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德走向老頭, 蹲下相面一會兒, 就離開人羣往車後走去, 苟愛琴從後面趕上說:“ 我看了一眼, 眼前總是那個雌牙咧嘴的恐怖相, 你還那麼近盯着看, 不怕夜裡做惡夢呀!”
文昌德沒聽見似的沒答腔。他們跨過公路到田間地頭站着, 苟愛琴穿一件黃色有小白格的布襯衫, 腰間的四條縱向摺子將她的胸託得高聳而挺拔, 一副受驚後溫順的微笑從她的臉上掠過又消失, 她依偎着文昌德站定, 又轉向他說: “我得謝謝你, 要不是……”
“別謝謝我。要謝我們都得謝朱師傅。”嘴上這麼說, 可心裡那個受用卻無與倫比。
天色漸暗, 月亮快要出來了, 可它卻像羞澀的大姑娘, 遲遲不肯露面。它躲在地平線後邊, 人們覺得它像從黑暗的深淵裡上升。 一道微弱的光, 給遠處高坡上的樹頂鑲了一條花邊, 這些反映在微光中的樹峰的側影, 一分鐘比一分鐘顯得更爲深黑。只有遠處的村落閃出一絲絲微弱的光。
在這樣寂靜的夜晚, 田野間卻熱鬧非凡, 小鳥, 青蛙, 蟋蟀, 都在盡情地歌唱, 牛叫的哞哞聲從遠處傳來, 機警的犬類也許發現了這個夜晚的不尋常, 時不時就來一陣大合唱。起風了, 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麥田裡麥稈碰撞甚至折斷的“嗶嗶剝剝”的聲響, 茅草的葉片挑着絨絨的穗子, 在夜色中搖擺、顫抖。
喜歡熱鬧的烏鴉在人們頭上低飛, 觀察, 並時不時的發出震耳欲聾的“哇!哇!”聲。 叫累了就擠擠弄弄地落在了不遠處墳墓前的石碑上, 更增添了夜幕下的恐怖氣氛。
“好冷, ”苟愛琴雙手抱肩。
“你穿少了。”
“誰知會搞到這會兒, 但願不會出什麼事兒。”
“但願吧, ”說着他脫下工作服, 雙手抖開, 從身後披在她的肩上, 苟愛琴急忙用雙手拽着衣服的前襟, 問:“你冷嗎?”
“不冷。”這是真話, 此時他的內心正往外冒火呢, 只可惜找不到出口。
她本能地身子前傾, 他就勢雙手環住她的腰, 她迷人的輪廓, 微張的雙脣, 溫熱的頭髮蹭着他的臉;透過她柔軟的襯衫, 他感覺到她肢體的熱度,他的胸緊貼着她, 他能感覺到那微微的顫抖, 立時他周身躁熱,一個念頭躍入腦際: 這個夜晚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是未知的, 而未知是最令人恐懼的, 如果真那樣, 煮熟的鴨子飛了, 撞上樹的兔子跑了, 那我這一世不白活了。他歪過頭, 想吻她的臉頰、耳根、 甚至她的脣, 他確信不會受到絲毫的抗拒, 就是站在遠處的看客們也不會大驚小怪。
一陣嘈雜聲由遠而近, 打斷了文昌德的鴛鴦夢, 黑暗中一道道電光在公路上向汽車追來, 氣勢洶洶的一夥人, 有的扛着鐵鍬、鋤頭、耙子, 還有一個手裡提了把大錘, 除了手電筒, 還有個人提了個汽燈。
他們先用燈看看地上的老頭, 有兩個人先後喊着:“達(父親)呀!”, 就見一個二、三十歲的漢子衝着人羣大喊: “司機呢 ? 你今日要了我達的命, 我也不能讓你娃舒坦了。” 說着就用手電往駕駛室裡照, 看到裡面空空如也, 便大喝一聲: 砸, 大錘隨即騰空落下, “砰”的一聲, 玻璃炸開, 碎片四處飛濺, 人羣四散逃離。
鄭幹事上前, 說: “有話好好說, 我是領隊的幹部。”
“去, 去, 去, 一人做事一人當, 我只要司機, 是他壓死了我達。” 說着邊用手推搡鄭幹事, 一邊用更大的聲音喊: “你娃出不出來, 不出來我的可要通打了。”
一夥人開始掄傢伙, 人們往黑暗裡跑去, 這時就見文昌德一步跨前說: “我是司機。”
“你娃還有膽站出來, 是條漢子, 我達不能白死, 我要報仇, 你說該咋收拾你, 我收拾人的花樣可多了, 以前修自行車, 後來改修理人了, 你說是想圓圈呀還是想換輻條。”
“新鮮, ”文昌德裝做滿不在乎順嘴溜了一句。
“這新鮮個球, 給你娃說吧: 你捅我一拳我還你一腳, 那是潑皮打架; 你卸了我的胳膊我斷了你的腿, 那是意氣用事; 把你的五臟六腑X得乾乾淨淨還不讓你嚥氣撐着一副皮包骨頭, 這才叫報仇; 眼睛不瞎讓你知道報仇這倆字咋寫; 耳朵不聾讓你知道報仇這倆字咋念; 腦子不糊塗讓你知道報仇這倆字是啥意思。” 他說得殺氣騰騰, 這是在特殊時期他見過或幹過的事。
“隨你便, 我是上海人, 多少年想回去都調不回去, 這一回你要是讓我光榮了, 一個小盒我就回家了, 還不用買火車票, 一筆不少的撫卹金讓我老爹晚年過的舒舒服服。”剛纔苟愛琴的體溫在他身體裡急驟升溫, 令他血脈噴張, 激情豪邁。
“想得美。 還想從我這兒發財。”小夥子倒先糊塗了。
“從你那兒是發不了財了, 恐怕到時你得陪着你達一塊到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倒是你, 本來嘛, 這事弄得好還能從你達身上撈點油水, 再說你就是把我賠上你達也活不過來了, 你說我說的對不?”
