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下意識轉了下頭,凌厲視線刺過來的方向,正是戰術情報處工作區最中央,那位高高在上的灰髮女士。
只是那位見羅南看過來,也只是再盯他十分之一息左右的時間,便主動轉過臉去,與身邊人說話。看樣子也是非常嚴厲,以至於談話人的僵硬緊張,隔了這麼遠,又在雙層裝甲遮蔽下,仍然清晰可辨。
那位灰髮女士,就是這片工作區的最高負責人,洪霜校官。
“羅南尉官?”
“啊,辛苦了。”羅南又轉回臉來,先開了個玩笑,“我現在知道,爲什麼你們這邊調查問卷的質量上不去了……能靜下心來填表的人恐怕也不多。”
算上這回,蒙莘與羅南其實也就是第三次見面,但由於線上交流次數很多,這時也沒有早先的陌生感,隔着面甲一笑“是呢,那張表太複雜了……咱們是先說物料的事,還是先去找洪霜校官?” .??.??
“哎?”
“剛剛校官還說,你來了就通知她。”
羅南正想着剛剛來自於洪霜校官的凌厲視線,旁邊,蒙莘尉官便在虛擬工作區上按了下,隨即舉手。
這一刻,羅南能感受到工作區內部磁場的細微變化,再一扭頭就見到,那位灰白頭髮,面目枯瘦,人到中年,或許是了老年階段的女士,就坐着那張指揮官坐椅,無聲懸空,從工作區中心區域過來。
這位只穿着外骨骼裝甲,而且沒有戴頭盔,在一衆武裝到牙齒以備不測的下屬校官、尉官襯托下,格外惹眼,還有點兒違反操典規定的嫌疑。
畢竟,空天母艦這邊也屬於前線,也是時刻被域外種、孽毒活體圍攻的狀態。
一個弄不好,天知道會有什麼意外。
問題是,人家還真有特殊情況。
通過先前抱着花名冊跑上跑下的經歷,羅南對這位也算有些基本瞭解,他知道洪霜校官根本沒有穿動力裝甲的條件——這位自胸口以下,基本上已經被各種機械和仿生材料替換完了,一身外骨骼裝甲,差不多就等於是她的身軀。只餘下勉強還算完整的顱腦和半根脊柱。
而且,她屬於超高強度的腦力工作者,殖入的靈芯雖也算高級,但維持算力消耗已經接近極限,很難再對接通用版本的動力裝甲,而她也懶得再訂做,只是改造了一下指揮官坐椅,在工作區這邊遊蕩。
羅南已經見過這位兩回了,知道不好惹,忙敬禮致意
“洪霜校官,打擾您了
。”
隨後,羅南就將談話時間調整,還有一些低質量調查問卷的情況向洪霜彙報。經過兩次對接,他深知此人明快凌厲,最是討厭廢話,過來之前就已經想好了說辭,幾句話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洪霜校官枯瘦的臉上並無表情,只是微微點頭“我知道了,談話這事兒,把我們這邊排到第二輪,時間壓縮到三小時以內。”
羅南看了下計劃表,覺得勉強可以接受“時間壓縮我們盡力,那就是八小時後?”
“你看着辦。另外,短期內你們也不要指望問卷質量能有什麼提升……問卷是藍鏃教授設計的吧。”
“呃……”
“太燒腦了。而眼下這裡沒腦子可燒,你們就在後續談話中,儘量彌補吧。”
這話一出,壓力就全來到了醫官這邊。
對此,羅南也沒有多言,只“嗯”了聲“後期如果有調整,我再找您。”
洪霜校官的犀利視線,就又穿透羅南的雙層面甲,在他臉上切過。
羅南沒有反應。
他是“役魔卷嵌套”項目的實際負責人,一應責任無法推脫。軍令在身的情況下,當然要確保自己的項目完成。他會想辦法讓所有項目涉及人員配合,至於會不會讓人不高興,那不在他的考慮之列。
洪霜校官終究沒有再提此事,卻也理所當然的接過了後續話題的主動權“地核區域試錯試驗,目前挑選的幾種物料,你抓緊去試……給你半個小時。超過這個時間,這種‘個人作坊’也沒有存在必要了。”
這話絲毫不留情面,卻是極有道理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任何手段在設計之初都應該有能夠“足量補充”的基本屬性。普通制式軍備無需多慮,羅南這種“個性化”手段,哪怕再好用,關鍵時候補充不及、頂不上去,也只是添亂的份兒。
如此,生產效率就是個硬指標。
羅南心平氣和,敬禮應是。
洪霜校官也不再看羅南,只吩咐道“蒙莘尉官,帶他去操作間。”
說着,承載她半金屬身軀的指揮官坐椅就無聲轉向,又回到工作區中間,那個縱覽全局又紛擾不休的高點上。
羅
南倒是又往那邊看了兩眼。
蒙莘尉官簡單招呼一聲“羅南尉官,這邊。這些推薦物料裡面,有幾種合金材料可能不太適合塑形,你是否需要加工設備?“
她見縫插針,給羅南講解洪霜校官設計好的幾種物料性質。
其中一些材料,兩人私聊的時候也討論過,羅南心裡多少有點兒譜,就道“先試一試那些好操作的……塑形其實不是必須的,能不用套用‘構形’或‘範式’才關鍵。”
說話就到了操作間。
羅南先把可塑性最強的物料拿在手上,並第一時間啓動了他一直隨身攜帶的“切分儀”。
嗯,這個動作就不是那麼單純了。
蒙莘尉官顯然不清楚羅南的盤算,她看着幾十上百粒機械甲蟲,在羅南身外漲縮來回,明顯有特殊法度作用在物料之上,多少是有些驚訝。
她終究和羅南是比較熟悉了,便詢問道“一般這種操作,都是由機芯爲軸發起,你用‘切分儀’倒是少見……是驅動軸嗎?還是單純介質?”
