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是在葡萄園吃的。
傭人搬了一張長桌過來,若惜與裴亞爵坐在一起,對面是埃裡克、歐思蓉和盧西亞。
若惜只要一擡眼便能看到媽媽坐在自己的對面,這種感覺美好卻又讓她心疼。
歐思蓉今天很高興,她給若惜夾菜:“夏小姐,我們莊園裡多以華夏菜爲主,你嚐嚐看合不合你胃口?”
若惜看着媽媽給她夾的香菇燉雞,她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媽媽,我也要!”盧西亞說。
歐思蓉便寵溺地給盧西亞夾菜:“來,寶貝!”
“謝謝媽媽。”盧西亞乖巧地道謝。
歐思蓉再看向身側的埃裡克,看他碗裡空空,她也溫柔地爲他夾了雞肉。
“謝謝!”埃裡克眸光溫柔。
若惜看着這一切,心頭彷彿被什麼狠狠地撞擊。這是多麼溫馨又和諧的畫面。
如果媽媽不被失眠所困擾,她一定覺得很幸福!
若惜整個吃飯的過程都很痛苦。
甚至於歐思蓉叫了她幾次她都反應略顯遲鈍。
飯畢,若惜被埃裡克叫去書房裡。
若惜坐在沙發裡一直擰着眉頭,糾結不已。
埃裡克還沒有說話,若惜已經擡起頭來先開口:“埃裡克先生,如果您太太沒有被失眠困擾,您是不是一輩子都不會試着讓她找回記憶?”
埃裡克用看白癡的眼神看着若惜,聲音冷沉:“如果她沒有被失眠所困擾,她會覺得十分幸福,我爲什麼要讓她去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
若惜沉默。是啊,爲什麼要讓媽媽去想起那些痛苦的回憶。
埃裡克神情變得冷凝下來,空氣裡傳來骨頭咔嚓的聲響,若惜立即循聲望去,便見到埃裡克將自己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埃裡克憤怒地說:“你知道她曾經有多快樂嗎?”
“我能想像得出來!”若惜說。
剛纔吃飯的時候,看着那溫馨有愛的畫面,她真的能想像得出來媽媽有多幸福!
埃裡克咆哮起來:“你想像不出來!”
若惜嚇了一跳,便見埃裡克雙眸猩紅,怒道:“曾經在大學的校園裡,她一雙大眼睛乾淨得像碧海藍天,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我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吸引。後來我試着靠近她,我發現她就是一塊璞玉,她從裡到外都是乾淨的、陽光的、向上的,她就像一株向日葵。你無法想像一個善良又光明的女人對一個渴望光明的男人來說有着怎樣致命的誘惑力?”
若惜聽到埃裡克的話是無比震驚的,大學校園,他被媽媽吸引。大學的時候,媽媽還不認識爸爸吧?也就是說,埃裡克與媽媽認識得更早?
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又聽埃裡克情緒激動地說道:“爲了她,我可以放下所有,我可以不顧一切。可是她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你知道當我再次找到她,看到她躺在病牀上神志不清形容枯蒿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嗎?我恨不得殺了自己,恨不得殺了全世界!”
砰——
毫無症兆的,埃裡克一拳頭狠狠地砸在窗玻璃上,玻璃發出砰的一聲脆響,嘩啦啦掉了一地碎玻璃。埃裡克的手也因此血流不止。
若惜大驚:“埃裡克先生,您冷靜一點!”
“我要怎麼冷靜?只是短短几年的時間不見,她就已經認不出我來,看到我的時候,只剩下害怕,面對陌生人的那種害怕。她拉着另一個男人的衣角,她縮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她尋求另一個男人給她庇護。”埃裡克突然看向若惜,一雙眸子彷彿啐了毒,彷彿對若惜有着無止境的恨,彷彿在透過若惜看着另一個人。
若惜心下一驚,有什麼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
埃裡克情緒依然激動:“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去死!如果不是我,她不會走到那一步。可是死能解決什麼問題呢?死能讓她回到從前快樂的樣子嗎?死能讓她後半生無憂嗎?我將她帶了回來,我爲她尋找各國知名的精神科或心理醫生,沒有用,她的病情始終時好時壞反反覆覆。每年春天,她病得格外嚴重,她會念念有詞地說着沒有人聽得清也沒有人聽得懂的話,她有時候會憤怒地罵咧,不知道她爲何而怒?她有時候會半夜坐起來幽幽地哭。那種哭泣,帶着深深的絕望,卻又流露出深深的不捨,你無法想像我有多心痛!”
若惜站在那裡聽着埃裡克的控訴,她只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無盡的悲傷,沒有盡頭,連綿不絕。
埃裡克繼續說:“後來只有爲她催眠。催眠以後,她變得安靜,她變得像個孩子,她彷彿智商降低了很多,可是我卻看到了她真實的快樂!”
