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曉陽第一個來報道了, 她懷着既新鮮又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車間, 任書記上下打量着她:她上身穿着棉襖, 外罩一件中式對襟、素色的碎花罩衣, 那腰身看上去也就碗口那麼粗, 真擔心扛根鐵棍都能壓折了。
她一進辦公室低着頭, 因此任書記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白皙而細膩的脖頸、烏黑髮亮蓋過耳際的短髮, 再往上看, 一張瓜子臉, 白白淨淨, 她眼睛裡流露着膽胠,目光中帶着些許的好奇, 還是羞澀? 她一進門都不敢往裡多走幾步, 站在門口就小聲地說: “我 是來上班的。 ”
就分來四個人, 任書記在腦子裡這幾天不知已經轉了多少個圈,所以他一下子就對上了號,說:“ 你是萬曉陽吧,” 對方點頭後任書記自己倒先犯了難:車間定好是分衝牀的, 但不知怎麼的, 一種憐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 腦海裡猛然浮現出幾年前一個工人壓掉手指的慘像, 萬一有個什麼閃失, 真可惜了這塊料, 再說也挺對不住她那一身正氣的爹媽。所以不但要慎重, 還要相當慎重。 可這麼個尤物, 讓幹個什麼工種好呢? 他看着她, 面帶慈祥的微笑輕聲地問: “想幹點啥呢? 你又能幹點啥呢?” 這裡有友好徵詢的成分, 也包含了對她能力的質疑。
“不曉得呀, 我們家也沒人當工人, 服從組織分配唄! ”她說話慢聲細氣, 那眼睛忽閃忽閃的, 那眸子黑亮黑亮的, 注滿了稚嫩和深深的無奈。 那聲音甜甜的, 軟軟的, 詮釋着她是個標準的江南女孩。
“咱車間有衝、鍛、鉚、焊, 還有維修用的車、銑、刨……, ”任書記嘴裡慢慢說着, 同時用右手的食指從平伸的左手上一個一個地把指頭往回掰, 掰一個, 停一下, 觀察一下她臉上的表情, 像看如今屏幕上正在滾動的抽獎條, 可惜從她臉上沒有看出有叫停的意思, 他明白了, 她全然不懂, 於是很認真地說: “哎, 小萬, 既然你不懂, 我就來給你介紹:“衝壓工呢, ” 他停了一下, 終於還是沒忍心硬塞給她, 好象還有點怕她搶了去似的說: “有危險, 一不留神, 手指頭就沒了;鍛工嘛, 打鐵的, 不是女同志乾的;鉚工是要掄大錘的, 只怕你還沒個大錘重呢;車、銑、刨雖說輕鬆點, ”停了一下, 又自己否定: “其實也不輕鬆, 像車工還得老站着, 而且在咱這車間是輔助工種, 將來轉正定級要和加工車間一樣標準, 還要三年才轉正, 不合算, 再說, 你還要進步, 將來上調呀什麼的, 工作幹不出成績不行。 ”然後, 他像是很認真地思考了一會, 說:“這樣吧, 只有焊工, 算是個有技術又不太累的工種。 ”
“噢, 焊工?” 對焊接, 她是知道的, 學工時見過, 她歪着頭看着任書記, 那眼神似乎在問: “焊工有什麼好?”