“既有驅動,也有介質,另外還是‘範式’,唔,‘準範式’的核心載體。”
“自體系映射?”
“這個詞兒好……其實是從小到大習慣了。”羅南的謊話張口就來,“家裡長輩教給我的時候就是這樣,據他說,還在前衛4做純新兵蛋子的時候,就習慣了這麼操作。後來學習幻想學派的知識,也時常拿來應用,形成了這種操作習慣,再傳下去可能就成爲家傳絕活了。”
“前衛4?”蒙莘校尉官略有沉吟,忽然道,“是前衛4中繼站嗎?”
羅南本來就是誘導蒙莘,想慢慢牽引出“樑廬”這個人,卻沒想到蒙莘竟然如此配合,自動命中靶心。
“啊,是的。蒙莘尉官你也知道?是參加過……”
“那倒沒有。但有‘火獄暴君’現蹤的戰役,近百年裡只有這一場,所以比較有名吧。”
“是嗎?”
“我跟導師研究課題的時候,他講過的。哦,我的導師升佔教授,還有師弟樑廬都參加過那場戰役。”
“升佔師範?哦,樑廬……”羅南露出了一個極真摯的又驚又喜的表情,當然雙層面甲遮蔽之下,多少有點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饒是如此,蒙莘尉官
也很吃驚了“你認識?”
“啊,我不認識,不過我爸給我提過。當時二蜂巢的技術主官就是升佔師範,樑廬公士的話,好像當時在升佔師範那邊幫忙?我爸新兵培訓和接任務的時候,見過不少次的。”
“公士?哦,二十年前他是公士沒錯。”
說着,蒙莘尉官低聲笑了起來。這是羅南頭一回聽到她純粹的笑聲。
這對師姐弟的交情大概相當深厚。
羅南也笑,卻是暗籲口氣。他這番話其實是有斟酌和選擇的,話裡意味約略就是“我父親認識升佔、樑廬但不熟”。畢竟,在這個“測驗時空”,並沒有一個所謂的“羅南父親”參加過“前衛4中繼站戰役”,而蒙莘尉官和樑廬應該是能通訊聯繫的,如果言語間靠得太近,事後求證,結果那邊完全記不起來有這麼一個戰友,那就太尷尬了。
再深究下去,“葵姨”都不好圓謊,系統怕是要出bug了。
但羅南又不能裝作毫無反應,因爲之前他和鹹竹共事那段時間,早承認“自家老爹羅中衡”認得樑廬、勾業、升佔等人。如今大家都在小行星戰場上,說不定哪天就會碰面,到時候前後矛盾,恐怕要更尷尬。
那時他哪能想到,這場“互動測驗”竟然能持續這麼長時間?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來的、可以平衡兩邊的、最輕描淡寫的“相認”模式了。
“師弟,我是說樑廬,他現在是尉官了。之前還是我們在一連搭檔。”蒙莘尉官並不是特別健談的那種人,不過面對這種巧合事件,也難免會多說幾句。
於是羅南也就順着杆子往上爬,感嘆一聲“這麼巧……”
“是很巧,不過技術人員,尤其是一線維修人員的圈子,也就是這麼大,多少年進進出出,總能夠有些聯繫的。”
羅南點頭,但很快就錯開這個話題“等下,一連是雙尉官配置?太豪華了吧?”
“我是後來派去連隊的,而且有一次合併。”蒙莘尉官簡單表示,稍微激揚起來的情緒,也平復下去。
大家都有任務在身,不可能真的就此展開閒聊。
況且,他們兩個人是在聊天沒錯,但羅南其實是分心二用,一點都沒有耽擱,已經將手邊那些可塑性較強的物料,捏合成了類人的小型“玩偶”狀,甚至還排成方陣,供蒙莘尉官檢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