“先做後改唄。謝謝你啊,尋寶大師!”
說着,卜清文就在羅中衡臉上畫了朵小紅花:“獎勵你的!”
“老手”確定他是誤入了人家小夫妻打情罵俏的現場,但不論怎樣,在這次對話後不久,卜清文的“安慰劑”出現了。
如她所說,是爲“無天賦者”準備的。
但當時“老手”真沒想到,所謂的“安慰劑”,真的是“安慰”性質——它都不是藥品,甚至與物質世界沒有任何關係,而是卜清文在精神層面,描畫出的某種觀想結構。
而且,不是一個人可以做到,需要很多人一起。
對這種堪稱荒誕的設計,“老手”沒有拒絕。他那時候已經活明白了,在荒野上:
誰能讓你死,躲遠一點;
誰能讓你活,跟着他幹!
羅遠道、羅中衡還有卜清文,這一家子救了他以及很多人的命,在荒野上,這就是最硬的通貨和信譽。
事實證明,卜清文自陳的“模仿設計”,真的可以。
憑藉着一點兒東拼西湊的呼吸、導引、瑜珈之類能夠澄心正意的老舊手段,在精神世界中,一點點地搭建起來那個觀想結構,確實有了微弱的反饋。
一個人成功,還不明顯;十個人成功,後面的人再模仿學習,都要容易很多。
很快,使用“安慰劑”的人,覆蓋了荒野實驗室周邊好幾個遊民聚居點。
一開始只是那些遭遇畸變感染,還在二期、三期初段徘徊,神智尚屬清醒,沒有徹底淪爲怪物或死掉的人羣,相對有限。
可是後來隨着入門變得相對容易,一些沒有被感染的人也加入進來,最終形成了某種風潮。
人數從百來個到上千個,甚至到上萬人。
人們的意識集合起來,混混沌沌,卻有微小而清晰的反饋。作用回來,雖無法根本性地改變畸變感染狀態,卻能在一定程度上疏解由此帶來的精神壓力。
因畸變而瘋狂的怪物,可以目見地變少了。
據羅遠道講,這種方式,對神經系統的狀態也有調節。
於是,卜清文又完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設計。
此後,卜清文還在持續對“安慰劑”做出調整,使人們在使用時,意識彙集變得更明確、清晰,似乎還能夠接收到種種奇怪的訊息,或許是共同使用的人們之間的意識交流?
反正,那奇幻得像一個隨時可能會醒來的夢。
再然後……這個夢碎了。
荒野實驗室被衝擊,卜清文在維生倉裡留下了她的兒子,在倉外留下最後的圖形,和這個已經變化了的世界訣別。
“永遠疲憊”的羅遠道終於抗不住了,徹底瘋掉,又因爲所謂的“人體實驗”,被告上法庭。
實驗室在人心動盪下,快速崩潰,羅中衡帶着他的父親離開,然後就是轟然席捲而來的“遊民回城”潮。
不論想或不想,能或不能,“老手”好不容易熟悉的環境,又一次分崩離析。
他被時代的大潮裹着,從荒野到春城、從春城到阪城;從救命的實驗臺,到要命的實驗臺……身邊熟悉的人越來越少,相信“安慰劑”這一套的人,也在大幅減員。
可是,在“老手”所熟悉的這羣人裡,運用“安慰劑”的比例卻越來越高。
因爲不這樣做的人,基本上都從實驗臺上擡出去了。
至於去了哪裡,賊老天或許知道。
他這些剩下的人,被冠以“橫斷七部”之名,在阪城平貿區渾渾噩噩地活着。頻繁使用“安慰劑”,讓自己儘可能地活下去,以至於成爲了一種求生的必須。
“老手”以爲會一直這麼下去,直到壽終或暴斃。
可有一天,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那彷彿夢境般的集體意識狀態,忽然收到了前所未有的、有意義的信號。
就像是收音機,接到了對應頻段的信息,雖然還是斷斷續續,理解起來非常困難,可那種幾乎已經擦撞到指尖的交流,又是實實在在的。
在一連串的調整後,接發的雙方,都發現了彼此的存在,也發現了,他們都在運用同樣的方式。
大家在拼命靠近,當然,是對面能做得更多。在這個過程中,那邊始終是主動傳播的一方。
漸漸的,“老手”知道了,那裡原來是個叫“深藍世界”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善地。幾十萬的“礦工”被拘在那裡,接受大規模的人體改造,以從事某些危險礦藏的開採工作。
至於那邊爲什麼也在使用“安慰劑”,並最終和他們這邊聯繫上,並沒明確的答案。“老手”猜測,可能是有當年實驗室周邊聚居點的參與者,甚至可能是他認識的什麼人,到了那裡,並將相應的知識在那邊傳播開來。
顯然,“安慰劑”在“深藍世界”的傳播,要比以前任何一時期都來得快速,使用羣體也前所未有地龐大。
據說,它的使用範圍幾乎覆蓋了每一個礦工。
雖然是一羣比“老手”他們境遇更糟糕的倒黴蛋,可幾十萬人的基數擺在那兒,裡面的人才可是多了去了。
“安慰劑”在那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發展。不過,那邊把最初的名稱改掉了,不再叫“安慰劑”,而是叫什麼“庇護所”。
使用“庇護所”的這些礦工,也成立了一個頗具宗教性的組織:
靈魂教團。
“老手”對此無所謂,不處在對應的環境中,就沒有資格說三道四,人家叫“庇護所”,就叫吧。
他把“安慰劑”埋在心底,也還是一種安慰呢。
不管怎麼說,與靈魂教團建立聯繫,是“回城”之後最有希望的一段日子。
“庇護所”的版本更迭很快。
畢竟是幾十萬人的集體智慧,據說還有天才領袖的點睛之筆,“老手”這邊也成立了靈魂教團的分部,好像世界上還有其他的分部存在,也是類似於“老手”這樣的情況
這些分部的建立,對於深藍世界中的“庇護所”研究,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大家一起研究,尋找出路,
老手也漸漸從忘光了大學知識的土老帽,慢慢變成了相應領域的專業人士。
阪城平貿區、深藍礦藏地,還有其他什麼地方,大家雖然都沒有自由,卻在“庇護所”裡越來越清晰的意識交流中抱團取暖。
或彼此打氣、或充分臆想,追逐一個光明的夢。
能夠作用於現實世界的應用手段,一項項被開發出來,比如橫斷七部這裡的提煉法;他們甚至已經開始觸碰到更廣域的波段信號,開始了緊張又興奮的接收和破譯工作……
可就是在這希望盈滿的時候,“庇護所”突然崩塌。
那是去年10月,靈魂教團內部出現致命的叛徒。甚至更早之前,某些人就已經進行了滲透,一些教團的新成果,都是早已經埋下的毒藥。
靈魂教團幾乎在一夜之間崩潰。
“老手”這邊,與靈魂教團總部幾乎完全失去了聯絡,就算偶爾聯繫上,也是機械反覆傳播的警告。
再然後,靈魂教團在地球出現了,成爲了人人喊打的“恐怖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