任書記愣了一下, 在頭腦裡蒐羅詞語, 在平日裡對焊工還真沒怎麼琢磨過, 想讚美幾句都挺難。 “噢, 人常說: 萬能的車工, 精細的鉗工, 那餓不死的就該是焊工了, 巧媳婦能用針線把布片縫成美麗的衣裳, 焊工就是用手中的焊槍把鐵板製成各種各樣有用的機器和設備。
他站起來, 兩手撐着桌沿, 用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當個焊工是很光榮的, 我國第一艘萬噸巨輪下水時, 幾乎所有的報紙都刊登了一位女焊工手舉焊槍的光輝形象, 還有大篇的文字報道, 那多神氣, ” 想想那兒有些不對, 又說:“噢, 幹工作也不是光圖神氣, 是對國家貢獻大呀! ”
經過了任書記的一番渲染,“那我就幹焊工吧。” 曉陽痛快地回答中, 還帶了些許的豪邁。 他也歇了口氣, 不管怎麼說, 這工種也算是她自個選定的了。 他如釋重負, 這才覺得有些欠妥, 還沒跟主任商量, 於是對萬曉陽說: “你先在外面等一下, 有些事我們還得研究研究。”
其實在他進行上述 “口水” 表演的時候, 主任就坐在對面他的辦公桌前, 那心也是跟着一緊一緊的, 原來他已向衝牀上的女大學生許諾過:來了人給她分一個, 培養培養, 好將來把她替換出來到車間做技術工作, 衝壓模具更新被列入當年車間工藝整頓的重頭戲, 由他專門抓此項工作,沒人可不行。 焊工近兩年進人多, 這次分人本不在考慮之列。 現在眼看又要泡湯,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誰叫人家是書記, 而且還是個腰桿子鐵硬的書記呢。 他是個“懂味”(湖南話, 近似於識大體吧) 的主任, 要不然怎麼能在一起搭檔那麼多年呢。
說起來他們兩個在車間裡都是“說了算”的人物, 但這個“算”字的含義卻大不相同, 在任書記那兒, 它是“算數”的算, 到他這兒, 就變成了“算了”的算, “說了算”就是說了就算了, 說完就完了, 說完就拉倒, 沒人會當回事, 所以往往是不說比說了好, 可是這個事他已經說了, 當然希望它能“算數”。 他知道, 所謂的“研究”不過是一個過場, 他看了看書記, 那眼神似乎在說:“這還用研究嗎? 你應該知道我會怎麼說。” 於是不等書記開口, 就說: “你剛說的我都聽到了, 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但分給誰呢?” 他還想在“但”字後面做做文章, 同時提醒書記車間先前的商定。
“是啊, 焊工班裡的兩個老人, 徐師傅、冷師傅先後都帶了人。”任書記說着, 也顯出了爲難的神情, 但只一瞬間, 就有了新主意, 說:“那就分給建國吧, 小夥子高中文化, 人聰明, 好學上進, 人又謙和, 人緣也好, 出徒也已經有兩、三年了。”
“這小夥子、大姑娘分到一起, 時間長了會不會出問題?”主任還想力挽狂瀾, 雖然他自知人微言輕, 但還是不想在車間職工的心目中再“算了”一回。
“不會。” 任書記不假思索地說, 還把個“不”字咬得挺重, 而且拖了個長音, 接着給出了理由:“建國是當地人。”
任書記是個聰明人, 他知道主任“但是”後面的這些說辭均緣於他對衝牀上那位大學生的承諾, 他也懂得做事什麼時候都要給別人留條縫, 所以他雖不情願卻又無可奈何地說:“那讓陸茵上衝牀吧。”
就在他“研究研究”的時候, 萬曉陽在門外還忐忑不安, 生怕那份當焊工的榮耀給研究沒了, 好在他很快就出來帶着她往焊工班走去。
萬曉陽跟在任書記的身後, 東瞅瞅西望望, 畢竟社會這個舞臺對她來說還是陌生的, 可惜沒有導演, 她沒有粉墨就登場。 她走過之處, 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計, 青一色地行注目禮, 在這個車間裡, 工人幹活要麼操作機器, 要麼蹲着或坐着, 所以看她都是眼睛大睜、表情微冷而沉默的仰視, 而她直走前行, 首先看到而且對她有新鮮感的是那些機器, 所以就有了一種目中無人的氣勢, 過道邊的一位用胳膊碰碰同伴說: “咦, 稀罕, 這是不是那‘雙料局長’?咋會分到咱這賣苦力的地兒呢?”
她猛地站住, 一時還弄不清這‘雙料局長’的含義, 一回味, 才知道這是在說自己。她回過頭, 想看看是誰, 這才發現原來許多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只怕已經看了許久, 那表情淡漠而呆滯, 她有些不知所措, 那臉上也就掛上了一層霜, 邁着雄赳赳氣昂昂的步伐旁若無人地向前走去。
“幹活, 幹活, 人家幹部子女覺悟高, ‘越是艱險越向前’。”他是師傅, 在徒弟面前一定要扮演正面人物, 但他用了“越向前”這個戲詞, 而且調更高, 讓萬曉陽把那話裡的風涼味聽了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她就納了悶了:我惹着誰了。
工廠幾年不招工, 要招也要招知青。已經成爲了人們的共識, 上山下鄉還在下, 招工指標層層卡, 撈到一個也跟中彩票差不多。可在這兒, 卻有人一出校門就能端上鐵飯碗, 其實, 現在能呆在這個車間上班的絕大多數人也並非是中彩票進來的, 這可能是他們這前半生最感榮幸的事情了, 現在他們的榮幸被人分享, 像一個餅被人咬去一大塊似的心痛, 而且進來的還是讓人羨慕忌妒的官二代, 這萬曉陽第一個亮相, 靶子自然就是她了。
“哎, 建國, 你停一停。”車間裡機器的轟鳴聲和叮叮鐺鐺的金屬碰撞聲, 使得任書記不得不扯大了嗓門喊。
建國的來到了他跟前, 問:“阿麼了?”