這時一箇中年人過來拉住這傢伙, 叫:“老五, 你在挖(那兒)胡球子弄啥哩, 先叫他把事情說清楚。”
這老漢有三個兒, 兩個姑娘, 已經派人到姑娘出嫁的村子報信去了, 現在說話的是老大。
文昌德轉向這人, 說: “大哥, 對不起了, 我們是海天機械廠的, 是到上面幫收麥子去的, 我們是國營大廠, 不會讓老百姓吃虧的。”
“哪你說咋賠?”這是老大當前最關心的事。
“我是司機, 我說了不算, 要事實說話, 你得先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到時好和公家人說。你跟我來, 誰的手電筒借用一下?” 身後遞上來兩隻, 文昌德一手一隻全接了過來。 他帶一幫人來到車尾, 電光在右邊後輪上來回地掃, 有人低聲嘀咕道:都到邊邊了。 一夥人又來到車頭, 幾束光線集中到已經陷入路基下的砂石中的右前輪上, 有人發出了驚歎聲。文昌德說:車上有20多號人呢, 我還能往哪裡讓?
他折回來, 在老人旁邊站定, 鞠了三個躬, 輕聲說: “老人家, 走好, 給你賠罪了。” 然後手電光在老人身上來回照了幾下, 說: “老人肢體完好, 我車沒有壓他。”
“沒壓是撞了, 要不那頭上的傷是咋來的?”剛纔那個渾小子發難了。
“叫他接着說。” 一位上了年紀的農民帶着威嚴命令道。
文昌德將手電光轉向他, 他個頭不小, 徐科長站在他旁邊矮了一截, 他黑黑的臉膛上兩道八字眉聳立在目光烔烔的雙眼上方, 目光中的深沉如同周圍這黑沉沉的夜色, 他留着個寸頭, 一頭像豬鬃一樣粗硬的黑頭髮, 像鞋刷子毛一樣直立着, 他是村支書, 老漢的父母官。
看到徐科長, 文昌德不好意思地笑笑說: “徐科長, 還是你來吧。”
“不, 不, 你接着說。” 徐科長知道這個人比自己水平高。
如果說前面的登臺是自己跳上去的, 那現在就算得到認可了, 文昌德信心大增, 大膽地詮釋着腦海裡那個還原的事故過程: “大家往這兒看”, 說着電光停留在保險槓上那暗紅的血跡上說 : “顯然, 這兒就是老人腦門上致命傷的來源, 老人先倒下撞在了保險槓上, 如果是車先撞了人, 那按保險槓的高度, 應該是撞到腰以下, 先倒的應該是自行車, 現場應該是車在下, 人在上, 大家看, ”
此時村對書叫人用汽燈照着, 正在查看現場。文昌德語氣堅定地說: “是車騎人, 而不是人騎車, 而且當時的車速很慢, 我是剎了車的, 因爲要和後面那輛拖拉機會車, 不然車早從人身上壓過去了,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人被推過來, 也就是說, 這裡不是事故的第一現場, 第一現場在前面那個丁字路口, 不信, 看這裡, ”他用電筒照着路面上的斑斑血跡說。
循着這暗紅的指引, 人們來到事發現場, 地上一大灘血污, 正對着一條小路。
“這一段距離也就十幾米吧, 如果車速快怎麼會在這麼短的距離停下來。”
“你啥意思, 是我達尋死, 訛你哩。 我明日個接親, 我達到對面那村子裡去剃頭, ”渾小子指着村子的方向問: “他爲啥要死?”
“不是, 不是, 小兄弟,不是那個意思, 都是前面那運麥車惹的禍, 麥垛太高, 老人看不到路上的汽車, 剛好趕巧, 麥垛剛過老人衝上路面時看到了汽車, 一時慌神, 其實當時他只要車頭往右一拐, ”
“你說的輕巧, 我達都七十三了, 腿腳能那麼靈便嘛, ”
人堆裡發出嘀咕聲:七十三、八十四, 閻王不請自己去, 怪不得先剃個頭。
渾小子一聽氣氛不對了, 氣急敗壞一把拽過文昌德: “你少說些沒用的, 你把我屋裡的喜事變成喪事了, 就說咋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