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江辭雲的怒氣如此鮮活,原本下一秒就要衝出喉嚨的傷人字句陡然而止,最終化成一句:“開車吧。”
我扭過頭,從車玻璃裡看見身後淺薄的影子。
車窗外的建築物開始緩慢地動起來,車速很慢,就連兩個輪子的電動車都能輕易超上來。
凡事慢一點,看到的也會多一點。
我腦中又劃過許牧深對我說的話,有某個時刻我在想,如果那時候沒有和許牧深錯過,我不會認識陸勵,不會被強行引產,爸媽可能不會那麼早離開我,很多事也許都不會發生。
可錯過了第一步,後面的路時間就都對不上了,這是一場命中註定的浩劫。
而我,在這場浩劫裡得到了很多,同樣也失去了很多。
我輕微地吸了口氣,不多久聽見點菸的聲音,兩邊的車窗很快開了條縫隙,我的目光微移,意外看見懸掛回去的那個掛件,流蘇隨着風輕輕擺動,擺向江辭雲坐的方向,擺向我,就這麼來來去去的迂迴重複。
車子開了很久纔到醫院。
我在門口給商臨買了早飯,江辭雲站在我身側,低低地說:“他喜歡吃這個嗎?我記得他不愛吃糉子。”
江辭雲說話的同時還是從兜裡抽出了一張十元紙幣給賣糉子的中年女人,糉葉剝開,濃濃的香氣和熱騰騰的白煙一起升騰起來。
女人遞給來糉子,我把零錢接過來,一張五元的紙幣,一個一元的硬幣。
我把錢攤在手心裡,對他說:“商臨十七歲那年有次一整天都沒吃飯,他去一個香菸攤搶了包軟中華,和賣糉子的老闆只換到一個糉子。好笑吧?”
江辭雲微眯起眼睛,沒有說話。
我拎着糉子往醫院走,我和江辭雲一起進了電梯。
他站在我身邊,安靜得就像沒有存在。
我偏頭看他,淡淡地說:“商臨挺在乎你的。他幹那麼多事兒,最終的目的根本不是報復你。他原以爲自己要死了,你過得那麼好,他想想自己的經歷覺得不甘心,想讓你也明白他的滋味,其實他只是希望能得到你一個好臉色看。”
江辭雲身形的線條十分流暢,他依舊沒有說話,眉心從輕蹙到深皺。
電梯‘滴’的一聲,身後捲起了他沉啞的聲音:“不管是小錯還是大錯,悔恨卻往往很巨大。我用和你分開時間想換他的心平氣和,想換我們一家三口安寧。穎穎,到底是他不懂我還是我不懂他?我不懂你還是你不懂我?”
我猛地頓住,如是繞口令般的話灌滿了深意。
噠噠的腳步聲響起,江辭雲很快就站到了我身邊。
他一手插進褲兜裡,不動聲色地從我手裡勾走那隻糉子,越過我往前走。
江辭雲身邊擦過很多身影,有剛剛換好衣服兩兩並行的護士,有腳步匆匆接着電話往外奔的病人家屬,唯獨江辭雲的身影看上去與這條闊道突兀的。
他回頭看我一眼,我邁步跟上他。
病房的門是江辭雲推開的,商臨坐在病牀上,獨自抽着煙,牀頭櫃那的水杯沒有一滴水。
商臨沒看我,眼神始終在江辭雲臉上,一出口就是句:“想讓我死一百回的人怎麼來了?”只不過是緩慢又平靜的調子。
江辭雲粗暴地把糉子丟在商臨身上:“老子給你送早飯。”
我想商臨被打這件事沒有讓父母知道,以至於他的病房裡連個水果籃都找不到。
商臨低頭看了眼裝塑料袋裡的糉子,伸出手的速度不太對,可能想要丟掉。
我立即說:“糉子是我買的。”
商臨看我一眼,劉海一如既往地遮蓋他一隻眼睛。他深深嘆出口氣,剝開糉子緩慢地咬了起來。
三人的空間靜默極了。
“商臨,他是來看你的。”我還是爲江辭雲說話了。
商臨冷傲地勾了下嘴角:“來看我死沒死?他這回是徹底失望了。這些年每天等我死的感覺,真是苦了你啊?”