“建國, 小萬就分給你了。”
建國飛快地把萬曉陽從上到下掃了一眼, 就覺着, 這白的透亮的皮膚, 纖細的身材, 跟這傻、大、黑、粗的板焊活反差太大, 腦子裡倒是飛快地閃出一句戲詞: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他迫不急待地把任書記拉到一邊, 又是擠眉弄眼, 又是搖手弄姿, 着急地說:“不行, 這不行, 這嬌小姐看樣子就不是幹活的料, 燒着、燙着我還怕擔嫌, 你要給我分就分個男的。”
“都要男的, 難道要她去幹鍛工? 再說, 人家已經是幹活的料了, 還要你帶啥呢? ”他顯然生氣了。
“這些人都是飛鴿牌的, 就是帶出來了還不是幾天就飛走了。 ”建國嘟囔着。
在那個撥亂反正的年代一些幹部子弟常因父母在政治舞臺上的角色變換而飄忽不定, 所以, 建國有這種想法很正常, 畢竟活是要人幹出來的, 任書記表示了理解, 說:“你這兒就當個車棚, 讓這飛鴿車先停一停, 下次再來了人給你分個‘公’的。 ”說完, 還拍拍他的肩膀, 以示安慰。
萬曉陽一直站在不遠處看着兩人的交談和表情, 像一個待售的物品等待買賣雙方的討價還價, 雖說對他們的談話她聽的不是很全, 有的還聽不懂, 但她知道他嫌棄她, 臉上霎時陰雲密佈。 終於, 任書記像推銷出去了一個滯銷貨般, 鬆了一口氣。 他轉身要走, 隔壁工位上的冷彩蓮卻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
這冷彩蓮三十八、九歲, 四個孩兒的媽, 山東人, 高個, 皮膚細膩, 長相不賴, 她心直口快, 激情豪邁, 丈夫是當年朝鮮戰場上的榮譽軍人, 且是腦部受傷, 當年她懷着對“最可愛的人”的崇敬和愛戴, 在組織的搓和下, 嫁給了比自己大十多歲的他, 本來有國家的補貼, 在老家日子也過得去, 可是, 在熱火朝天的建設年代裡, 熱情奔放的她那能在家吃閒飯, 於是加入了這西部拓荒的大軍中, 她幹活潑辣, 技術不賴, 當年人稱焊工一支花, 從建廠起就是焊工班班長, 只是孩子多點, 人顯得不那麼利索, 日子也過得緊巴, 原想着大兒子初中畢業頂老頭的職, 老頭退休金加上國家的補貼, 這日子會寬鬆些, 幾年來, 她掰着指頭、揣着夢想, 在希望的田野上奔跑, 可惜收穫的只有嘆息。
現實擊碎了她的夢, “頂職”一說叫停了, 兒子初中畢業在家呆了一年多, 想搞個特殊情況, 可是, 一個老百姓楞是“特殊”不起來, 她開始反省自己, 覺着這是沒有聽黨的話, 自己有私心雜念害了兒子, 本來兒子可以接着上高中, 就是下鄉, 這“鄉齡”也長了一歲多, 於是她堅定不移地讓兒子下到了本廠的知青點上, 可一晃兩年多了, 至今回廠還遙遙無期。 這萬曉陽往這兒一戳, 就觸到了她心窩子, 好像是她奪了她兒子的飯碗, 而且是不下鄉就端上了這碗飯, 她上上下下把曉陽打量一遍, 酸溜溜地說: “哎, 還是龍生龍, 鳳生鳳, 老鼠生兒打地洞。”
“說啥呢, 當着人家娃的面, 要注意你老師傅的影響。” 任書記趕緊制止了她, 但很快就品出了這話的味道, 於是又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說:“刨(別)泄氣, 好好幹, 沒準那天鼠崽也能成了精。” “有這好事也得先輪到你書記家, 哪能…..”沒說完就覺着不對, 這不等於說書記也屬那耗子一類了嘛。 真是有點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的味道, 於是趕緊用手在自己臉前揮了一下, 像煽了自己一個沒有親密接觸的嘴巴, 連連說:“臭嘴, 臭嘴, 一天淨瞎說八道。” 邊說邊扭達扭達地去了。