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陰曆月初,夜深無月,金風颯颯,過空有聲。
羅南低下頭,注視下方這個談不上熟悉的大都市。
如果只看巍巍高樓,煌煌燈火,這裡與夏城等大都市圈並無差別,然而大江穿城而過,夜間各處水系、湖泊映出邊緣的光帶,中心處又大都黑沉,明暗呼應,整體輪廓便與他處截然不同。
更不用說遙遙東天,百峰君幽暗身影,橫亙於渾茫天地之間,常人目不可見的灼灼靈光,直衝霄漢,更流下數道根脈,百千莖須,穿插流轉數百里,到此都市深處,與數千生靈溝通連接,再由這數千生靈節點,層層派生出去,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至此覆蓋了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亦有千萬之衆,以及近乎所有的關鍵部位,鋪排成形。
這是渾敦教團的層級結構,是高文福三十年經營,又借了百峰君偉力——實則是李維的架構,得以成就。
輕易觸動,可能就是幾百上千萬人的生死。
這就是綁定,是利用,也算是依附……彼此依附。
說起來,這種框架並非獨門手段,在地球上都不新鮮,更別提廣袤的宇宙中。
遺傳種有很多弱點和問題,它們的生命脆弱且短暫,只不過是宇宙自然隨意捏合的產物。
然而正因爲隨意,所以品類繁盛,數量無窮。升級到“智慧生命”層次後,又有一定的容錯尺度,更有生命維持和繁殖後代的雙重壓力下形成的無限追求和競爭之心,一旦有文明的萌芽,便會瘋狂迭代擴張,以至於就算是絕大的缺陷,匯聚在一起,也會變成恐怖的毀滅性的力量。
引導有術的話,堪爲有心人所用。
不知幸或不幸,在中央星區,古神了“天淵靈網”這樣的平臺。
於是從幻想種開始,到六天神孽現世,到諸天神國聳立,遺傳種們雖處卑位,卻總是了極爲關鍵的助力,甚至就是神魔演化的根基所在。
地球這邊,也不知幸或不幸,暫時沒有“天淵靈網”鋪設。可是,霧氣迷宮也好,深藍世界也罷,這樣高度疑似古神、主宰級別的“位面”,與地球緊密干涉,形成了這樣一個將破未破,欲立未立,兇險疊加偏又機遇無窮的特殊地帶。
雖然大部分機遇被李維竊奪,大部分土著都還在懵懂之中,可到目前爲止,環境的特殊性仍未改變。
於是,能力者出現了,激烈追求和競爭之下,超凡種也出現了。
雖然畸變種比他們出現得
更早,更強勢。
不管怎樣,超凡種仍然是攀登到了地球人類進化的,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按照這條已經在中央星區踩爛了的路徑,繼續攀附而上。
地球上,類似於湖城,準確地說是渾敦教團這般安排的城市,還有很多。每個超凡種,特別是那些有大執政官野心和能力的人物,總會採用類似的架構,去發掘、借用人心外力,爲自己搭建登天之梯。
最典型的,就是亞波倫的哈城。此外,沙卡爾與德姆上師的梵城、蝠上師的錫城、黑獅在黑非洲搞出的“混亂王國”,也都是如此。
至於夏城的歐陽會長,搭建的“靈波網”架構,就是另一條路子了,技術性更強,對“人力”的開掘和依附程度極低,但對基礎軟硬件的要求就會水漲船高。
以天淵帝國標準來看,地球上這些烏七八糟的超凡種,在數十年屢被誤導的情況下,還能摸爬滾打,造出如此奇觀,無疑都是一時之傑。
可就算在“一時之傑”中,思路亦有偏差,能力也有高下,綁定鬆緊更是不同。
便如湖城這邊,高文福打造的這個體系,還是有獨特之處的。
高文福與這個體系若即若離他用“技術手段”建構了這個體系;又用“非技術手段”,也就是通過他的老朋友、老搭檔鄧允唯,主導體系的發展方向,並形成了巨大的利益集團,將湖城軍政部門都綁上戰車。最終,能夠以一個相對超然的姿態,掌控這個體系的運轉。
不得不說,這是非常聰明、也非常有前瞻性的做法。
正因爲如此,他不至於像亞波倫那樣,被羅南一舉端掉了哈城根基之後,束手就擒,仍然能夠相對超脫,依靠着數十年積累的人脈,在湖城發揮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哪怕是現在,渾敦教團幾乎改換門庭,也有大批人或主動或被動爲他辦事、充當耳目。
這一點,羅南需要向他學習。
是學習,而非模仿。
羅南沒有數十年積累的人脈、羽翼,也沒有成熟圓融、雷霆雨露的處事手段,更難短時間內形成龐大且嚴密的利益集團。
想有類似的效果,該怎麼辦呢?