這諷刺的話卻着實讓人心疼。
而最開始,江辭雲也真的是這麼想的。讓他安安靜靜的離開,即使帶不走愛,至少也沒了恨。
一項血型欄把原本處於絕望邊緣的人拉了回來。
“沒死就好好活着。”江辭雲點了根菸。
“當然。”商臨盯着他。
我看着這一切,兩人親弟兄的交流特別生硬,但也多少有了點很細微的變化。
江辭雲往病牀邊一坐,拿起商臨的煙盒子從裡面抽出一根端詳起來。
“什麼煙啊?”江辭雲問。
商臨過了很久才說:“我一般喜歡自己卷。”
江辭雲沒說話,點了根吸上幾口,輕扯脣稍說:“味道……”
“不喜歡那你別抽。”商臨身子一傾就要去奪。
江辭雲手一縮:“味兒挺好的,就是兇了點。屌什麼,就抽你一根菸還小氣。糉子還四塊錢呢,抵你一根菸總抵得上。”
商臨手上的糉子已經咬了大半個,他一聽這話差點噎住,咚的一下剩下的幾口糉子就進了垃圾桶。
看見這一幕,我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來,幾乎是自然反應。
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對我說:“笑什麼。”
我愣了幾秒,更想笑了。
“你倆和好吧。”不管我原不原諒江辭雲,我都不希望商臨和他再鬥下去。
商臨冷瞥我一眼,如是嘲笑般指了指江辭雲的脣:“你咬的?才一天就幫自己的男人說話了?”
“我沒有。”我搖頭,心有點虛。
“小彥呢?”
“上學呢,今天第一天。”
“喲。”商臨像在笑,又像在諷刺。
過後,商臨說:“姓江的,你可以走了。讓她留下陪我就行。”
江辭雲的煙剛剛抽到底,就嗆了幾聲。
“沒錯,你走吧,我留下陪他。”我說。
江辭雲的臉黑得那叫一個精彩,可他自個兒也明白現在沒立場動怒。
他過了很久才說:“醫院空氣好,特別這消毒水味,好聞。我再待會。”
江辭雲兀自走到窗口,不再理誰,站姿鬆垮地依在窗口。
我看了好幾眼他的背影,輕輕拉上了藍布簾子,壓低聲音和商臨說:“等出了院,你和他能不能……”
商臨打斷我的話:“你別管。住他那了?”
我點頭。
“和你,小彥待習慣了,突然沒了挺……”商臨微皺了下眉頭:“你和他和好了?”
我搖頭。
於是商臨就沒有再說話。
我問他:“等你出院了,會去找沈茵嗎?你不是說要沒病就去追她嗎?”
商臨眯着眼睛看我:“她竟然踹我,當然要找她算賬去。”
“算賬?該不是又要找人打她?”我突然緊張起來。
“那次是他們沒聽懂我的意思,我讓他們做戲,沒讓他們真打。”商臨的手盤起來,扭過頭說。
我一邊說,一邊彎腰拿起水壺把水杯倒滿:“那你可得加油了。嚴靳離婚了,他兩怎麼說也有個孩子。”
商臨極度陰柔地勾了下嘴脣說:“沈老闆想跟誰跟誰,我對她暫時只是好感,還不深。”
我忍俊不禁,關於感情,這倆兄弟倒是真挺類似的,都這麼直白,非要把喜歡和愛分清楚還滿意。
我和商臨閒聊了半個多小時,江辭雲接到許牧深的電話,說許牧深讓他帶上我一起吃午飯。
我問商臨:“一起去吧。”
商臨搖頭:“我困了,醫院有食堂,睡醒我自己叫吃的。”他拉了拉被子躺下去。
我想了想說:“那好吧。你先睡,我一會打包給你帶來。”
江辭雲和我出了病房,我們的腳步都很緩慢。
當初江辭雲的一個決定,放在現在看突然有點說不清是福還是禍。
經過三年多,我對商臨這個人有個完全不同的看法,對江辭雲也一樣。或許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完全的好人和壞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和不得已。
就連我也是。
和許牧深是在一家新開的餐廳碰的頭,三年多,整個城市都發生了變化。以前去過的餐館很多都換了名字,新舊更替,無聲無息地篡改着這座城市的原始面貌。
許牧深早就端坐在包間裡,他西裝革履,即使早就不是律師,整個人看上去還是很嚴謹工整。
那兩次他抑制不住的情緒,最終還是被我和他深深埋在了心裡,這根刺不可能拔出來,卻也無法尋到究竟是在哪個位置。
許牧深盯着我,然後悄悄移開,對江辭雲說:“今天我們喝酒,車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