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着這種自悲自戚的心境到家時, 家裡已用完了晚餐, 曉紅正面對房門坐在飯桌前看書, 見她回來, 頭都沒有擡一下, 她到廚房看了一下, 連殘羹剩菜也沒有, 心中不悅, 準備煮點麪條, 一回頭髮現曉紅正偏着腦袋觀察着廚房的動靜, 心中不悅:那眼神像在監視一個外來的賊。 打開煤氣要點火的時候, 曉紅堅決地制止了她,說: “別點了, 氣不多了, 去拉氣的車還沒回來呢!” “那我吃什麼?” 現在連“吃吧, 吃吧, ”的待遇都取消了, 看來自己真的是被掃地出門了, 那條冬眠的蛇又一次被激活。 “那不有饅頭嘛。”妹妹揚起頭, 把那向前欲飛的下巴又使勁往前探了探, 轉身回房去了。
從小在江南長大的她,養就了一副吃大米的腸胃, 剛來時, 有一次把饅頭慢慢地掰成小塊, 然後用菜湯泡了吃, 這一點, 母親當時就看不慣,說:“怎麼地? 掰吧掰吧這饅頭它就能變成了米飯?” 今天, 在這種心境下, 看到發乾的饅頭更沒了胃口, 她一轉身, 衝出了廚房, 回屋裡來了, 見小紅已在屋裡, 她就打開櫃子, 找衣服準備去洗澡。 “大小姐, 怎麼, 不吃啦!” 曉紅的話語中有一種嘲弄、挑釁甚至還帶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萬曉陽白她一眼, 沒吭聲。“喲, 這饅頭不能吃啊, 真金貴, 爸媽上幹校那會, 我跟小強有時連饅頭也沒得吃呢。” 曉紅尖酸刻薄的話語從身後飄來, 她像拿着根棍在撥拉一條菜蟲, 這蟲子已經蜷起了身子, 把頭縮到了脖子裡, 可她還是不肯罷休, 繼續挑逗。
這時母親在她屋裡搭了腔: “我也是從那個家走出來的, 到朝鮮還不是照樣爬冰臥雪, 人要適應環境, 否則你將來怎麼在社會上生存。 你從小沒受過苦, 這樣不行的。” 母親像在單位裡做政治報告。 萬曉陽突然覺得今天這一幕好像並非“純屬偶然”, 而是母親和曉紅事先串通好, 爲了把她 “培養成革命接班人”, 而補上的一堂憶苦課, 也許壓根兒就是爲了把她徹底趕出家門而聯手造的勢。
她一聲不吭, 她能說什麼呢, 但語言好像變成了一股氣, 不是從嘴裡吐出來, 而是順喉管吞回肚子裡, 脹滿了整個胸腔, 她腦海裡剎那間捲起了風暴狂瀾:那狗、那家人, 彷彿又聽到了那女人淒涼的一嗓子, 突然, 車輪下的狗, 變成了自己, 血淋淋的……, 她想象着, 她的母親會像那女人嗎? 不, 不會的, 只一瞬間, 她就給出了答案。
她在櫃子裡使勁翻着, 發現自己留在家裡的兩件換洗衣服已經不在原來放的地方, 顯然曉紅整理過櫃子, 把她的衣服也掃地出門了, 她氣憤之極, 問: “我的衣服放在櫃子裡怎麼不見了?” 曉紅給她放到了一個裝破爛的紙箱子裡了, 但現在要明着說出來就顯得確實理虧, 於是含含糊糊地說: “不知道, 你又沒交給我讓我給你看着。” 她又埋頭把櫃子裡的東西往外翻, 而且越來越煩躁。
“我明天要去住院。”母親在她屋裡說, 因爲下午她已把這個消息告訴過曉紅, 所以現在她雖未點名, 而實際上是告訴曉陽一個人的。萬曉陽頭都沒有擡一下, 像是聽到諸如 “早點睡覺, 明天上班不要遲到” 之類的話一樣, “嗯”了一聲。母親等待着, 總該有點下文吧, 最起碼問一下什麼病, 但沒有, 母親驚呆了, 張大的嘴巴好久都沒有收回去, 心裡說: 這小孩心怎麼這麼硬。 她想起了把這個消息告訴曉紅時的情景。那是下午下班回家後, 她說:“醫生要我住院。” 小紅馬上放下手裡正摘的菜, 走到母親身邊問: “那一定很嚴重了吧?” “轉胺酶很高, 肝大3指......”母親還沒有說完,“媽, ”小紅撲到母親身上,手伸到母親的上衣裡, 好像她真的感到母親的肝正在長大, 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可現在……, 哎, 人世間只有一種無奈, 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補救的, 這便是: 子已養而情不在, 它像一枚又尖又長的釘子, 插在心上, 一碰便會流血, 此時的母親, 疼的不只是肝, 還有心啊。 唉! 從小不在一起生活少有感情, 這也許是人的天性吧, 這院裡好多人家都是這樣, 母親這麼想着, 聊以自慰。