只能是憑層次、形勢壓人
了。
目前的地球上,層次上的差距是難以逾越的。
哪怕高文福仍然是湖城的大執政官,仍然可以在這個城市一言決人生死,可當羅南出現在這座城市中,他就只能斂藏氣機,故作不知。
當然,地球本地時空及周邊,有這樣絕對優勢層次的,公認的就兩位
一邊是羅南,一邊是李維。
地球上這些精英,肯定無法從宇宙高級存在流動演化的視角,去看待當下局面,可是,二日並行的基本態勢,他們肯定都能看清楚。
至於最後誰勝誰負……就看不明白了。
也因爲看不明白,遺傳種,或許是宇宙萬物生靈都難以逃脫的劣根性,就發揮作用。
兩面投注,嗯,好聽點兒說叫未雨綢繆。
這樣的行爲,正是羅南要利用的。
羅南正想“非技術”層面的事,就有人先忍不住,往他的私人通訊號裡發了消息。
“關於十三區,有空聊聊?”
發信息的是黑獅,嗯,當初在翡翠之光號上,確實留過聯繫方式。期間也有兩回沒什麼營養的交流,但這次,應該不一樣了吧。
羅南簡單迴應“好。”
“我今晚上就去中繼站長見識,到那兒聊?”
“你先熟悉一下環境,明天上午我找你。”
沒有和黑獅客氣,羅南直接將行程敲定下來。
不管真實反應如何,黑獅回覆信息倒是很快,一口答應。
羅南又讓“葵姨”記住行程,及時提醒。
黑獅湊上來,雖在意料之內,卻不在計劃之中,所以要把日程往後排。
他針對十三區的“技術手段”,主要是圍繞“齧空菌”,但由於對深藍世界的監聽還只是剛剛起步,沒有明確的輪廓架構,會導致很多無意義的損耗,故而不必急於一時,再等等看。
隨着消息傳開,像黑獅這樣的人,應該還會有一些;其他的比較矜持的人物,羅南主動過去討論,想來也會給一些面子。回頭以墨拉給出的資料爲框架,逐步填充,想來會有一些參考價值。
嗯,這就是“非技術”的渠道,看上去確實沒有什麼技術,但也可能是廣闊且深邃的文明世界中,最微妙玄通的那部分。
在這個領域,羅南還不算入門,駕馭起來並不容易。
這時候就要大膽嘗試,善用逆向思維——除了利用,是不是也能搞點兒破壞什麼的?
畢竟破壞容易建設難。
他心裡頭已有了一個目標。
居高臨下,羅南鎖定了萬千燈火中,一處已經暗下去的窗口。
而在那處落地窗後面,正有一人怔怔地看着無月的天空,依稀還是羅南這個方向。
當然,這只是巧合。
那位只是恰好往這個方向看罷了。
羅南順着那位的視線,往遠處看,恰是那靈光沖霄的百峰君山區。
啞然一笑,羅南身形再度消失,一步跨出,已到了那人背後空曠冷寂的客廳中。
他來得毫無前兆,這處高空大平層的客廳本身又面積廣大,以至於那人竟然毫無所覺,依然是抱膝坐地,在一片黑暗中,舉目遠眺夜空,神思悠悠,便如一幅深重色塊塗抹的油畫。
受此觸動,羅南有些欣賞,卻又依稀記起了另一幅“畫作”。
直到這時,羅南忽然醒悟,話說現在上門,又是這種形式,是不是就像墨拉形容的那樣,有些“油膩”了?
莫不是在“測驗時空”憋悶得太久了?
所以,他心底深處終究還是更喜歡地球這邊的恣意強橫,以至於在此間格外肆意妄爲?
話說這叫“肆意妄爲”嗎?
這時候,再出去敲門也不是個事兒。
羅南嘆了口氣,破罐子破摔,徑直坐在客廳沙發上,念起了一句古時候的咒語“志學然後可與適道,強禮然後可與立,不惑然後可與權……可這些也對付不了李維啊。”
這般唸咒,落地窗邊那位,無論如何都能聽到的。
她身軀微顫,轉臉看過來。
內外光線皆是昏暗,只是房間中終究更暗一些,她背倚着窗外都市燈火,面目模糊,只是眼眸波光瀲灩
“羅先生?”
“文女士,冒昧打擾。”羅南又嘆了口氣,“現在過來找你,是有些不太合適,莫怪。”
由於感應到了人聲,這邊的智能管家自動開啓了客廳的燈光,柔光灑落。
明暗變化中,文慧蘭面上倒是適時呈現淺淺笑意,顯露出左脣角那清晰深刻的笑紋
“哪有,是我沒有及時聯絡羅先生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