若惜眼淚滾下來,是的,她也感覺到了,媽媽彷彿智商比正常人低一些,從行爲舉止和說話就能看出來。
埃裡克痛苦地說:“我寧願她繼續做個孩子,我寧願忍受她不能像從前那樣愛我,我寧願她的世界裡對我只剩下依賴。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優柔寡斷,是我讓她傷心離開,我應該接受一切懲罰。只要她還在我身邊,只要她過得快樂就好。可是就連這一點,老天也並不願意成全!她開始失眠,越來越嚴重。我想過爲她再次催眠,但是曾爲她催眠的醫生不幸去世。別的醫生告訴我催眠成功率並不高,要是不成功可能會刺激到她的精神,使她變得癡傻。也許,癡傻的人是幸福的,可是我做不到讓她變成那樣。她現在孩子一樣的心性已經讓我足夠痛苦,可是隻要她是快樂的,我可以,我一切都可以。”
埃裡克擡起頭來,猩紅的眸子複雜地看了若惜一眼以後,大步往外走去。
他手上的血順着他的手指滴入雪白的地毯裡。
埃裡克走出去又再折回來,沉聲道:“我今天情緒不好,一切問題都不能回答你。但我警告你,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要讓她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奇怪的、違和的。至於你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治療她的失眠,我不關注過程,我只要結果,我要她可以睡得安穩!我要她儘快睡得安穩!”
“我知道了,我會盡力!”若惜聲音澀然地說道。
埃裡克迅速離開了。
若惜出來的時候,傭人告訴若惜媽媽又去了葡萄園。
若惜過去的時候,看到埃裡克又陪在媽媽身邊,他竟然沒有先去包紮他的手,而是將手藏在袖子裡,不讓媽媽看到,他用另一隻手撫着媽媽的臉和頭,彷彿安撫着孩子。
看到若惜走出來,埃裡克說道:“夏小姐,請你陪陪我太太,我有些工作需要處理一下。”
若惜急問:“今晚……”
埃裡克打斷若惜的話:“你與你先生的房間我已經讓人安排好。”
“好的,謝謝!”若惜應聲。
埃裡克今天情緒不穩,與媽媽一起住的事情等他情緒穩定了再商量。
若惜蹲在媽媽躺椅旁,她與媽媽說着話:“太太,您除了葡萄園,還有別的特別喜歡的東西嗎?”
歐思蓉便笑了:“有啊!我的女兒盧西亞,我的先生埃裡克,還有莊園裡辛勤工作的人們。”
“您有想過要去外面走走看看嗎?比如離開莊園去旅遊看看外面的世界?”
若惜突然感覺到空氣一冷,她看到面前出現一雙鋥亮的皮鞋,她猛地擡起頭來,便見到埃裡克一雙眸子犀利地剜向她。
她嚇了一跳,低喊了一聲:“埃裡克先生!”
埃裡克瞪緊若惜,聲音從齒縫裡冰冷地擠出來:“夏小姐不要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你的任務是治療我太太的失眠!”
他眼神與語氣裡皆是警告,若惜便知道埃裡克在想些什麼了,她說道:“我並沒有埃裡克先生心裡所想的那些念頭,我只想治好您太太的病。對於失眠的人,散心是很好的方式。之前梅蘇夫人失眠十分嚴重的時候,也是我常常陪着散心。”
“曼爾家族的莊園有十九處,佔地三千畝。你大可以陪着我太太在莊園裡散步,不必出去旅遊!”埃裡克聲音依然冰冷。
若惜生怕再觸怒埃裡克,立即說道:“好的。”
說完,她對歐思蓉說:“太太,您現在想要出去走走看看嗎?我陪着您!散散步對身體有好處,對您的失眠也有好處,促進血液循環,能夠幫助您入眠。”
聽到若惜這麼說,埃裡克臉色稍好了一些。
歐思蓉像個孩子似的看向埃裡克,埃裡克語氣便變得寵溺:“親愛的,去吧,散散步!”
“嗯。”歐思蓉便笑着應下。
埃裡克吩咐站在不遠處守候的傭人:“去給太太準備厚衣服。”
“是。”一個傭人應聲而去。
埃裡克又吩咐:“把莊園裡所有的路燈全部打開,太太要散步。讓他們不準再在莊園裡騎馬,免得撞到太太。”
“是!”另一個傭人應聲而去。
埃裡克又吩咐:“讓他們把所有的狗全部拴好,警告他們,誰養的狗要是敢叫喚,殺掉!”
“是!”又一個傭人應聲而去。
埃裡克的細心體貼和對媽媽這種無止境的溺愛令若惜感動,她的心情再變得複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