母親在房間收拾明天住院要帶的衣物, 她看到了那件給曉陽新織的毛衣, 她拿着毛衣來到姐妹倆的房間, 說:“曉陽, 這件毛衣你收着。” 曉陽一轉身, 眼前一亮, 這件毛衣是玫瑰紅色, 織着鳳尾花, 開着當時剛時興的一字領, 她想象着, 毛衣已經套在了她的身上, 裡面配了件白襯衫, 正當她伸手去接的時候, 一隻長着粗壯手指的肥厚手掌已經猙獰地搶先落在了那上面, 她一楞, 接着就聽到說: “她上班每天干活, 也穿不出什麼好, 把我那件綠毛衣給她吧, 打了也沒多長時間。” 只一瞬間, 那手指就彎曲成了抓鬥型。 “也行。” 母親似乎不加思索就認了這個理, 接着母親的手就縮了回去。
沉默, 沉默, 這件事像一陣風一樣一逝而過, 只有曉陽在重新審視着它, 她開始第101次懷疑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她的親媽。 “我真懷疑我是不是親生的。” 曉陽腦海裡的風暴狂瀾終於衝開了閘門, 由語言宣泄出來, 算是對這件事的審視結果。 “你說什麼? 你懷疑你是不是我親生的?” 母親顯然生氣了, 她接着說:“你不用懷疑, 倒是我要問問你, 像你這麼不懂事的孩子, 如果不是親生的, 沒辦法, 我把你弄來幹什麼!”母親表白着, 顯示着她的無奈, 也發泄着她的不滿。 “既然不喜歡我, 又爲什麼生下我, 難道是我自己要到這世上來的嗎?” 那條被喚醒的“蛇”一竄一竄地給她鼓勁, 她表現出了異常的激動, 嗓音不停地往上拔高。 她平日裡確實想過至少100遍, 今日裡它竟順嘴溜了出來, 還有一種一吐爲快的“爽”。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父母把孩子養下來, 這孩子就是一“吸客”, 他吸走了你的金錢、 時間和精力, 留給你的只有責任和負擔, 但這怪誰呢? 孩子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 因此他們永遠佔着上風, 一開頭就是父母的錯。 自打萬曉陽回家以來, 母親常常因爲她的種種“出格”而頭痛, 但她總是用這種理念在壓抑自己, 說服自己, 以儘量寬容的態度對待她, 但今天女兒把這話甩在她的臉上, 她還是受不住了。
“早知道你長大是這樣, 還不如剛生下來時, 就把你掐死!” 母親反脣相擊, 顯然她被激怒了,聲調也在“步步高”。“現在掐死也不遲, 省得活着受罪。” 積鬱在心中多日的委屈、對曉紅的憤怒, 對母親偏心的積怨終於爆發了, 她揚着頭, 像劉胡蘭奔赴刑場那樣, 向着母親走去, 其實, 當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 但咄咄逼人的氣勢使母親一時不知所措,身體本能地向後傾,一個趔趄, 母親“啊”了一聲, 跌坐在地上。 “你還敢打媽。” 在她還沒回過神來時, 曉紅飛起一腳, 踢在她的小肚子上, 一陣鑽心的痛, 還手嘛, 她從小沒打過架, 這胳臂、腿真的還不知道怎麼使喚, 況且現在的曉紅兩手架着母親, 像劫持了個人質。
只見母親臉色發白, 胸脯起伏, 渾身發抖, 她開始意識到自己闖了禍, 但她的犟脾氣又使她不會拐彎, 她下意識地向門口走去, 當手觸到那冰冷的鐵把手時, 她的心禁不住顫抖了一下, 當她轉動把手時, 她遲疑了,手停了下來: 我要往哪裡去? 出去了還進得來嗎? 母親的後腦勺好像長了眼睛, 看到了她的這個舉動, 只聽得母親的尖叫聲: “滾, 快滾, 永遠都不要回來!”她的後腦勺也“看”到了母親咬牙切齒的神情,她的心往下一沉, 猛地拉開了房門, 快步衝出, “滾”出了這個家。 身後, 房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每一扇門的關閉都意味着一個結束, 一扇輕輕關上的門留給人的往往是懷念和留戀、重啓時的企盼和憧憬, 而一扇猛然關上的門則要可怕的多, 它是最終判決的表白, 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把門關上之後接踵而來的揪心之痛, 和再次開啓的遙不可及。 真是應驗了母親的這句話, 這扇門再也沒有對她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